第11章 (上)戲裏戲外

1.生意

文冠木領着沈濯來到他的夜總會,白天時候這裏無論從外面還是裏面看起來,都不過是一家簡單的旅店,僅僅大廳裏多了一個空無一人的舞臺和兩只話筒。沈濯跟在他後面,餘光不停掃過周圍的人和物,強迫自己記下細節,以免文冠木看出他是第一次來。

三樓最隐秘的房間裏有一張圓桌,五六把椅子,文冠木坐下後,沈濯自然而然坐到他對面,卻聽見文冠木問道:“這麽見外?”

沈濯額頭微微冒汗,攥緊了拳不動聲色坐到他身邊的位置上,接過文冠木遞來的雪茄,放在指尖摩挲。文冠木直覺有些不對勁,不管是馬藺還是傅川芎,都對他說過,這兩個月的三當家有些反常。

不過他沒有往別的地方想:“元烈,你實話跟我說,咱們跟滿洲的生意是不是黃了?”

滿洲的生意。沈濯腦海裏閃過趙董事長曾經提到,沈桀問過北方的船運。現在看來,沈桀擔當了中間人的角色,文冠木沒有門路,所以與二哥達成合作關系——會不會是他分贓不均殺害了二哥?

會不會是滿洲的人,因為沒有談妥生意,而殘忍将二哥推入黃河?

沈濯忽然堅定了留下的決心,只有他留下才能查出文冠木到底在做什麽生意,只有他才有可能查出二哥如何死的。曾經沈桀為他放棄了幹幹淨淨的人生,現在沈濯若什麽都不做,怎麽對得起他。

在文冠木一半詢問一半試探的目光裏,沈濯強裝鎮定地将雪茄放到桌上,推回文冠木手邊,說道:“目前還沒有消息。到處都在打仗,總是需要觀望的。”

“觀望?是不是錢不夠的意思?再加上三成。”

“師叔稍安勿躁,我會盡力溝通。現在什麽生意都不好做,尤其是我們這種,更是困難,”沈濯想要套話,套出沈桀到底在跟誰牽線搭橋,但是無奈文冠木不接他的話,只好繼續說道,“這個月底,我會給您一個答複。”

沈濯走後,傅川芎走進來,弓着腰坐到文冠木身邊,低聲問道:“師兄,他還是不說嗎?”

“他是挺奇怪的,難不成真的準備私吞那批貨?”

“我兩天前偶遇了船運公司的趙董事長,他說之前和沈桀攀談,後者好像絲毫不記得問過北方船運的事情。會不會是,他根本就沒有和滿洲的人談,自己拿走了定金?”傅川芎看了看四周,身子前傾湊得更近,“或者,他不是沈桀呢?”

文冠木像是看傻子一般看他,随即笑了一聲:“他不是沈桀他是誰?”

“馬藺查出,沈家那個離家出走七年的三少爺,生辰和沈桀同一日,舊街坊也說,這兩個孩子生得一模一樣,是雙胞胎,”傅川芎摸出手帕擦走額頭上的汗珠,“他叫沈濯,沈元熙。”

Advertisement

“你不走了?”陳君諾拿着那張車票微微發愣。

沈濯緩慢點頭,說道:“二嫂應該清楚我的性子,雖然沒什麽膽量,但還算重情義,二哥的事情沒解決,我不敢走。實話實話,離開家這七年,我從未和二哥斷過聯系,至少每個月都會打電話或者拍電報,不僅僅是報平安。”

“他知道你被退學,以及給詐騙犯安德·鄧肯做聯絡人的事情?”陳君諾不敢相信自己被這個看着人畜無害的慫貨騙了這麽久,“你也知道他為東昇幫做事?”

沈濯擡起頭看了一眼二嫂,這姑娘正在氣頭上,他不敢招惹,只能放低了聲音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樣說道:“實際上,他生前制定我假扮他的計劃,也是跟我商量過的,或者說,一開始也是我主動提的,誰知道他當真了。”

下一秒陳君諾把那張車票扔到他腦袋上,空中阻力太大導致最後只不過輕飄飄蹭了一下他的臉頰。“二嫂,其實二哥最關心的,是你的安危。他怕自己出事後,你孤立無援,所以要我盡力保護你。”

“他倒是不擔心你搞砸了。”

“他什麽都擔心,只是不擔心我忽然轉了性向,”沈濯看她擡手立刻護住額頭,“我這個人也沒什麽優點,還膽小怕事,但是我一定要把殺害二哥的人找到,給二哥報仇。”

陳君諾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氣什麽,幹脆拿起外衣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好,你能耐挺大的,徒駭寨的追殺令你自己解決。”

“唉不是,二嫂我就是個——”沈濯半邊身子探出沙發,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關門的一聲巨響,蔫了吧唧坐回來,“我怎麽搞得定幾百個土匪啊?”

厚着臉皮去找齊修遠?沈濯倒是還沒有真正道過謝,但是一旦被徒駭寨的人看到他們的頭號通緝犯跟師爺混在一起,會不會對齊修遠不利?沈濯正權衡着,忽然聽見電話鈴響,快步走到電話機旁邊接起來。

“是不是元烈?”

“阿姐,”沈濯認出對面的聲音,且明白沈筠這樣問一定是有旁人在身邊,“是我,有什麽事情嗎?”

“是這樣,有人送了劉姨兩張今天下午的京劇票,都是二樓雅座好位置,本來是我陪着她去看的,但是報社這邊有突發新聞,是個廢宅棄屍的大案子,實在是走不開,”沈筠頓了一下,聲音也軟了幾分,“你看,咱們作為晚輩的,是不是應該有時間多陪一陪長輩?”

她話裏的意思,沈濯怎麽不懂。阿姐是個心軟的人,她希望沈濯能夠放下心中芥蒂。畢竟七年過去,劉雲娅為沈牧威生了孩子,且明媒正娶,已經是沈家的人,也是沈濯名義上的母親。

沈濯回來後從未與劉雲娅有過多的接觸,沈筠希望他們二人獨處,能夠感化這個執拗的弟弟。

“阿姐,我會去的,時間地點告訴我吧。”

沈濯來到戲院的時候,劉雲娅已經等在雅座,二樓視野寬廣,僅有七八個圓桌,不必擔心人潮擁擠。中西結合的建築将西洋劇院的多層錯落balcony學了過來,但又非一桌一屋,充分滿足了中國人社交的習慣。

劉雲娅面前擺着一個果盤和一壺茶,戲臺上已經開始敲鑼,曲目當是《四郎探母》。沈濯知遲到不好,又因為披着二哥的身份,走過來的時候帶了一副歉意的笑容,一邊拉開椅子一邊問道:“您等久了?”

“倒是不久,你們公司的事情有這麽忙嗎?”劉雲娅還是一如既往的尖酸刻薄,話裏有話,“最近都不回家,聽說二少爺跟市政府的錢處長走得很近呢?”

沈濯覺得她聲音刺耳,但是不得不忍耐,一邊捏起茶杯一邊說道:“生意都還好,正在争取明年與政府采購處的合作而已。”

接下來便是一陣沉默,劉雲娅聚精會神看着戲臺,沈濯找不到也不想找到話頭跟她閑扯,幹脆一同沉默,看舞臺中央的楊四郎和遼國公主你來我往。兩個月的相處下來,沈濯也察覺到了,二哥跟這個後媽的感情,也沒有多好。

“元烈?”

身後忽然有人打招呼,沈濯挺起身猛然回頭,是傅川芎挽着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過來,應該是他的妻子。“師叔,您也喜歡聽京劇?”沈濯盡力做出一副恭敬的神情,客套着,“不如坐一桌。”

“好啊,”傅川芎倒是絲毫不客氣,替妻子拉開凳子,接着微微撩起長袍,坐到位置上,“這位是沈太太吧?”

劉雲娅上下打量他一眼,好似是個窮酸的教書先生,夫人穿着也是樸素的深藍色旗袍,首飾只有一串泛黃的珍珠項鏈。她便不耐煩,道了一聲“是啊”,繼續看向戲臺。

沈濯不能避開他們,甚至懷疑贈票之人就是傅川芎,與其躲閃不如直接正面直對。上次選舉幫主之時,傅川芎已經明裏暗裏表示出了自己的猜忌,怕是來者不善。“劉姨,這位是我的師叔傅川芎,是多麗舞廳的總經理。傅太太是會計,泺城大學畢業的高材生。”

“哪裏哪裏,聽說您家三少爺在美國讀完博士,去了香港教書,這才是高材生。”

沈濯感覺到頸後的汗毛瞬間聳立。沈桀答應過他,除了家人舊友,不再在任何人面前說起有沈濯這個人,而沈家因為七年前的那場荒唐的鬧劇,也不會提及三少爺——傅川芎一定是暗中調查過他,而且知道他的現狀。

劉雲娅見沈濯不答話,自己接過話頭,輕笑一聲後說道:“不過就是個教書的,在香港那麽遠的地方,好幾年不回來,一點孝道也不懂。”

傅太太人也精明,聞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趕緊出來打圓場:“孩子才十七八歲就送出國,家裏人肯定惦記,也擔心。我倒是跟川芎說呢,以後我們有了孩子,還是留在泺城好,在身邊怎麽也方便照顧。”

臺上的演員噔一聲跪在地上開始拖長腔,傅川芎被這一聲驚到茶水打翻在側,急忙拿出手帕去擦。等他擦好了,才說道:“對了,我有一個在香港謀生的親戚,孩子剛剛入讀醫學院,但怎麽聽說,您家的三少爺已經辭職了?”

沈濯正喝茶掩飾緊張,聽到這話差點噴出來。不管傅川芎有沒有這個所謂的親戚朋友,他一定做足了功課,可能甚至派人親自去了醫學院勘察。

瞞也瞞不過去,沈濯說道:“是這樣,上學期期末的時候,家弟打來電話說想要到歐洲進修,但是怕家裏人不同意,于是僅告訴了我。師叔呀,您今日把這事抖出來,元熙回家後可是要跟我鬧的。”

劉雲娅又是一聲輕笑,陰陽怪氣說道:“上次他同事來家裏找他,還以為是休假,沒想到直接辭職了。這麽好的工作,說辭就辭,也不知道他這幾年攢了多少錢,倒是從沒往家裏寄過。”

“歐洲也是好地方,”傅川芎飲了口剛剛添進杯中的熱茶,“元烈,你三年前認識的那個歐洲女孩,還有聯系嗎?”

2.情史

陳君諾把沈桀這七年來的生活經歷事無巨細告訴了沈濯,而故意不提的就是沈桀除了現任之外的任何感情經歷。沈濯還以為他是純情小男孩,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一出。

傅川芎在期待答案,或者期待一個與現實不符的答案。沈濯緊緊握着茶杯,努力放松臉上的肌肉,揚起一個微笑說道:“萍水相逢罷了。”

萍水相逢這個詞,不同于擦肩而過,而是任何刻骨銘心的愛情到了消失的時候,都會變成萍水相逢。沈濯了解自己的哥哥,無論沈桀跟這個歐洲女孩是見過一面,還是暗送秋波,甚至真正戀愛過,與陳君諾一起後,心裏就不會有其他人了。

劉雲娅好似知道這段往事,插了句嘴:“老爺不滿意洋鬼子,這不隔了幾個月,就把現在的未婚妻領回家了。”

“元烈和君諾公開的時候,連老幫主都吓了一跳呢,”傅川芎巧妙地牽引着話題走向,“你們最初,是怎麽在一起的?”

沈濯表現出幾分不好意思,推了推滑落的金絲眼鏡,說道:“我十五歲正式拜師,算是與君諾一同長大,本以為就是朋友、搭檔。直到去年我們一同去陝西出貨遇到打仗,躲進窯洞裏困了三日,就是那時候感覺到,也許是相伴一生的人。”

這段故事沈桀講過一次,陳君諾講過一次,沈濯有信心不會弄錯。

傅川芎接連點頭,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繼而說道:“你年初的時候找我幫你算結婚吉日,若是師兄沒有出事,現在你們大概,已經是夫妻了。”

他聲音中帶了惋惜,做戲做的比文冠木好了不知多少倍。沈濯敏銳捕捉到他話裏的細節,一邊搖頭一邊說道:“師叔記錯了吧,我可從未找過您算日子。我和君諾都是不着急的人。”

傅川芎想要看他到底是不是沈桀,便會編造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只不過沈濯心細,他觀察到傅川芎說話的時候沒有正常頻率地眨眼,意識到這是謊話。更何況,沈桀想要結婚,沈牧威肯定第一個找人張羅婚事,何須傅川芎插手。

“大概是我記混了,”傅川芎看到戲臺上的演員退了場,擡手望向手表,說道,“時間不早,我們先告辭了。有機會請您喝茶。”

等到兩人走後,劉雲娅不冷不熱說道:“以後啊,少招惹這種人。”

傅川芎的确可怕,他溫和中庸的皮囊之下,有鷹一般敏銳的嗅覺,還有文冠木的全然信任。他若是懷疑人,便會追問到底,自己沒有殺伐果斷,文冠木會替他斬草除根。被他纏上,以後怕是不得安寧了。

“元烈,今天下午我和張太太去打麻将,你接思然放學,順便帶她去琴行學一個小時的鋼琴,”劉雲娅從手提包裏拿出二十塊錢,“這是她這個月的學費。”

沈濯急忙伸手将錢推回去:“我來出就好。”

廢舊倉庫裏充滿鐵鏽的味道,不知是來自于腐爛的鋼架還是人的鮮血。沈濯趴在滿是灰塵的桌上,身體扭動掃去塵土留下一道道灰黑相間的痕跡,無論如何掙脫不開兩只按在肩胛骨上的手。他自認是一個疼痛阈值很高的人,但是這些人孔武有力,要将他的骨骼碾碎一般用力。

他被灰塵嗆到咳嗽,耳邊除了自己紊亂的心跳聲之外,還有孩童凄慘的哭聲。

一個小時之前,沈濯在去往小學的路上遭人跟蹤,他刻意拐了方向走到泺城大學醫學院的教學樓下面,掐着時間撞到陳君磊,兩個人一同将跟蹤之人引到小胡同裏。

陳君磊兩下奪走那人手中的刀,用刀背砍在他鼻梁骨上,殺手瞬間癱倒在地,血流不止。陳君磊抓住他脖子,露出的一縷刺青與沈濯在徒駭寨的某個土匪身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沈濯心裏發慌,吩咐陳君磊把人送到警局,随後連走帶跑來到小學門口,卻被告知,沈靈已經被接走了,接她的人還留下一封信。

他控制不住手指顫抖,将那封信拆開,裏面是一個黃河邊的碼頭倉庫,還有他妹妹的一條粉紅色頭繩——這是沈濯回來之後專門去百貨市場買的,他七年沒有給過妹妹什麽禮物,現在也只能一點一點補上。

沈濯必須自己去,他知道徐鐘的游戲規則。沈家祖宅有一輛車,走回家就五分鐘的路程,沈濯卻在拐彎的時候被人扯住胳膊,拉到狹窄的胡同裏。

“你幹什麽?”

“不許去,”齊修遠一改往日的溫柔神色,一雙眼睛像是尖刀利刃,不是沈濯曾調侃過的土匪氣質,而像是戰士,“徐大哥這件事做得的确出格,也沒有跟我商量過。我來想辦法。”

沈濯按住他抓緊自己胳膊的手,說道:“日落之前我沒有出現在那間倉庫,我妹妹就死了。”

“你不該拿那艘船來威脅他,這無異于是挑釁,是告訴他你掌握了他的證據,更會激起他想要除掉你的心,”齊修遠不肯松動半分,直到看到對面的人因為被抓疼而皺眉,他才微微卸力,“這樣,我跟你一起去。”

開車到黃河邊,沈濯奮不顧身往倉庫裏沖,一進門就被兩支手槍抵住了後背,下一秒被人踹在膝蓋窩,直接跪在地上。

沈靈手腳被捆,眼睛蒙着黑布,聽到一點聲音都吓得哇哇大哭,上氣不接下氣。沈濯想要開口安慰,還沒出聲就被人提着後領拽到了桌前,狠狠摔在散發着腐朽臭味的木頭桌上。

齊修遠疾步走進來,朗聲問道:“徐大哥,不必如此吧?”

“這種兩面三刀的人,就該如此對待,”徐鐘用駁殼槍的槍口抵住沈濯的太陽穴,感覺到了通過槍管傳來的一陣陣戰栗,更加興奮,“看你着急的樣子,用你來換你妹妹,沒有異議吧?”

齊修遠再上前兩步,就在一伸手能夠打掉那支槍的距離站定,說道:“他是東昇幫的三當家,跟市政府的不少高層熟識,殺了他會給我們惹事。現在不比十多年前,局勢複雜,徐大哥三思。”

徐劍在一旁抱着手看熱鬧,鼻音哼了一聲,說道:“殺了他扔進黃河,誰知道是誰做的。”

齊修遠剛想說話,餘光瞥見了徐鐘異樣的目光,是從未有過的懷疑。他咽下求情之詞,默默走到沈靈身邊,一雙寬厚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沈靈不哭了,她感覺被擁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能幫你轉移剩餘的資産!”沈濯忽然說話,語速飛快,“現在亂世,誰都不想把錢放在炮火焦點,有權有勢的人紛紛将錢轉移海外——一艘船是不夠的。”

“什麽意思?”徐鐘用力頂他的太陽穴。

沈濯疼到呼吸更加急促,緊閉雙眼說道:“一個假身份持有的海外證券,由開戶人追查不到你身上,但是只有你才能夠去銀行兌現。證券,不動産,甚至是現金賬戶我都能做!”

徐鐘不太懂金融這些,在他的眼裏真金白銀才是錢:“現金也可以?”

“可以,只需要您跟我去一趟泺城的外資銀行,帶上我上次做的假護照和資産證明。但我需要希望這件事之後,你能夠放過我和我的家人,并和東昇幫和解。”沈濯說到最後幾乎喘不上起來,這時徐鐘才将槍口挪開,他立刻扭頭快速呼吸。

徐鐘冷笑一聲:“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有個附加條件——你這只手留下。”說罷他按住了沈濯的右手,沈濯瞬間吃痛地叫出聲來。

齊修遠聽不下去,說道:“徐大哥,若是想讓他幫忙僞造身份,缺了慣用手可不行。”

“他不是說,上次都給做好了?”徐鐘擡頭看了一眼站在遠處的年輕教授,“我聽說你來到泺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訪沈家祖宅,今日好像也是和他一同來的。齊老弟,你們之間有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嗎?”

齊修遠冷靜地搖搖頭:“沒有,只不過,認識他弟弟罷了。”他摟着沈靈,忽然見到沈濯朝他眨了下眼。

徐鐘一手按住沈濯右手的手腕,另一只手摸出一把匕首,只不過眨眼的空隙就将那把匕首直直插入沈濯的手背,瞬間鮮血直流。沈濯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喊出聲,骨肉刺穿的痛苦瞬間爆發。

徐鐘冷漠地将匕首拔出來,松開桎梏。沈濯控制不住身體滑落到桌下,抱住受傷的右手蜷縮成一團,沾染了塵土的白色襯衣又被鮮血染紅,太過紮眼。

沈靈被齊修遠捂住耳朵,但還是聽見了沈濯的聲音,又開始嚎啕大哭,一邊哭還一邊凄凄慘慘喊着“哥哥”。齊修遠摟緊了她,直到徐鐘帶着所有的手下離開,汽車的聲音消失在黃河彼岸,齊修遠才幫她松了綁,接着撲到沈濯面前。

齊修遠扯下兩條布條纏繞住出血的地方。沈濯渾身顫抖,嘴唇發白,疼痛已經轉化為麻木,他感覺力量在一點一點流失,只能斷斷續續說道:“扶我去車上,車上有白酒。”

“站穩了。”齊修遠将他扶起來,另一只手牽起沈靈,以最快的速度往外走。來到轎車便,他先把沈濯放到副駕駛,再打開後座的門将沈靈抱上去,接着去後備箱拿來了白酒。

沈濯把包裹傷口的布條解開,臉色越來越蒼白,手不受控制哆嗦,幾乎失去知覺。齊修遠将傷口沖洗幹淨,聽見倒吸涼氣的聲音,眉頭微皺,扯下幹淨的布重新将傷口包紮好。

血還是在一瞬間染紅了那塊白色的布料。

“你為什麽要讓他紮右手?”齊修遠低着頭,看不清表情但是話語中帶了幾分愠色。

3.傷痛

沈濯努力想要給他露出個笑容,最終還是放棄,低聲說道:“你沒發現,我做細節的時候,用的都是左手嗎?”齊修遠一愣,沈濯繼續道:“五六年前的時候,我的右手受過傷,不能做任何精細的工作。”

他沒有說的,便是那次受傷,也斷送了自己做外科醫生的未來。

“別看了,送我去醫院吧。”

齊修遠回過神來,才發現他一直捧着沈濯受傷的手,急忙松開,繞到駕駛座。

“哥哥,”沈靈哭紅了眼睛,從後座探出頭來,“哥哥你是不是好疼?”沈濯透過後視鏡向後望,抿下嘴唇當是笑容,惹得小姑娘又一陣激動:“是不是我不好,讓哥哥受傷了。”

沈濯實在是沒有力氣再說話了,只是搖頭。齊修遠說道:“沒事的,你哥哥覺得你練琴辛苦,帶你出來玩游戲。他現在玩累了,要休息了。今天回家,跟媽媽說去練琴了好不好?”

“可是,這是騙人啊。”

“如果說出來玩了,媽媽會責怪你,還會責怪哥哥,”齊修遠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微笑,“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沈靈點點頭:“那,這是我們的秘密!”

沈濯低聲嘟囔:“哪有這麽吓人的游戲……小孩真好騙。”他說話聲音越來越小,憶起齊修遠還會寵溺地喚他小騙子的時光,心裏越發酸澀,比貫穿手心的傷痕都要痛。

忽然間一根手指輕輕掃過他的臉頰,沈濯怔怔望過去,齊修遠平淡說道:“哭花臉了。”

陳君諾看到沈濯的傷口,恨不得立刻去宰了徒駭寨所有的土匪。沈濯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扯住她,說道:“你現在帶着兄弟去跟徒駭寨火并,不就等于讓文冠木漁翁得利?這件事情讓我來操心。”

“讓你操心?下次捅的就不是手了!”

“二嫂,”沈濯無可奈何喚了一聲,“你相信我。”

陳君諾嘆了口氣,抱着手臂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問道:“你說這次是齊修遠送你回來的?他有沒有看出來什麽?”

“他,他對所有人都很溫柔,”沈濯摸着右手上的繃帶,放慢了語速,“他就像一束和煦的陽光。而我曾經想着獨占陽光,卻沒有那個能耐。他看得出來如何,看不出來如何,幫我只不過是因為受傷不救會死。”

“你放棄了?”

“可能吧。我現在有點害怕見到他,”沈濯感覺到傷口發癢,亦或者是疼,“他沖我笑的時候,我就想追上去,明明知道追不到,還會被灼燒地遍體鱗傷。像是撲火的飛蛾,大概已經是本能。所以,不如不見,也許我就知道什麽是放棄了。”

“我勸你再試一次,然後被他拒絕,然後哭一場,就知道松手。”

“我一個大男人,哭什麽?”沈濯嘟囔一聲別過身去。

從黑市小商販的糖果鋪子出來的時候,沈濯捏了一塊水果硬糖,湊到鼻尖嗅了嗅,學着二哥笑裏藏刀的模樣:“你們倉庫裏真的只有這種東西?小心不要讓人舉報了。”

小商販一驚,眯起眼睛湊到近前,低聲問道:“您這話什麽意思?”

“我只想談生意,”沈濯其實什麽都沒聞出來,但是收到風這家店暗地裏倒賣煙土,故而賭了一把,還真的賭中了,“一條消息一百法幣,若是确鑿,再加一百。我想知道一年以來,所有從滿洲到泺城的商人,無論是否用的滿洲證件,無論是不是華人。”

“我哪裏打聽得到?”

沈濯戳了戳他的肩膀:“你的老大,人稱火龍,是警察局的包打聽,有什麽消息他不知道?”

小商販噤了聲,看着沈濯拿出來的一百塊錢咽了咽口水,片刻後立即搶過來揉搓看真僞:“說好了,這生意就交給我一個人做。”

沈濯做出副誠懇的模樣,道了聲合作愉快,拿起剛剛買好的巧克力往外走。他走到主路上,身邊飛馳而過一輛插着藍旗的汽車,好似是新來的警察局長——泺城警局無論什麽職位都是肥差,但是郭六淨走後,竟然沒人敢搶,只因為一單棘手的案子,處理不好就會被黑幫大卸八塊。

這個案子兩三天前爆出來的,一個沒人住的老宅子裏出現了兩具屍體,剛死了沒多久,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卻不是被打死的,更像是中毒而死。這件事本來讓警察局壓下去了,但是《黃河日報》第二日頭版頭條刊登拿出來,譴責政府包庇黑幫不作為,聲稱老百姓安慰堪憂。

為何跟黑幫牽扯,是因為死的這兩個人,身上有城南新豐幫的烙印舊傷——新豐幫說白了就是一群土財主,在城南的幾條街道圈地為王,指着收保護費和借高利貸賺錢,若是欠了錢,就會被烙上烙印。

報道這件事之後兩日,新來的警察局長就跑了,據說被新豐幫一路追到河北還沒消停。沈濯為此也請陳君諾找兩個東昇幫弟子暗中跟着阿姐,以防他們找報社的麻煩。

沈濯從小商販那走出來兩條街就看到報社樓下圍了一圈警察,警察外面一圈看熱鬧的群衆,警察裏面是一片狼藉的報社正門。他快步走過去鑽到人群最前排,一擡頭見到經常跟在沈筠身邊的一個實習記者,大學還沒畢業。

“小蔔,”沈濯喚了一聲,“發生什麽了?”

蔔月婵抱着一摞厚厚的本子,小碎步跑過來:“沈先生呀,還不是前幾天報道的廢宅死人案,警察局那邊一直沒有驗屍報告說究竟是不是中毒,逼着我們主編寫鬥毆至死,這不是,新豐幫來鬧事。”

“你們怎麽站在外面?我阿姐呢?”

“因為事情太大,警局的探長早上抓了幾個記者,沈主編去警察局了解情況,現在都沒回來呢。”蔔月婵話音剛落,沈濯已經跑出去了,只留下一個高瘦的背影消失在繁華街道的盡頭。

沈濯來到警察局的時候,沈筠剛剛走出來,滿面愁容。沈濯看到蹲在街角的黃包車夫一直目不轉睛盯着警局門口,而且一個兩個車底都綁着刀。他立刻走到沈筠身邊,手指在身側勾了兩下把派出去保護阿姐的人叫到身邊。人多勢衆,那些車夫才老老實實蹲回去。

自沈靈那件事之後,沈濯對家人身邊潛在的危險十分敏感,甚至有些危險是他帶來的。

“阿姐,他們不肯放人嗎?”

“新官上任三把火,舊的門路行不通,很難辦的,”沈筠看了看跟在身後的兩個陌生男子,低聲問道,“這是誰啊?”

沈濯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說道:“最近街上不太平,我讓他們遠遠跟着阿姐,以備不時之需。”沈筠嘆了口氣勾他鼻頭,沈濯躲過去,繼續說道:“就這幾天。阿姐,你把被抓的記者姓名告訴我,我也許能試一試。”

沈濯所謂的“計劃”就是請新的警察局長喝花酒。

新局長名叫張石川,三十來歲,京城的大少爺,據說是黃埔生,還留過學,一路平步青雲,這次更是主動請纓來到泺城當局長。有人說他是為了避難,畢竟東三省被日本人侵略後京城岌岌可危;也有人說他是看準了泺城這塊肥肉,黑白兩道的有錢人上趕着巴結新局長。

沈濯做過一些調查,這個人在北平的時候,最喜歡看西洋舞,最喜歡喝威士忌,最喜歡與年輕貌美、波浪長發的美女徹夜長談。所以他對症下藥,以他大學校友的名義約他來到老城區的薔薇舞廳——不是文冠木的地盤,不容易被人認出來。

“張先生,”沈濯穿了一件過于寬大的黑色西裝,打着廉價劣質的領帶,臉色蒼白頭發松散搭在額前,微微弓着背,活像是被老板壓榨了許久的苦命員工,“在下就是跟您打電話的王秘書。我們經理有事情耽擱了,您請跟我來。”

精湛演技如此,張石川不疑有他,跟着他來到了二樓包間。沈濯立刻吩咐侍應生:“一瓶威士忌,再來一份西式沙拉。今天倩倩小姐有沒有來上班?”

“不用這麽麻煩,”張石川一揮手,頗為大氣,“酒就足夠,你們這裏的牛排如何烹制?”侍應生背書一般介紹了西冷牛排和菲力牛排的做法,然後加了一分熱情推薦熱銷的惠靈頓牛排,張石川思索片刻說道:“各來一份吧。來,王秘書是吧,坐這坐這。”

沈濯解開西裝扣點頭哈腰坐下,說道:“我們經理聽說您來了泺城,什麽應酬都推了要請您吃飯,只不過今天這件事确實是棘手了些,最多半小時,半小時就到。”

穿着露肩收腰蓬松洋裙的倩倩小姐端着威士忌走進來,哪裏需要半個小時,一刻鐘之後張石川就有些上頭,一邊擺手一邊說道:“沒事!我消化快!來,再幹一個!”

沈濯跟他碰杯,不過巧妙地将酒收入袖中藏着的手帕裏,勸倩倩小姐敬酒:“這位是我們泺城的守護者,曾經在北平破了不少大案,是大英雄。”

“哪兒的話,”張石川把手搭在倩倩的肩膀上,眯着眼睛看她,“為國為民,守護,守護百姓平安,是我們的職責所在。來,下班不談公事,王秘書,把酒滿上……你們老板怎麽還不來?”

沈濯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說道:“唉,說來也是無奈。我們老板投資了一家報社,今天有幫派弟子來報社鬧事,結果把報社記者給抓了,老板正在想辦法把人保釋出來……”

張石川把酒杯放下了,轉過身來揚着下巴看他。『17﹣58﹣12』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