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上)(1)
1.賭債
沈濯因為腦後的傷口一陣刺痛清醒過來,耳邊仍舊是嗡鳴不斷,睜開眼只能見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因為視線對焦不準而虛晃交錯。他的第一反應是擔心有沒有腦震蕩,一陣涼風吹過之後才意識到,他的衣服被扒得只剩下貼身的幾件,藏着刀片的手表也被人拿去,估計得是拿去賣錢了。
這間昏暗的茅草屋裏有兩個看守,還有一個被吊在半空後腦勺滿是血的落魄少爺。
沈濯終于能看清些許,他注意到其中翹腿坐在桌上、用水果刀修指甲的男人,脖子上有一個陳舊的新豐幫烙印,大概也是賣身給新豐幫的打手。
新豐幫的人抓他幹什麽?如果是因為調查拳場,他們不如直接殺人焚屍以免被警察抓住證據,更何況他死了,對文冠木有不少的好處。如果是其他原因,為何會跟着他去地下拳場,才将他抓來?
無論如何,沈濯都不可能挨得過三棍子。他望向牆角放着的鐵棍,大概是從什麽機器上拆下來的,锃光瓦亮,得有幾斤重。
“醒了咱們就說事,”修指甲的站起身,把刀拎起來拍了拍沈濯的脖子,“你他媽的是沈家哪個兒子?”
沈濯愣了一下,下意識偏過頭去躲開刀鋒,又被人抓住頭發揪回來。他喉結上下動了動,嘶啞着嗓子說道:“沈桀。”
“那就沒抓錯,還以為你不認識老子了。”
沈濯被高高束起的雙手一顫,血液流通不暢更感覺到冰涼刺骨。他不認識這個人,陳君諾也沒有提及二哥與新豐幫有任何的過節,他只能微微皺眉作頭疼腦漲狀,低聲道:“抱歉,我看不清。”
“看不清?老子是李三刀,江湖人稱刀爺,想起來沒?”李三刀用那把水果刀拍了拍沈濯的臉頰,上面殘存着血腥味道,不知道曾經切過什麽東西,“你欠老子的十根金條,什麽時候還?”
他大爺的沈桀怎麽還會欠人錢!當初沒說債務也得他一起背啊!
沈濯裝傻充愣不過幾秒,李三刀就耐不住性子一拳打過來,打得他前後晃蕩,受力的胳膊更加酸痛。不就是金條嗎,錢財乃身外物——他吃痛地喊出聲,想要開口的瞬間瞥見一直站在角落的另一個人,下意識收了聲,用力呼吸片刻後急促說道:“我什麽時候欠過你的錢。”
“你小子還不承認!”李三刀又一拳打過來。
沈濯硬生生承受住堅硬的拳頭,腰腹一陣陣鈍痛。沈桀不會是欠錢不還的人,他在世的時候,兄弟二人互通電報,沈桀偶爾提及他那些旁門左道的生意,哪一次會少于十根金條?他盤下的那些小酒館賣哪一間都夠了。若真的欠人錢,沈桀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天天出現在陳氏酒業樓下,為何他們早不來晚不來要債,偏偏現在來?
一種可能,這些人是無賴,最近手頭緊,找個借口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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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可能,他們是來試探沈濯的虛實。
按照沈桀的脾氣秉性,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他都會咬緊牙,像是一顆頑固不化的石頭。只不過沈濯不是石頭,他就是個早晨新鮮出爐的酥脆油條,一掰就斷成兩截,泡豆漿吃剛剛好。但是若放久一點,放到下午兩三點受了潮,可能掰斷要費點力氣,到了最後還是會被人吃了。
“不承認是不是?之前你在我這賭錢的時候,怎麽那麽潇灑啊?”李三刀将水果刀一轉收回袖中,接着拿起牆角的那根鐵棍,拿在手中敲了敲試試重量,随後露出一個滿是邪氣的獰笑,“那我可得好好招呼招呼你了。”
想象和真實的被鐵棍擊中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只是一棍,沈濯感覺腰椎瞬間被人打斷,幾乎感覺不到下半身的軀體。沈濯還未開口,便被他抓住肩膀用力敲打前胸後背,耳邊一陣嗡鳴好似聽見了肋骨斷裂的聲音,重擊繼而連三襲來。
李三刀短暫停下來粗暴的擊打動作,一邊喘着氣一邊用鐵棍底部挑起沈濯的下巴,問道:“他媽的你到底還不還錢?”
“我什麽時候,”沈濯咳嗽一聲喉嚨發甜,聲音氣若懸絲,“何時、何地、何故欠過你的錢?實際上,我根本不記得……不記得見過你。口說無憑,有欠據?有人證?”
話音未落又是一棍,越來越重的攻擊讓沈濯麻木到忘記了什麽是疼痛,亦或者現在所有的感官都是疼痛。手腕磨破了皮,腹部陣陣痙攣,他心裏想着,管他什麽選舉什麽報仇,都沒有命重要。
“大哥,”正當此時,默不作聲的那個矮個子終于開口了,摸了一把鼻涕說道,“是不是抓錯人了?”
李三刀撓了撓下巴,似是自言自語問了一句“是嗎”,然後看向沈濯被汗水浸濕的臉頰,說道:“禍不及妻兒兄弟,你要不是沈二少爺,我刀爺請你喝酒賠罪。”
沈濯雙唇顫抖剛要開口,忽然聽見茅草屋外面一聲鈍響,似乎是有人闖了進來。李三刀瞬間放下了鐵棍從腰後摸出一把駁殼槍,單手上膛對準門口,下一秒木門被踢開,李三刀還未來得及扣動扳機就被人一腳踹到牆角。
矮個子也拔了槍,但是準頭差了些,只打中被踢歪的木門。刀劍無眼,沈濯吊在半空不知如何躲避,只能緊閉雙眼聽天由命。
李三刀站起身雙手舉着那把上了膛的駁殼槍,瞄準闖入者用力扣動扳機,後者摸起鐵棍一擋,子彈反彈直接射入沈濯的腹部。他本來以為所有傷痛都已經麻木,但是彈頭鑽入身體的那一刻還是鑽心刺骨的疼。
他想睜開眼,但是視線模糊,耳邊只能聽到打鬥的聲音,和自己時快時慢的心跳。
再過了片刻,打鬥聲消失,有人将他解下來抱在懷裏,一雙手緊緊按在腹部血流不止的傷口。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顫顫巍巍重複着:“對不起,對不起……你別睡,睜開眼,睜開眼。”
沈濯意識模糊,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睡過去,一邊努力抓住他的肩膀一邊低聲道:“齊……”
“我帶你出去,”齊修遠摟住他的膝蓋窩将他打橫抱起來,一邊說話一邊向外跑,幾乎算得上語無倫次,“新豐幫勢力太大,殺了他們的人我不敢送你去醫院。上次我們去的診所還記得嗎?我先帶你過去,天晚了也不知道大夫有沒有收工……”
齊修遠殺了人?沈濯滿身傷痕腦子轉得不快,不知過去多久被人放到診所的單人床上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老城區。
現在是淩晨,診所沒有人,齊修遠撞開門鎖進來,将他放下後滿身血痕就去翻找藥櫃上面的止血藥。沈濯微微挪動身體,接着低吟一聲,說道:“子彈,子彈還在我身體裏……”
齊修遠翻找藥瓶的手停下了,他高挑的背影此時輕微顫抖。
“沒事,沒打中內髒,也沒打中動脈,不深。我來指揮你開刀,必須先把子彈取出來,”沈濯大概是疼到麻木,大腦清醒了不少,“去找酒精,手術刀,還有繃帶,有明火殺菌更好。我是醫學生,沒事的,相信我。”
齊修遠背對着他,一邊拉開抽屜翻找一邊說道:“我以為,沈二少爺初中辍學。”
沈濯哽住,見他拿着手術用具走到近前,才低聲道:“好吧,你贏了。”
他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了?沈濯看着沒有任何震驚神色的年輕教授,心裏想着,他知道我是沈元熙,但是他不說,不追上來問我為何要走,難道真的如他所說,一切的轟轟烈烈皆是過往。
“別裝委屈了,”齊修遠戴上手套将他破舊不堪的襯衫解開,将一卷幹淨的毛巾遞到他嘴邊,“我學過戰地救護,知道傷情如何,不嚴重。找不到麻藥,你忍一忍。”嚴不嚴重不過是安慰的話語,齊修遠感覺到自己握住柳葉刀的手緊繃着,費了好大力氣才下去第一刀。
就算咬着毛巾,沈濯還是吃痛地叫出聲來,偏過頭去,一行清淚順着眼角流下。他精神恍恍惚惚,再度瀕臨崩潰的邊緣,直到聽見彈頭落在金屬托盤裏的聲音,才卸了力氣。
鬼門關前走一遭這事,沈濯不是第一次經歷,但是這一次,他身邊是朝思暮想的男人,近在咫尺卻只能默默注視的男人。死過一回,還怕什麽,沈濯心裏想。他故作迷離神色,好似是完全不經過思考一般說道:“兮城,我們重新開始吧。”
“你覺得這個時間讨論這個話題,合适嗎?”齊修遠專心致志縫合傷口,他不想沈濯日後留下一道難看的疤痕。長久的沉默裏,齊修遠将線打了個結,擡頭看去沈濯已經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
他的胸口也沒有了起伏,身下是一片血紅的狼藉。
齊修遠的大腦裏嗡的一聲,只剩下滿眼血紅。他夢到過無數次現在的場景,沈濯因為他丢了性命,他的餘生只剩下無盡的痛苦和悔恨。醒過來後,他總是一聲冷汗,後怕至極。
這一天還是來了,他幾乎是撲到沈濯面前,怕弄裂傷口只敢輕輕晃他的肩膀,“元熙,別睡,堅持住……你要是挺過去,我答應你,重新開始。”
2.開始
“你說的啊,”沈濯睜開眼睛,他想做出一副計謀得逞的欣喜神色,但是太過疲憊,太過疼痛,擠出的任何笑容都包含苦澀,留在臉上的只有惹人可憐的心酸模樣,“我沒睡,我只是太累了。齊教授,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齊修遠看他這樣嘴碎便知道他傷情穩定下來了,終是忍不住輕笑一聲:“小騙子。”
“想賴賬?”
“我只是說重新開始,開始做朋友吧。”
“男朋友呢?”
“日後再說,”齊修遠用濕熱的手帕擦他脖頸上的淤血,好在沒傷到腦部神經,只是看起來吓人——但也足夠讓齊修遠心驚膽戰,“你突然回到泺城,是不是因為,你二哥出事了?”
沈濯眨眨眼睛,放軟了聲音說道:“你生氣了啊?”
“沒有。”
“那就是吃醋了。”沈濯想要伸手牽住他的手,還未擡起來就被齊修遠一把攥住了手腕,放回原處。沈濯扯到傷口輕哼一聲,又聽見齊修遠低聲道“自作自受”,更是一陣委屈,微皺眉頭嘴角下垂。
齊修遠嘆了口氣握住他的右手:“沒吃醋,我看得出來你和陳小姐的關系。躺好了別動,我去找淤傷的藥油。”
沈濯聽話地不再動作,但是等齊修遠拿着藥油走回來的時候,這小子已經躺在病床上睡着了,但是依舊眉頭緊皺,怕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噩夢。齊修遠坐到他身邊,将藥油倒在手心裏搓暖了,再塗抹到沈濯腰腹的淤青之上。
“兮城……”
“我在,”齊修遠擡頭,才發現這小孩是在夢中呓語,“睡吧,睡吧。”
沈濯再度醒來已經日上三竿,齊修遠端着一碗溫水等在他身邊,旁邊站着的是那日見到過的大夫。老頭愁眉不展,見他醒了就開始絮絮叨叨,說的無非是惹了多大的麻煩。
“等等,”沈濯捕捉到他話中的關鍵詞,“您這裏是獸醫診所?”接着他低頭看了看床邊放着的藥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這些傷痕,繼而擡頭望向齊修遠。
“當然,我是國立獸醫專科學校畢業,小到家禽牲畜,大到軍犬軍馬,一切疑難雜陳皆可處理,包括配種。”
齊修遠露出一個抱歉的神色:“麻煩您了。”
老獸醫嘆了口氣,說道:“不過今天早上警察局查封了新豐幫的大宅,抓了他們的幾個幫主、長老,怕是徹底完了。你們趕緊挪窩,我這還得開門營業呢,昨天李大嬸家裏的母雞一個兩個全都不下蛋,今天約了門診,一大早就抱着雞等在門口。”
沈濯更覺得不好意思,急忙起身,扯到腹部傷口不由得倒吸涼氣。齊修遠彎腰扶起他來,胳膊繞過肩膀讓他把重量壓在自己身上。
診所的後門距離沈家祖宅很近,他們兩人尚未走到便聽見汽車鳴笛的聲音,齊修遠回頭看去,開車的人是沈家的司機阿強。陳君諾打開車門跑下來,她注意到沈濯走路姿勢不對,但看到他一身血污的時候還是怔了一下。
“新豐幫打的,死了一個跑了一個,估計也死在外面了。”沈濯扯出一個微笑。
陳君諾瞥了一眼齊修遠,她不知這個土匪師爺懷着什麽歹意,但是畢竟跟沈濯有過一段情,此時也只能信他:“張石川查封了新豐幫所有的資産和房屋,抓了不少人。上車,現在去醫院。”
“別告訴我爹和阿姐,”沈濯說罷拍了拍齊修遠的肩膀,擡頭湊到他耳邊耳語道,“先回去吧。”
“你自己小心。”齊修遠将他送到車前,扶着他坐到後座上。他不想告訴沈濯,打入他身體的那發子彈是因為齊修遠舉起來的鐵棍反彈。他知道沈濯不會怪罪,但是如同許許多多沒有說出口的事情一樣,秘密就應該被埋藏在心底。
來到泺城之前,他以為沈濯就是一張白紙,一個不求上進的纨绔子弟,偏偏滿身人間煙火氣。
“怎麽回事?”陳君諾這幾天看到沈濯就來氣,他把自己玩死了對誰都沒好處。分明是一胎雙生的兩兄弟,這位三少爺就是喜歡走在懸崖峭壁上,也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
沈濯反倒樂觀,捂着腹部的傷口,像是唠家常一樣說道:“新豐幫的人非說我二哥欠了他們一筆錢,逼着我還錢。不過我懷疑他們是文冠木的朋友,想要借機套身份——唉,二嫂,不會我二哥真的有什麽債務問題吧?”
“他錢多的是!”陳君諾透過後視鏡看他一眼,“說重點,齊修遠是怎麽回事?”
“他正好路過。”沈濯省略了自己緊閉雙眼的時候聽到的打鬥聲音,齊修遠一己之力掀翻了兩個黑幫打手,這件事齊修遠不想提,沈濯也就順着他的意思不聲張。
當年齊修遠肯讓沈濯待在身邊,便是因為這小孩有眼力價又善解人意,從不會為了自己的好奇心對旁人不願說的秘密刨根問底。有時工作不順心,評職稱受排擠,齊修遠回到家心情低落,除非他主動開口,沈濯不會過問,只是自己去廚房煮晚飯,意大利面煮成一鍋糊糊。
“沈元熙,我跟你說正經事!”
二嫂一聲怒吼把沈濯從回憶裏叫回來,吓得他一個哆嗦:“是是是,正經事。他路過看到就出手相助,送我去了一家診所,簡單處理了傷口。然後我腦子一抽,就告訴他了。”
“你……”陳君諾攥緊了拳頭,“他是徒駭寨的師爺!”
“他是我前男友,”沈濯反駁,餘光瞥見開車的阿強一個激靈,“還是我現在的追求對象。”不等陳君諾發作,沈濯補上一句:“對了,我昨天上午收到混進林場的兄弟拿來的一瓶銀晃晃的東西,拿了一些本想去找齊修遠測一下究竟是什麽,但是被新豐幫的人扔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剩下的半瓶在我房間的床頭櫃裏,勞煩二嫂交給齊教授。”
陳君諾抱着手臂,瞥一眼後視鏡:“不去。”
“阿強,你去。”
“知道了三少爺。”
齊修遠下課之後便提上公文包匆匆走出教學樓,路過菜市場的時候買了一籃子蘋果,一并帶到醫院。沈濯看他一本正經看望病人的架勢,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幹巴巴招呼:“坐吧,這有椅子。”
不知是真的人少還是刻意安排,沈濯所在的病房只有他這一個病號,不過沒有家屬陪床倒是顯得有些冷清,就連熱水都沒有一杯,更別說溫馨的盒飯。
齊修遠做到凳子上給他削平果,一邊柔聲問道:“醫生怎麽說?”
“沒什麽大礙,傷口處理得不錯,沒有發炎,就是陰天下雨可能會癢,忍一忍就習慣了。年輕人恢複快,”沈濯語氣輕快,不知為何光是見到齊修遠就足夠開心,“今晚有個慈善晚宴,二嫂忘給我送飯了,勞煩齊教授給我買一碗馄饨吧。”
齊修遠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一圈粗細厚薄均勻的蘋果皮落入報紙中,他留着這些給阿婉當夜宵。“你這個身體狀況別吃肉了,樓下有家粥鋪,我給你買點玉米粥。”
“加糖。”
“不行,”齊修遠站起身,輕點他的肩膀,“記得細嚼慢咽。”
沈濯一個蘋果還沒吃一半,齊修遠就帶着粥回來了,裝湯的是不知從哪買來的鐵飯盒,外層塗了亮眼的粉紅色油漆。齊修遠把玉米粥放到床頭櫃,說道:“北方大多偏好甜口,還是我明天給你炖潮汕魚粥。”
“兮城,”沈濯按住他忙碌的手,笑着問道,“你對我這麽好,是不是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情?”
齊修遠下意識縮回手,目光不受控制瞥到他腹部的傷口。沈濯瞪大了那雙好看的眼睛等他的答複,齊修遠只能故作鎮定,說道:“沒有,只不過自己想喝了,順便多做一份。”
“真沒情趣,下次可以學着說,這是專門做的病號飯。”
“我學不會。我還沒跟你計,你騙了我多少事情,”齊修遠把勺子放到玉米粥裏,遞給沈濯讓他自己吃,“我不想問之前的過往,或者為何回來,只有一件事情,我必須要弄明白——你講課的時候究竟知不知道講的是什麽?”
沈濯愣了一下,下意識點頭。
“托馬斯·亨特·摩爾根在黑腹果蠅的實驗裏證明了什麽?”
“染色體是遺傳物質的載體。”
“亞歷山大·弗萊明的發現了什麽?輿論如何?”
“溶菌酶和青黴素。他最新的論文指出可以從青黴素中提取抗生素,但是效果明顯不如磺胺類藥物,因而在學術界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只要提純步驟有進步,抗生素将會成為必不可少的藥物。”
“格裏菲斯實驗裏造成宿主死亡的原因是?”
“有毒性的肺炎鏈球菌可以抵抗小白鼠的免疫力造成其死亡。分離無活性的有毒鏈球菌可以通過‘轉型因子’入侵活體無毒鏈球菌,成為有活性和毒性的肺炎鏈球菌,将這種物質植入新的宿主體內,新的宿主死亡。”
“我們可不可以只做普通朋友?”
“不可能。”
3.問題
之前問的那些學術上的問題,沈濯早就爛熟于心,不經思索脫口而出,對答如流。齊修遠也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會突然問他,能否只做朋友。沈濯自然也是脫口而出不行。
說完他便感覺到心跳加速,忐忑不安,他怕齊修遠一走了之。但是齊修遠沒有任何動作,雙手交叉放在膝上,半晌說道:“随你。”
“兮城,”沈濯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低眉一副受盡了委屈的神色,“我不想騙你的。我讀了四年醫學院,還差實習就畢業了。當年意大利黑幫和華人黑幫在街上開火,一顆子彈直接穿過我右手的掌心,打斷了神經線,無論怎麽治都不能再提起手術刀,還欠下了一大筆醫藥費。”
“疼嗎?”齊修遠嘆了口氣,輕輕捧起他的右手,兩次在幾乎同一個地方被刺穿,肯定是刺骨鑽心的痛,還有心裏的痛。
沈濯抿着嘴唇點點頭:“當時消沉了一段時間,為了還錢不得不東奔西跑做兼職,後來學業一落千丈,又不得不退學。”
即便沈濯不說,齊修遠也知道他做什麽樣的兼職,一定是灰色生意。“注意安全,不是每次都會有救兵出現的,”齊修遠将他的手輕輕放到床上,“你派人送來的東西我看過了,是純度很高的汞,也就是水銀,毒性很強。”
“水銀不是管制品?”沈濯脫口而出,随即意識到說多了,趕忙閉嘴,抿緊嘴唇皺眉思索。齊修遠也不打擾他,如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靜靜坐在椅子上,直到沈濯打破沉默:“兮城,你有沒有途徑,能幫我查一下陳道年的死?”
齊修遠微微前傾身子,聰明如沈濯怎麽會猜不出他還有另一重身份,另一重生活。他們兩人都對彼此有所保留,卻恰到好處地同樣尊重對方的私人空間。齊修遠注視着他,問道:“你在懷疑什麽?”
“二嫂說過,她父親一年前開始有不知原因的神經衰弱、內出血、記憶力減退,後來突然暴斃。但是文冠木攔住不讓警察局插手,亦沒有做過屍檢,只請來一直為陳道年治病的老中醫看了看,明面上的原因是暗疾爆發,但我懷疑是慢性汞中毒。”
“他是被毒死的?他們師兄弟手足相殘?”齊修遠搖了搖頭,“半年多以前的事情,就算現在開棺驗屍,估計也沒有任何結果。”
“汞礦也許是文冠木瞞着陳道年開發的,”沈濯實話實說,只因他相信齊修遠不是為了一己私利不顧他人安危的人,而且他需要坦誠,“他要是想瞞天過海,除了瞞住陳道年,還要瞞住官府——他哪有那麽大的能耐,除非有瓦遮頭。”
齊修遠了然:“他的保護傘。”
“目前看來,負責政商合作的錢處長,十分可疑。”
“好,我試着幫一幫你,”齊修遠把他吃空了的鐵飯盒接回來,站起身收拾床頭櫃上的雜碎物件,“對了,這周一你父親來醫學院做演講,之後單獨約見我,問了許多你在香港的瑣事,看得出來,他很關心你。”
沈濯愣了一下,幾乎是脫口而出:“他沒難為你吧?”
“他為何要難為我,”齊修遠無奈地笑了出來,“我不知道你們之前有什麽不愉快的事情,或者為何你十七歲要離家出走,但是父子哪有隔夜仇。有家就應該常回去看看,陪父母享天倫。”
“你能跟我回去最好。”
“元熙,”齊修遠用指肚輕輕碰了下他的臉頰,“別鬧了,好好養傷。”
沈濯出院回家的時候沒有跟任何人說,自己辦了手續,然後打了輛黃包車來到沈家祖宅門口,見到馮姨時食指在唇前比了以下示意她不要通報。馮姨提着菜籃子悄麽聲地出了門,沈濯走過抄手回廊來到後院,隔着很遠便聽見了劉雲娅咿咿呀呀唱戲的聲音。
他看到沈牧威坐在藤木躺椅上慢悠悠晃着,眯起眼睛欣賞續弦妻子為他一人的演出。沈濯沒有繼續靠近,倚在正廳後門的門框上看後院大樹下的這場戲,心裏五味雜陳。
他十幾歲沒了母親,自然是不想另一個女人住進母親的屋子,所以鬧得天翻地覆,卻從未想過沈牧威的感受。他喜歡劉雲娅的性情也好,皮囊也罷,至少是陪在身邊能照顧他到百年終老的人,作為兒子,沈濯不能拒絕父親的選擇。
戲曲在悠揚的尾音中結束,沈牧威一起身便看到了沈濯,瞬間收回臉上的笑意,不怒自威帶着作為長輩的莊重:“來了多久了?”
“父親,劉姨,”沈濯乖巧地問好,推了一下金絲眼鏡走上前去,“剛來,沒敢打攪。這幾日工作太忙沒顧得上回來吃飯,今天中秋,怎麽可能不回家看看。”
“現在才三點一刻,回家看望父母也要先完成工作,不可遲到早退,盡心盡力做出一番事業來。”沈牧威一直不滿他在未婚妻的公司打工,泺城不大,沈牧威時常聽見同事嘀嘀咕咕,說他兒子做了人家倒插門的女婿。
沈濯感覺跟他交流一如既往地困難,像是身上背着千斤頂一般不自在,幹脆找個借口:“今天剛剛談下四川的一個單子,淨利潤百分之二百有餘,高興之餘就給同事們放了半天假。思然今日去學琴吧?我去學校接她。”
總算逃離了家門,沈濯路上遇到一個許久沒見的熟人聊了幾句,打發打發時間,然後提前五分鐘來到小學門口,接到了沈靈。小姑娘笑得都快站不穩,沈濯将她抱起來,問道:“什麽事情這麽開心?”
“哥哥帶我出去玩,就不用去學琴了!”
沈濯憶起上次齊修遠騙她的話,這小姑娘以為自己又帶她去玩什麽驚險刺激的游戲。他頓了一下,說道:“今天還要去練琴,但是練完之後哥哥帶你去看魔術,好不好?”
“不好!”沈靈自小沒吃過多少苦,蜜罐子裏泡大的小姑娘一受委屈就要哭。她的哭功沈濯見識過了,急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以免被人當成人販子又加快腳步離開學校門口。
被迫坐在鋼琴前面的哭喪着臉敲打琴鍵的沈靈郁郁寡歡,沈濯端着咖啡坐在琴房門口的軟皮沙發上看着這并不是十分賞心悅目的一景。
準确來說是殺豬叫一般的鋼琴曲聲,沈靈沒有任何的音樂細胞,硬生生把一首搖籃曲彈成了農戶婚宴協奏曲前奏。最後的最後,連鋼琴老師都看不下去,一邊指導指法一邊看着挂鐘,終于在時針指到五的那一刻合上書本。
沈濯牽着自家小妹離開琴房,松了口氣。沈靈拽着裙邊滿臉不高興,說道:“哥哥我不想學琴。”
“那你要做什麽啊?”
“學畫畫!”沈靈高聲表達自己強烈的願望,“但是爹說,之前局長的兒子表演了拉小提琴,廳長的孫女表演了吹長笛,我也要有拿得出手的才藝。”
沈濯老朋友拜倫·迪金斯的巡回魔術表演重新回到了泺城,而且是在上海演出結束後即刻将下一場安排在泺城老城區的劇場。沈濯猜測,是因為他不敢私下聯絡自己,所以才以此方式告訴沈濯,找到了關于安德的線索。
演出五點半準時開始,登場的人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歐洲人,棕色的頭發綠色的眼睛,和拜倫七分相似。沈濯忽然警覺起來,一場表演幾乎是如坐針氈,他感覺有人在觀察所有的觀衆,一排一排掃視。
演出結束,沈濯将沈靈交給司機阿強,借口掉了打火機回到劇院去尋,摸着暗處的通到進入後臺,和助理擦肩而過的瞬間拿走了魔術師的證件。英國護照上寫的名字是“湯姆·阿莫”。
“嘿你在幹什麽!”魔術師操着不正宗的口音喊住背對着他的年輕人,“這裏是後臺,觀衆不允許進來。”
沈濯轉身的時候手指一轉将證件塞進化妝臺的抽屜裏,一邊擺手一邊說道:“我看到海報上寫着魔術師的名字,剛巧我的一位老朋友就叫拜倫·迪金斯,不過好像不是同一個人。”
“這是個很常用的名字,”魔術師表情明顯不太對勁,低着頭掃過地面,“現在請你出去。”
沈濯抱歉地彎腰,注視着他的眼睛忽然做出副驚喜神色,上前兩步抓住他的手,說道:“嘿湯姆,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文,三年前,我們一起在法國的巴黎高等美術學院學習!”
“文?”魔術師上下打量他,“好像有點印象。”
剛才匆匆一瞥,看到護照上三年前的法國學生簽證,備注頁寫着學校地址。藝術圈也沒有多少人,沈濯裝過幾天上流社會,知道有不少有錢的中國公子哥在這所學校進修,實則就是玩樂。
再說在這些洋人眼中,所有的亞洲人都長一個樣子,都有一個拗口的名字。
“湯姆,我記得你是非常有天賦的學生,怎麽現在在做這個?”
“哦真的是陰差陽錯,”魔術師的中文口音雖然難聽,但是還有幾分文化底蘊,“我在上海辦畫展,有一群人出價兩千美金,讓我來這裏舉辦一場魔術展,而且還要用拜倫·迪金斯的名字。還好我學過街頭魔術,沒有露怯。”
沈濯額角除了冷汗,他越發覺得不對勁:“那你認識拜倫嗎?”
4.朋友
“不認識,聽說是個很有名的年輕魔術家。”
沈濯從後臺走出來的時候滿腦子亂哄哄的,是誰出錢假扮拜倫,他們的目的是什麽?拜倫現在在哪裏,難道他調查安德被人抓住了,那些人想要順藤摸瓜抓住沈濯?
他在香港的時候小心謹慎,用的也是假名字,很多人都以為安德的聯絡人也是一個鬼佬,甚至認為是個女人。
沈靈趴在車窗上揮手喚他快點,沈濯快走幾步鑽進車裏:“走吧,回家吃飯。阿強,你這幾天找幾個和我身形樣貌比較相似的人,來看魔術秀,每一場都要命人去後臺轉一圈,然後換身衣服走。”
“啊?”
“照做就行了,”沈濯将沈靈從窗戶邊上拽回來,低聲說道,“小心摔着,怎麽沒有一點淑女的樣子呢。”
“我才不要做淑女!”
“那麽大金額入股,核實過了嗎?到底是哪裏的公司,馬來西亞還是新加坡?”沈筠抱着側廳的電話聽筒一刻不停談工作,“印刷廠的油墨存儲問題必須在入冬前解決,核實好趕緊簽約。”
沈濯聽了一耳朵,還沒來得及思索就被沈牧威喊去端菜,只能拽了拽不合身的圍裙來到後廚。現在時局不穩,有幾個下人請辭回家,廚房忙得一團糟,少爺都得親自掌勺。
“你幹嘛坐在這,”沈濯端着一盤糖醋鯉魚,只能用胳膊肘戳戳陳君諾,然後瞥一眼觍着臉來蹭飯的陳君磊,“幹活去。”
“來者是客,”陳君磊把皮球換到另一只手,伸高了讓沈靈去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