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下)無罪證明

4.依偎

他不用問,齊修遠已經回答了:“元熙,我也舍不得你。”我淪陷了,齊修遠想到當初加入組織宣誓的時候,和同伴們調侃說不能堕入愛河,有了牽挂就不敢上刀山,不敢下火海。可他還是掉進去了,對方是個比他小五歲的男孩子,看着不經世事,實際上滿身的傷痕,更重要的,還是個從未被抓到過的詐騙犯。

最開始他只是以為沈濯是個普普通通的醫科畢業生,是個想找個清閑工作的纨绔子弟,陰差陽錯答應了對方的表白,随後他試圖去改善沈濯身上的小毛病,沒能成功,直到最近才發現,那些毛病都是因為他隐瞞的特殊工作。

後來他想幫助這個曾經走上歧路的青年,幫助越多,沈濯融入他生活便越多,阿婉是他喂胖的,窗外挂的柿餅是他買回來的,期末卷子簡答題是他出的,就連游擊隊需要的文件都是沈濯僞造的。他離不開沈濯,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

齊修遠談過戀愛,在倫敦的大學裏和異國的姑娘聊一聊未來,最後分手。可是他最近忍不住開始想象有沈濯的往後餘生,他有些惶恐,怕耽誤這個無辜的孩子,直到今天沈濯告訴他,他願意陪着自己一起走下去。

沈濯看着純良,但他知道冷暖,知道前路兇惡,說出這番話定是經過無數次深思熟慮。他做好了承擔一切後果的準備。

齊修遠還記得在山洞裏孤立無援的時候,外面是熊熊烈火和讓人窒息的黑煙。他幾度快要暈厥過去,掩體後面的縫隙裏,透過來的新鮮空氣帶着春日泥土的清新,充滿希望的味道在他腦海裏和沈濯的笑容融為一體。他想那個小孩子了,想得心疼,他舍不得把沈濯一個人都在這亂世裏。

“兮城,那什麽,你沒生氣吧?”沈濯看齊修遠許久不說話,突然有點沒由來的緊張,悄悄抓緊齊修遠衣服的一角,“是我爹逼着要二嫂進我們家門的,二嫂也說了,只要過了這陣,就制造一起意外,這樣她能拿二哥的股份,我能做回我自己。”

“我知道不是真的。”齊修遠握住沈濯的手腕,他戴的是一款黑色的帝陀表,齊修遠在英國的時候買的,後來當禮物送給他了——今天婚禮的時候,沈濯戴的就是這只表,但是扣在了倒數第四個孔眼。“還不回去嗎?”

“這時候舍得我走啦?”

“回去吧,過幾天來幫我批作業,最近攢了不少。”

沈濯哪有時間去給齊修遠批改作業。不僅僅是“新婚燕爾”來訪的客人數不勝數,還要防着文冠木最近的小動作。他在為東昇幫拆夥做準備,陳君諾查到他正在悄悄轉移夜總會和賭場名下的部分資産,做空賬目。

他想留給陳君諾一個空殼子,陳君諾也不是好惹的。這時候就需要靠沈桀留下的幾個茶樓、酒館等情報地點傳消息,有些想要和文冠木聯手的商人聞風暫緩了交易,文冠木措手不及的幾天裏,陳君諾扯回來不少。

反正餐桌、書桌、茶幾上那些賬本、合同沈濯一個字也看不明白,他對經商沒興趣,看着二嫂忙到焦頭爛額自己無所事事也不好,于是就主動承擔了各種社交任務,什麽招商會、慈善晚宴、竣工儀式都是他代表出席,讓二嫂有空閑想轍對付文冠木。

文冠木那邊也不輕松,律師鄭宛童忙得不可開交,偏偏還因為是女人被要求幹一些端茶倒水整理文件的活計。沈濯在教堂的小眼線們說,鄭宛童來禱告的次數越來越多,聽說家裏還有矛盾,他父親一心盼着女兒嫁給鑽石王老五,而心儀的對象只把他女兒當工具使喚。

怕到頭來兩敗俱傷,便宜了城東、城南那些虎視眈眈的幫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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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沒有宴會沈濯也不能閑着,盯着文冠木的林場許久總算有點進展,有人說曾經見過他二哥貼在牆上的那個陌生人,一會兒說是工頭,一會兒說是乞丐,一會兒說還活着,一會兒說早就死了。

道聽途說的消息不知真假,沈濯定了早上去天津的火車,陳君諾不放心喊了刀槍劍戟四個保镖一起去,沈濯被膀大腰圓的大漢圍在中間的時候真有點幫派大佬的感覺。只是大佬提着的箱子上還有一個粉嫩粉嫩的小護身符,大姐擔心他出遠門求來的。女士皮箱也不是他的,是劉雲娅要他帶給劉雲峭的衣服首飾。

之前怎麽腦子出問題了以為劉姨是個好人。

天津衛九國租界,沈濯曾經來過兩次,歌舞升平的街景絲毫看不出來有多少罪惡發生。他記得上次來是一個德國的軍火商想要走私些所謂的小玩意,沈濯替安德接了單子,化名來天津跟德國佬碰面,後來喝酒,吐了一晚上。

老癫在天津英租界找了棟房子暫時安頓下來,也是他打聽到了照片上的那個人。

“他叫什麽?”沈濯抖了抖薄如蟬翼的一張紙,泛黃的邊緣顯示它有些年頭了,“這筆跡還能再亂點嗎?”

老癫從廚房給他端了一杯據說是南美咖啡豆泡的咖啡,他在香港的時候過慣了紙醉金迷的生活,現在依靠仿古陶瓷騙騙外國佬的錢,生活質量比沈濯要強不少。“趙平,泺城人,一年前來的天津,暫住在南開大學附近,大概就去年五月之後沒消息了。”

“為什麽來天津知道嗎?”

“我能找到這個人就不錯了,”老癫自知之前算是欠了沈濯人情,今天還上以後狀态也有點不同往常了,“我聽說安德已經跑到墨西哥去了,真的假的?”

沈濯将那張紙疊了疊收進胸前的口袋,随後搖搖頭:“沒打聽。”

“那群人沒繼續找你麻煩?”

“找過一次,我說我是我哥,他們信了。”

老癫眯起眼睛,他最近吃的好臉上多了不少肉:“僑仔,你跟着安德在美國歐洲的時候耀武揚威,怎麽被一群日本佬抄了窩之後,他突然就銷聲匿跡了?該不會,已經死了吧?”

“你見過安德,他是個怎樣聰明的人你也清楚,狡兔三窟的道理不會不明白吧?怎麽,還幻想着回香港跟着他騙吃騙喝?”

“安德的一個買賣抵得上我現在幹一年,你說呢?”老癫翹起腿端詳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僑仔啊,要我說,天津衛沒多少競争對手,你幹脆也過來,咱們招攬幾個能人異士,不也得重現輝煌?”

沈濯拍了拍左胸,說道:“我有別的事情,更好玩。”

老癫一次說服未果,剛想利誘忽然聽見電話鈴響,起身去接:“是,是我,你誰啊怎麽有我家電話?你他奶奶的還敢罵人!沈濯,誰是沈——”老癫餘光瞥到突然起身的客人,才回想起來沈濯是僑仔的真名:“真的假的?你別挂電話!”

“什麽事情?”

“一個男的,說你嫂子被警察抓了,罪名是賣鴉片,”老癫還沒說完,沈濯已經抓起外衣沖到門口,留下他繼續高聲問道,“唉你別走,你把我家電話留給誰了?孫子你站住!”

沈濯剛下火車就被陳氏酒業的財務主任江錦拽到車上,他從沒見過這個小姑娘這樣焦頭爛額。還不等他說話,江錦将一張滿是數字的報表遞給他:“經理,現在情況不樂觀,很多人因為董事長的事情要跟我們終止合作,兩間倉庫被查封,修建碼頭的工人罷工——”

“等等,”沈濯不是他二哥,面前的紙張只能看懂三成,現在只是強裝鎮定,摸出鋼筆簽字,“公司的事情你看着處理,先保證原料不缺,給諾馬牌的訂單趕出來,貼別人的标簽不耽誤他們賣。”

“諾馬牌那邊的英國人現在也,”江錦抿了下嘴唇,她知道沈經理現在最關心的是人,而不是公司,“生意上的事情我盡力。”

“鴉片是真的假的?”

前排開車的阿強看了一眼倒車鏡:“在碼頭倉庫發現了一整箱,封條是酒廠的,鴉片袋子上還有警察局查獲的編號。”

八成是被人陷害。有人想要做出一副警察局和東昇幫暗通款曲,查獲來的鴉片暗地裏倒賣,官商勾結的假象。物證有了,人證他們随便編,再加上張石川那想要滅掉東昇幫的勁頭,這次若真的坐實了,怕是翻不了身了。

“還有件事,”阿強将車停在了陳氏酒業的樓下,江錦火速下了車之後他才開口,“三少爺,文冠木那邊沒受影響。”

“嗯,猜得出來,”沈濯閉上眼睛想了片刻,文冠木确有動機陷害二嫂,但是酒廠的人員安排一向是陳派負責,他如何将一整箱違禁品放入倉庫,“那批酒入庫之前,有沒有來新人?”

阿強皺了皺眉頭,半晌說道:“我也不記得,但是人事記錄都存在東昇幫的老宅。”

“誰負責的?”

“郭南星。”

“存檔的模板有嗎?”

“公司有空白的檔案表,您要這個做什麽?”

“不知道,心裏覺得不對勁,未雨綢缪吧,”沈濯打開車門,“我去拿點東西,一會兒送我去老宅。”

5.則亂

東昇幫的老宅購于前清年間,曾經翻修四五次,存放檔案的房間位于陰暗面,窗戶也都用紙糊上了,怕光照讓字跡變淡消失。從最早期的毛筆字,到現在的鋼筆字,這裏的一本本一盒盒的紙張記錄了百十年的風雨變遷。

也是小心謹慎,陳君諾要求記錄所有員工的姓名籍貫,哪怕是只工作一天的短工。

最近的檔案放在一個土黃色的檔案盒裏,沈濯快速翻閱着,有些人入職日期是同一天,他記得那是接了諾馬牌那個大單子之後需要人,便新納了一批員工。

一批同時入職的新員工,也就是說,這些人登記的時候,檔案表是疊在一起的,從上到下,一張一張墊着寫。上一張的字跡會在下一張留下凹槽,而其中有一份表格上面的凹槽找不到對應的墨水字跡。有一張被抽走了,而被藏起來的,一定是關鍵人物。郭南星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沈濯摸出鋼筆和從公司拿的空白表格,将那張紙臨摹下來,不僅筆跡一模一樣,就連灑上去的墨水點都在同一個位置。他把複制品放回盒子裏,随後走出後院的暗房,朝掃地的外門弟子打個招呼,坦然自若。

坦然的狀态只維持到出門,做進汽車裏的時候沈濯已經滿頭是汗。他趴在後座上,掏出鉛筆和剛才摸出來的檔案表,用鉛筆塗滿了整張表。凹槽更加明顯,沈濯猛然擡頭,問道:“韓金是誰?”

“有點印象,好像有一次幫忙洗車來着。”阿強撓了撓頭頂,夏天快到了。

“去北城河口路工人宿舍,”沈濯看了一眼表格上的地址,忽然改口,“不,先去城郊韓家村,咱們得快點。剛才跟家裏打了個電話,君磊說情況不樂觀,省裏來專員調查,張石川把這個案子看成是他高升的跳板,很有可能接受一切的僞證。”

阿強點點頭,踩下油門。

郭南星并不是個天生疑神疑鬼的人。他今年二十七歲,十歲之前是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忽然父母變成了革命黨掉了腦袋,他被文冠木撿回東昇幫,改名換姓才得以逃過一劫。陳道年教他認字讀書,他在泺城大學讀金融,後來幫忙管理東昇幫明裏暗裏的賬目,娶妻生子,以為苦盡甘來,一切都朝着溫馨快樂的結局發展。

忽然陳道年死了,忽然傅川芎被驅逐出泺城,忽然文冠木要和陳君諾分道揚镳。

他是個牆頭草,陳道年待他不薄對他有恩,但是文冠木給他厚祿且是當年的救命恩人,他便開始計算如何誰都不得罪。誰都不得罪的後果就是總有人在接近他,看着好似是利誘,其實都是威脅。

因為管着人事和賬本,他手上有不少東昇幫各色人等的黑賬,手裏的秘密越多,他想要的安全感就越多,所以在聽到手下的外門弟子彙報說沈桀去查了檔案之後立刻警覺起來,馬上趕到老宅。

還好,所有的檔案都在,一張不少,也都是熟悉的字跡。

沈桀是唯一一個沒有任何把柄在他手裏的,因為沈桀做的事情幾乎從不關乎金錢,他也沒地方找漏洞,所以,這個小師弟是他最大的隐患。

郭南星喚來跟着他的外門弟子林隋:“你這幾天就一直跟着韓金,切記保證他的安全。”沈桀心狠手辣,據說曾經将不服他的弟子丢進惡狗窩裏,雖然不知真假,但是他做事決絕是不能反駁的。“如果不能救下他,立刻報警。”

林隋皺眉,重複一遍:“報警?”

“對。”

“可是咱是黑幫啊。”林隋一心報着闖蕩江湖叱咤風雲的理想加入東昇幫,現在頗為不解,什麽時候幹壞事的還主動尋求官府幫助了。

“你別說你是誰,匿名,懂不懂。”

“哦哦哦。”

郭南星嘆了口氣,怎麽分給他一個傻子。

從韓家村回來已經是第二日的淩晨,沈濯在車上睡了半個小時,脖頸疼得如同被手法不娴熟的澡堂師傅做了個廉價的按摩。他去了趟教堂,找克裏斯神父借了一些畫具,然後回到冷清的別墅,一頭紮進工作間。

陳君諾的公寓早已經被裏三層外三層監視起來了,但是別墅這附近沒有警察局的人,也許是張石川漏報,也許是別有用心,沈濯沒工夫管他。

許是心有靈犀,齊修遠在傍晚的時候打了一通電話,吵醒了趴在工作桌上累睡着的沈濯。他呼嚕兩把臉上的木屑,肩膀和下巴颏夾着電話聽筒:“我沒事,張石川不敢動二嫂,省裏來的專員留過洋,對女生還挺紳士。打點過了,君磊對蹲局子的事情比較熟悉。”

齊修遠聽出他苦中作樂的語氣,柔聲問道:“有什麽我能幫上忙的……”

“還真有,”沈濯把手裏的膠水扔到一邊,“你有個挺聽話的學生是不是在市醫院病理科實習?上次見過,胖乎乎戴眼鏡那個。你讓他今天晚上等一封郵件。”

沈濯剛将電話放下,門外就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接着是阿強敲門:“少爺,都準備好了,那邊傳來消息,韓金回了工人宿舍。”

“我馬上就去,腳踏車鑰匙給我,我自己能應付,你去教堂替我把東西還了,順便去醫院,”沈濯将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塞進口袋裏,将一份寫着醫院地址的信封和一份空白信封交給阿強,“對了,借我兩塊錢路上買點包子吃。”

韓金兜裏懷揣着五塊響當當的銀元從樓梯拐角處走回來。工人宿舍叫這個名字,其實住的人魚龍混雜,各個地方來的長工、短工都住在這裏,碼頭的力工、街邊的菜販子、走街串巷的報童都貪圖此地的便宜。據說他隔壁住着一個殺手,但是他不怕,他把自己算作東昇幫的小弟,也是混江湖的。

狹小的房間住三個人,兩個室友都是跑船的,一年四季見不到幾次面,但是他們賺得多,韓金每次看到他們提着一包豬頭肉回來就酒都有些眼紅。如今他也有了錢,不買豬頭肉,買了半斤鹵豬肘子提溜着,走到屋裏來回身關上門。

“站那別動,”屋裏有人在候着他,“你認識我嗎?”

韓金吓了一跳,雙腿控制不住打哆嗦,他接着月光看到了拿人手裏端着一把槍。看樣子還是舶來的,聽人說叫自動手槍,扣一下扳機能射出好幾發子彈,把人打成篩子。他抖得愈發厲害,懷裏的銀元碰撞發出不和諧的音符:“您,我,我,我認識您,沈經理。”

沈濯打開身邊的一盞二手臺燈,電壓不足只能發出昏暗的燈光,倒是不妨礙韓金看清楚他的樣貌。他給“沈桀”的評價是衣冠禽獸,表面上溫文爾雅其實滿肚子壞水,今天他就要把這些壞水演到極致。

“箱子裏的東西是你放的?”

“什麽箱子?什,什麽東西,”有人叮囑過韓金,無論發生什麽一口咬定三個字,不知道,而且那人還說,全東昇幫最會虛張聲勢的就是沈桀,不用怕他,“您說什麽我不清楚啊。”

“錯了不是,戲本沒對好,”沈濯咧嘴笑了笑,“你的主子已經把你在陳氏酒業的履歷抽走了,你應該裝不認識我,方才那個問題的正确答案才是‘不知道’。說說吧,郭南星許你什麽好處了?”

韓金其實不認識郭南星,因為堂堂一個內門弟子不會蠢到親自去見炮灰。

沈濯沒等到答案,晃了晃手腕,聽到一聲鈍物落地的聲音,豬肘子掉了:“你不用緊張,放松一些,現在緊張過度了我怕你一回兒要暈過去。我再問你一邊,放酒的木箱裏發現的鴉片膏是不是你放的?”

“不是,我不知道……”

“別那麽害怕,走近點,”沈濯從懷裏摸出一張照片,“你的主子手腳很幹淨,怎麽從警察局把收獲的違禁品弄出來的查不到,酒廠裏一點痕跡都沒留下,若不是他們做賊心虛抽走了你的簡歷,我還真不知道怎麽抓住你。”沈濯咽下後半句,郭南星也就虧在了不會做一個以假亂真的證件,只能填真的,若是沈濯來做,保證讓他一星半點的真實信息都查不到。

韓金走近了接過他手上的照片,騰一聲跪在地上,渾身上下篩糠一般顫抖着。

“看清楚了嗎,你的女兒好歹長得像她媽媽,”照片上是被綁架的一對母女,小姑娘額頭帶血——手下做事粗暴了些——雖然有些模糊但是韓金能瞬間認出他的心頭肉,沈濯很滿意,“你明白了嗎,你是一顆棄子,郭南星甚至沒有幫你保護家人。他沒有繼續利用你的必要了,為何費事保護你呢?”

沈濯自認為是個很好的模仿者,他這逼問人的手段大多是在歐洲的時候,從他那個狐朋狗友曾旭華身上學的,別說,正規警校出來的就是有水準。當時曾旭華怎麽問他的,他就怎麽問韓金。

韓金發出了幾聲豪豬一般的低吼,沈濯端着槍的手有些累了,但還得做一做樣子,另一只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盒,嘴叼着把手打開了,伸到韓金面前。

是一根血淋淋的手指,女人的,上面還有韓金花了半年工錢買給他媳婦的金戒指,嵌着一顆紅色的瑪瑙。他伸手想去奪,被沈濯用冰冷的槍口抵住了腦袋,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慢慢縮回來。

6.威脅

“現在你準備說實話了嗎?”

“我說我說,求求你放過我的妻女,大爺,求你放過她們,”韓金哭出了聲,越發像是野外的豪豬,“有個東昇幫的外門弟子說他主子要我做一件事,只要混進酒廠,把一包東西塞到箱子裏就行,一定要在陳董事長親自檢查入庫那天做。我做完之後,當天晚上就收到了五百塊錢,說以後不用去上班了,每個月都給我錢……我也不知道那是鴉片膏,我也不知道他們要害董事長啊,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我就是拿了錢辦事……”

沈濯舔了下嘴唇,和他想的大差不差:“你今天這番話,過幾天庭審的時候當着所有人說出來。”

韓金愣了一下立刻搖頭:“不行,不行,他們會找我算賬的,他們說只要我說出半個字我就沒命——”他忽然意識到,如果自己不順從對方的意思,不僅自己要沒命,妻兒老小也活不了,于是當即改口:“可以可以,您放了我老婆閨女,我一定說,一定說。”

“你看,這不就解決——”沈濯話音未落,忽然一聲槍響,韓金胸口中彈向後仰到,嘴裏冒出一串血泡,這是打中了肺部,不過幾秒鐘就沒了動靜。這幾秒沈濯回頭看去,紙糊的窗戶破了一個大洞,一個身影從對面高樓的頂層快速消失,他的西裝也被子彈劃破了一道痕跡。

韓金死了。

沈濯真真實實地慌了神,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來,但是偏偏漏算了平日裏文質彬彬的郭南星也是個手起刀落的狠人。是啊,算起來他其實才是入門最早的大師兄。也許郭南星也在監視沈濯,他看到自己接觸韓金,便動手殺人。

“殺人了!殺人了!”“怎麽回事?”“剛才有槍響!”“殺人了!”

門外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槍沒裝消音器,似乎是故意引人來圍觀殺人現場。如果那些好事的鄰居們破門而入,看到的将會是倒在地上的屍體和一個握着手槍的男人。沈濯把盒子和照片揣進懷裏,一咬牙翻窗而出。

他沒受過訓練,從二樓跳到灌木叢的時候扭傷了腳腕,手也磨破了一層皮,不過好在沒人看到,也沒有引起什麽驚慌。

落荒而逃這個詞,上次用的時候還是在香港,安德讓他點火燒了他們的仿制窩點的時候。那個時候廣東黑幫已經被背後的日本人撺掇地開始找安德算賬,沈濯用的是叫僑仔的假身份,全身而退。

現在不行,他是沈桀,長着一張沈桀的臉,只能跑。

本來一切都在他的計劃裏的,韓金的驚慌失措和改口認罪。沈濯嘆了口氣,躲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把懷裏的照片撕碎了丢進下水道,小盒裏的東西摸出來踩碎了也一并扔進去,盒子丢到垃圾堆裏。

沒有什麽綁架,沈濯不會對婦孺下手,他不能比城外徒駭寨的土匪還殘忍。

昨日他去了一趟韓家村了解了韓金的近況,裝作是他的領班給他家人送了一些慰問金,韓金妻子興奮地接過錢的時候沈濯順走了她手上的戒指。回來之後他憑借着記憶畫了一副油畫,一副母女被綁架的油畫,然後翻拍洗成模糊的照片,昏暗的燈光下看得如同真的一樣。

手指是軟木塞做的,所以他不能讓韓金搶到手。上面的血是沈濯賣包子的時候找老板借的豬血。也是多虧了他的好演技,騙過了韓金,只是沒想到才剛剛說服他出庭作證,人就死了。

張石川把省裏專員送到了接待所,這幾天忙着內部審查揪出偷偷把違禁品運出去的內鬼,他也是好幾天沒睡好覺,回到辦公室剛剛趴在桌子上就聽見高廣臻的大嗓門:“局長!有電話舉報,工人宿舍附近有人開槍殺人!”

高廣臻話音未落,晉雲浮也跑進來,一個立正飛速說道:“局長,新線索,咱們的包打聽傳來的。工人宿舍槍響之後,有人見到了從死者屋子裏跳窗逃跑的兇手,是東昇幫的三當家沈桀。”

“媽的,折騰老子是不是,”張石川站起來抓過衣架上的外套,把黑色的大檐帽蓋在腦袋上,“我去抓人。小高去工人宿舍,現場保護好了誰都不許進去,雲浮,你去電話局查查這幾通電話都是哪來的。”

時間太巧了,張石川嗅到了圈套的味道。更何況他知道現在的沈桀其實是他那個泡在蜜罐裏長大的弟弟,最多就是小偷小摸,做不出殺人還能鎮定逃跑的事情來。

公寓和別墅都撲了個空,張石川必須親自帶隊,先專員一步抓住沈濯才能保證不節外生枝。好在手下報信,說沈濯的車停在沈家祖宅附近,他急匆匆趕過去,卻發現這裏不僅僅有沈濯的車。

所以在副市長從中堂間的麻将桌前站起來厲聲問他搞什麽的時候,張石川有一瞬間是大腦一片空白。殺了人,或被人冤枉殺了人,怎麽還敢往家跑,往家跑不止,還非要和達官貴人待在一起打麻将。當庭拿人,多掉面子,也不怕他爹再氣暈過去——也好在他爹先回去休息了。

沈濯坐在一邊的木椅上,見到張石川沒有一絲的慌亂,氣定神閑站起來,問道:“張局長興師動衆來我們沈家,莫非是賤內的案子有了轉折?方才還和李叔叔說,我們是遵紀守法的好企業,偏偏被小人抹黑。”

“到底怎麽回事?”李佰新也不是什麽關心群衆的好官,只是剛才沈濯提到可以讓青蓮月的班子單獨給他演一場,心裏高興得仿佛開了花,現在卻被張石川一鏟子連根鏟走了。

張石川惹不起姓李的,泺城三個副市長,劉天順垮了臺,勁頭最盛的就是他:“沈桀,有人舉報你跟兩個小時錢城北區工人宿舍一起槍殺案有關,我們現在按照民國法律……請你協助調查。”

他硬生生咽下去“逮捕”兩個字,沈濯聰明到每次都能脫身,而他也不想在副市長面前戴上抓錯人的帽子。

沈濯撣了撣馬甲上的灰塵,剪裁得體的西裝襯得他更像是富貴人家嬌生慣養的少爺:“張局長還請說清楚,我怎麽會和槍殺案扯上關系?更何況是城北區那麽遠的地方。”

張石川整了整帽子讓自己看起來更公事公辦一些:“有目擊證人聲稱,槍響之後看到你從被害人的房間跳到樓下的花叢。”

“你說案發時間是兩個小時之前,”沈濯看了一眼鐘表,現在将近晚上十點,“可是我今日傍晚便回家招待客人,一直陪着幾位叔叔阿姨打麻将,可是一次都沒有出去過。”

張石川瞳孔微縮。

李佰新還沒說話,他夫人先開了口:“是啊,沈公子方才剛剛胡了一把,這才下去休息。”

一直不說話的劉雲娅自認終于摸清了事情原委,跟上一句:“怎麽,就看着我們家元烈好欺負,天天來沈家鬧事?上次的事情我可還記得呢,不知道你家老爺子怎麽跟我們道歉的嗎?”她跟李夫人關系一向很好,但是常見不上面,好容易得到機會打幾圈麻将還要被人攪和,實在是氣不順。

沈濯向前一步,換了副溫和的語氣說道:“張局長怕是收到了錯誤的情報,不過這份不可放過一個的精神可嘉。我送送您。”他給了張石川一個臺階,張石川不解也得接着,随他走到屋外。

剛剛出了內院,張石川一把抓過沈濯領子将他按到牆上,喝退周圍的屬下,壓低了聲音問他:“死者曾經用他家的電話向警局報案,說倉庫有鴉片。到底是不是你殺的人?”

“您是認為我能操控副市長給我作僞證?自然不是我做的。”

“你認識韓金嗎?”

“沒聽說過。”

張石川讀書的時候學過犯罪心理學,但是他看不穿這個撒謊成性的騙子。如果一個人殺人後能僞裝成這樣無辜,聽到死者名字沒有一絲一毫的震撼,那他一定是個極其可怕的對手。

“我,”沈濯忽然開口,“我二嫂沒受欺負吧?”

“你們自己安排進去兩個人保護她,你問我?”張石川松開手拍了拍他已經被弄褶皺的襯衫,“你若是能把那三本僞滿洲通行證提前交給我,我幫她安排一個單間,省得跟逃難路上殺了丈夫的婆娘住一起。”

“這算是交易?”沈濯從口袋裏摸出三本藍色的小冊子,舉止還有幾分恭恭敬敬的意思。

張石川接過來,果真和真的一樣挑不出破綻:“你這是料到我會來抓你?”

“怎麽會呢,我又沒做錯事,只不過是湊巧了,剛剛做好,”沈濯露出一個點到為止的笑容,“勞煩張局長多多照顧我家嫂子。”

“你真覺得人黑幫大小姐需要我照顧?”張石川用鼻子出了一口氣,他注意到沈濯手掌幹幹淨淨,沒有包打聽所說的一身傷痕,更是相信他被人陷害了,“你惹上的仇家不少,小心點別死了。”

沈濯不再說話,笑着送客。馮姨關上沈家的大門,忙不疊過來扶他:“少爺,今晚這事……”

“嗨,這個年月哪裏都不安生,咱們泺城能有張石川這樣,至少還按章辦事講證據的,倒也算一件幸事,”沈濯擺擺手靠牆站好,頭頂的月亮很圓,他們都說家鄉的月亮最好看,是真的,“馮姨,我出去一趟,不用留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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