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1.分歧
陳君磊急得在屋裏轉圈,看到沈濯放下電話立刻跑到他面前,連聲問道:“怎麽樣?姓張的怎麽說?什麽時候開庭?你說話啊!”
“別吵,”沈濯不習慣站得這麽近,後撤半步,“報案人韓金死了,而且在他家中發現了不符合收入的巨額法幣,省裏來的人覺得有蹊跷,張石川正在順着韓金查下去,也許能發現是誰陷害的二嫂。檢察院定的期限是四月底,你這幾天該上學上學,不需要你操心。”
陳君磊抱着手臂罵了一聲:“你怎麽也學我姐姐管我了?還真以為姐夫啊?”
“我是你——”沈濯差點脫口而出一句“師娘”,後來意識到性別不對,“老大,你不是說以後我就是你老大了?出爾反爾啊大少爺?”陳君磊自知理虧,半天憋不出一個字。沈濯拍拍他肩膀:“期中考試考好一些。東昇幫那邊張遠志看着,公司有我和江錦,出不了岔子。”
“你信張遠志那個牆頭草?”
“我知道他和文冠木絕對不是一路人就足夠了。還不去寫作業?我讓兮城給你單獨補補課啊?”
郭南星摸出鑰匙打開家門,沒有聽見妻子炒菜時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也沒有看見小兒子搖搖晃晃跑出來叫爸爸。他心裏忽然一陣恐慌,韓金死後他一直擔心有人報複,但是無論警察如何全城搜捕,他附近永遠是風平浪靜,靜得蹊跷。
他不是個持槍殺人的主,韓金的死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知道動手的是方海桐,文冠木越過他直接插手這件事情,到底是因為擔心節外生枝,還是對他的不信任?
林隋分明看見沈桀跳窗而逃,憑借他和警局的特殊關系,可以算得上鐵證如山,張石川不會空手而歸沒抓到人。莫非他們聯手了?有人說張石川和沈家是近親,也許為了共同的利益……
他一路走到書房一路快速思索,大衣放到衣架上的時候碰到了書桌上的一個小包裹,紙盒子應聲落地打斷他的思緒。
他沒見過這個被油紙包住的盒子。
湊近了聽沒有任何聲音,聞着也只有廉價油紙的腥臭味。郭南星将包裝拆了,打開盒子,裏面是一盤錄音帶。他在東昇幫負責記錄存檔的,家裏富餘一臺錄音機,便從床底下拿出來,掃了掃灰塵,将錄音帶放進去聽。
磁帶唰唰轉了半分鐘才出來一聲音響,嗤嗤啦啦不是很清楚,但郭南星認出那是方海桐的聲音:“他死了,郭南星派到警局做包打聽的林隋目睹了全過程。他舉報的沈桀,但是也看到了我下樓。”
林隋在殺人現場看見了方海桐!郭南星後背瞬間冒了冷汗。
錄音帶裏出現一個男人的聲音,是文冠木一貫的土財主語氣:“不放心就了結了他,東昇幫的‘仁義’規矩不是給小喽啰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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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他告訴了郭南星?”
“郭兒最近和陳家那邊有來往嗎?兩顆牆頭草,一個他,一個張遠志。”
“我明白了。”
錄音到這裏戛然而止,方海桐明白了什麽?文冠木是打算像了結林隋一樣殺了自己?不不不,郭南星攥緊了手裏的耳機,鐵線硌得他生疼,文冠木是看着自己長大的,他也解釋過投票的時候所慮頗多,怎麽會因為這個痛下殺手。
莫非是到時候了?東昇幫想要拆夥,不到一個月,陳君諾被設計進了牢獄,緊接着栽贓沈桀殺人,現在又要除掉他和張遠志,如此一來,東昇幫穩穩落在文冠木手裏。
可是,師叔怎麽會對自己人動手……郭南星忽然想到,他師父陳道年死後,沈桀曾一度懷疑其病逝是另有隐情,如果這個隐情……郭南星不敢再想。
也許方海桐的意思是再觀察觀察呢,他站起身在屋裏踱步,他必須要去一表忠心,現在文冠木是他唯一的後盾了,這是他的救命稻草。他站在裂縫兩邊,現在一邊塌了,他半只腳踏在懸崖上。
他正要出門的時候,忽然駐足——這盤錄音帶是誰寄來的?他的目的是什麽?
想到這心更慌了,郭南星本是一個想要老婆孩子熱炕頭過日子的人,他期待着拿死工資過日子,師父和師叔和和睦睦,從沒想過争鬥,現在腦子完全轉不過來了。錄音是偷偷錄的,肯定不是文冠木,會不會是沈桀?
門外傳出窸窣響動,郭南星下意識躲到走廊後面,聽到兒子歡快的笑聲之後才走出來,望過去是妻子帶着五歲的小兒子從菜市場回來,菜籃子裏是豐盛的蔬菜水果,還有一條牛裏脊。
“爸爸!”小孩跑過來抱住他,“今天遇上了一個好看的小哥哥,他送給我們一塊肉呢!”
“小哥哥?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郭南星一連串的發問把孩子吓住了,看到兒子忽然變了臉要哭出來一般才意識到失态,急忙放緩了語氣問道,“他跟你說什麽了嗎?”
郭夫人将蔬菜放到廚房,挽起袖子來:“說是你同事,說話油腔滑調的,問你最近忙不忙,是不是經常和人聚會,怎麽總是約不到你。”
“你怎麽說的?”
“實話實話,你這人脾氣怪,哪來的朋友,天天在家待着。你今天是怎麽了?”
“沒,沒什麽。最近不要到處去了,不太平,不太平。”
張石川和沈濯并排坐在沈家祖宅垂花門下面,倚靠着緊鎖的紅漆木門。張石川叼了一根英國拉斐爾牌的濾嘴煙,淡淡的雲霧圍繞着他周身,沈濯心裏犯瘾,但是答應了齊修遠戒煙就要說到做到。
方才父親是真的慌了,一向好面子的沈牧威竟然對張石川用了“請您”二字。沈濯本以為父親不喜歡江湖出身的兒媳婦,但人心都是肉長的,既然進了沈家的門就是沈家的人,怎麽會看着陳君諾受苦。
再說,是面子問題。
張石川再三保證早日抓到真兇,沈牧威還是不放心,嘴上說着出去散散心,其實沈濯猜得到,父親是要去找他平日裏交好的朋友,放下一身的驕傲,去求人。父親變了很多,也許是年紀大了……
“你怎麽想的?”張石川将煙踩滅了,皮鞋撚兩下。
沈濯胳膊搭在膝蓋上,托着腮,望向窗外的楊樹,新的枝丫順着牆頭長到沈家裏面來,春風送來的花粉落在枝頭,彼此交融,孕育着夏天的繁華——一個好似太平盛世的虛假繁華。
“東昇幫在前清就嚴令禁煙,曾在泺城碼頭學林則徐虎門銷煙。若真的不能證明清白,怕是要淪為百姓唾棄的惡人了。二嫂定是要氣急敗壞……往壞了想,坐實了走私罪證不過是三年牢獄之災,她出來後不得打死我……不行,我得讓我阿姐寫幾篇文章引導輿論……”
“有沒有人說過你挺欠揍的?”
“那你得排號了,”沈濯扯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他這幾天過得很不好,幾乎沒怎麽睡覺,眼圈下面有些青紫,胡茬也沒刮幹淨,“省裏那位專員對韓金的死怎麽看?”
“一韓金知道真相,你殺人滅口;二韓金是棋子,你棄車保帥。我被陶岷從調查組踢出去了,你不是不清楚。”
沈濯瞥了他一眼:“怪得了誰?你非得挑這個時候去翻陳年的案子。不過我幫你這麽大的忙,你不得正式謝謝我?咱倆這也算是患難與共、冰釋前嫌,以後聯手合作直面共同的敵人,行不行好哥哥?”
“我們是彼此利用的關系,你要是犯事我一樣把你釘死在青露橋監獄,”張石川推開他湊近的腦袋,“傻弟弟。”
那是關政治犯的。沈濯到底沒敢說出口。
“師叔,這個月夜總會的賬目,利潤比之前少了大概兩成,”郭南星将賬本放到文冠木的桌上,被對方手裏的金懷表晃了下眼睛,屈起食指揉了揉,緊接着開始表忠心,“師叔,小師妹最近的事情惹得東昇幫名譽受損,全憑您力挽狂瀾——”
他谄媚的話還沒說完,文冠木擡起手打斷他:“沒什麽事就回去吧,等我看完了賬本給你打電話。”郭南星一愣神沒有回答,文冠木咂咂嘴,不耐煩的表情挂在臉上。
他本來就是個粗人,現如今沒有傅川芎明裏暗裏的幫襯,更是泛濫着江湖氣息,都快和城外徒駭寨的土匪有一拼。但是和徒駭寨寨主徐鐘不同的是,文冠木并不是一個真正講義氣、說到做到的人。
只要旁人不知曉,就當沒做過。
郭南星害怕自己成了亂墳崗的無名屍。
“師叔……”
“你啊,”文冠木把懷表放回去,從抽屜的犄角旮旯裏摸出兩個油光锃亮的文玩核桃,“這個給你,這幾天停工,老實在家呆着。”
郭南星只得接過來道謝,往外走。文玩核桃是什麽意思?他一向喜歡收藏,知道這種叫做雞心,紋理還算是細膩,邊緣薄,兩邊的半突連到尖兒上。文冠木送他個雞心核桃是何用意,莫非說他雞賊有二心?
雞心在四大名核裏面屬于比較陰柔的一款,可能是在提點他左右逢源沒得好下場,必須要果斷選個主子?
2.交涉
最後還是沒有聽文冠木的話,郭南星按照他日常的安排回到夜總會的時候,卻發現背後多了一些怪異的眼神,還有不少竊竊私語。他攔住正帶着一幫小弟往外走的馬藺問道:“小師弟,最近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撒開撒開,把你爪子拿開,”馬藺一蹦三米遠,“滾一邊玩去。”
馬藺的背影最終消失在西式的旋轉門之外。工人正在試新裝的彩燈,一亮一滅,紅黃藍綠的燈光閃得郭南星有些眩暈。他額頭冒了些虛汗出來,錄音帶裏面的聲音一遍遍在腦海中回放,處理掉……
他是有幾天沒見到林隋了,那個有點小聰明但是沒什麽城府的外門弟子,該不會真的因為目睹了方海桐殺人而被滅口了吧?
郭南星走出夜總會的時候雙腿有些打顫,一出門帶着涼意的春風吹過額頭上的冷汗又是一個激靈。他感覺到身後有眼睛,不是方才那些員工瞧熱鬧看着他的眼睛,而是有人在緊緊盯着獵物。
他抄了小路回家,反鎖了門窗拉上窗簾,拿過電話遲疑了片刻,開始轉動撥盤。半晌對面接通了:“您是?”
聽聲音是他要找的人,他便直截了當:“是不是你給我送的錄音帶?”
“郭師兄啊,您這話什麽意思?”沈濯用肩膀夾着聽筒,對正在練習拆槍的陳君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收到了對方的一個白眼,于是無視掉,“我過春節的時候送您的應該是狼毫毛筆。”
“除了你還有誰能夠做出這種事,”郭南星緊緊握住電話聽筒,手指關節處泛白,“我想單獨跟你見一面,只有我們兩個人。今天晚上八點,就在東昇幫老宅後巷的那間倉庫。”
老宅有個不為人知的後門,他偷偷溜出去,應該沒有人會發現。
沈濯終于露出了一個微笑,但是把握住了語氣,還是帶着半分困惑:“行,聽師兄的。”他将電話放下,一擡腿碰了碰蹲在茶幾前面的陳君磊,說道:“來活了,今晚陪我去一趟老城。”
“來活了?”
陳君磊以為自己終于能夠對得起旁人叫了二十年的少幫主的名號,誰知道這個冒牌的姐夫竟然讓自己大黑天的趴在屋頂上盯梢。他懷裏揣着從黑市淘換來的一把勃朗寧,擦了擦臉上蹭到的灰,在心裏無數遍罵他。
沈濯等在已經荒廢的倉庫裏,屋裏滿是灰塵,連個能坐的地方都沒有,地上是陳年的報紙,曾經用來包住脆弱的陶瓷或者珍貴的書籍,現在被人揉成一團扔在角落裏。沈濯去瞥了一眼,是五六年前的《黃河日報》,那時候沈筠還會親自去跑小新聞,什麽燒餅鋪被盜、養雞場開業等等。
報紙上寫的是城北天主教堂收留的某個孤兒考上了泺城大學。那個人沈濯也有印象,是個書呆子,戴個厚厚的眼鏡,他在教堂擦桌子掃地的時候,偷懶眯一會兒都會被那家夥揪出來。
一晃還真是好多年過去了,曾經光着腳滿街跑的小孩都不知道去了哪裏。
門口有響動,半晌郭南星匆匆趕來,戴着擋住半張臉的圍巾,還有蛤蟆一般的墨鏡。沈濯想告訴他大半夜的這副打扮更容易引人注意,但是想了想又放棄了,直奔主題:“師兄約我前來到底是什麽事?”
“這個盒子我認識,”郭南星将裝着錄音帶的盒子推到沈濯面前,“紅木鴛鴦紋,是我送給你和陳君諾訂婚禮物時候用的。這樣的花紋泺城輕易找不出第二個。我不想饒彎子了,元烈,你告訴我,你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奶奶的陳君諾也沒說這玩意是別人送的啊。
沈濯愣了片刻便快速消化了這件事,也不打算繼續裝下去:“既然師兄知道了那我也不藏着掖着,道理很簡單,文冠木不是善人。他能因面子踢開傅川芎,為何不能因利益和金錢而對我們這些師侄下手呢?還望師兄多掂量掂量,回憶回憶他的所作所為。”
“這話可不能亂說。”郭南星也沒想到對方直接撕破臉數落副幫主的罪證,作為見風使舵的牆頭草他從來都是話說一半留一半。
“現在只有你我二人,況且師兄約我前來不就是要刨根問底的嗎?我将心裏話說出來,也是希望師兄能夠看清局勢,”沈濯覺得這時候坐下談談比較好,但是這屋裏也沒有個凳子,兩個大男人站着對峙有些太過于激進,只能放緩語氣,“師兄想想,文冠木掌了權倒是好,若是他最終自立門戶了,財産和弟子可以帶走,他的關系和人脈呢?多少人是沖着東昇幫和陳家的金字招牌和我們合作?你想想道上的口風,贊揚我們講信用重感情的話,不都是因為師父一身正氣贏來的,和他文冠木有多大的關系?若是真的跟他一夥,日後不真成了老百姓嘴裏的流氓地痞?”
郭南星有些遲疑,默不作聲。
沈濯乘勝追擊:“師兄,我聽說文冠木已經把你手上的賬本都要回去了,還不許你去公司上班,可有此事?他這是要一步步架空你的權力,師兄如此聰明的人難道看不出來嗎?”
“你怎麽知道……”
“馬藺今天下午與君磊去賭馬的時候說的,還說文冠木派人跟蹤你。”
“他怎麽敢過河拆橋!”
“誰家的河,誰家的橋?”沈濯輕笑一聲,慢慢搖頭,“這個年歲,只能賭一把。我昨日和張遠志聯系過,他和你面臨的處境差不多,政府檔案室那邊甚至有人投訴舉報,逼迫他投奔文冠木來解決問題。不過他是讀書人,一身文人傲骨,先來找的我,說打算投君諾這一票。”
張遠志之前的幾次投票,為了雙方人數不差一直是搖擺不定,這樣的混亂局面對他和他的組織都有好處。但是現在情況有變,他自然是要選擇陳君諾這一隊,也知會過沈濯。
郭南星心中一算票數,就算姚青黛投了文冠木,他們最多就是個平票,先前描述的種種惡劣後果都會接連發生。他慌了片刻,随即問道:“你能幫我?”
“咱們是親師兄弟,怎麽會有不幫忙的道理呢?”沈濯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撫慰,“當前最重要的是将君諾救出來,而且不能跟文冠木當即撕破臉,他被逼急了不擇手段,必須要等到最終投票的時候再讓他滾出東昇幫。”
“陷害師妹的事情……”
“我猜得出來前因後果,不過你也是被文冠木逼迫,咱們現在需要找一個替死鬼,”沈濯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照片,拍攝地點是城外的亂墳崗,借着窗戶外面的明亮月光和昏暗的路燈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人就是外門弟子林隋,“我記得他是你手下的小弟,但是昨天被發現抛屍在城外。”
郭南星恍惚了一下才接過那張照片:“是……我派他去看着韓金,但是看到了方海桐殺人滅口……”
“我得到消息,他拍了照片試圖勒索方海桐,但是被人反殺,”沈濯現在最感謝的就是他哥留下的那些消息靈通的小酒館,但是後面這句就是假話了,“同時在他家裏搜到了偷拍韓金栽贓的過程,很有可能他也像拿着個威脅韓金,只不過還沒動手。”
照片是沒有的,但是沈濯可以捏造出來,再加上張石川願意安排人提供一個“警局包打聽林隋偷偷潛入證物室拿走繳獲鴉片”的目擊證詞,就可以完全将責任推卸到一個死人身上。
郭南星想,分明是他主動約三當家的出來,但是對方明顯早有準備,而且已經幫他鋪好了後路。他有一瞬間的晃神,若說文冠木這座靠山的牢固是用暴力和錢堆起來的,陳君諾這一邊就完完全全是靠腦子。而聰明的人,才會走得長久。
“多謝師弟。”
沈濯等郭南星走了之後才出門,從梯子上爬到屋頂,拍了拍睡着的陳君磊。陳君磊擡頭看到沈濯盤腿坐在房梁上,捏着一根煙放在鼻子下面嗅着,但是沒敢抽。他戒煙戒酒沒有常人那麽痛苦,大抵是因為本就沒有瘾,只是之前的社交手段。
陳君磊撓了撓頭,問道:“弄好了?”
“嗯,月底開庭,接你姐姐回家。”
“怎麽感覺你心情不太好?”陳君磊爬起來和他并排坐着,嘿嘿地咧嘴一笑,“齊教授去上海出差你想了?你要是想現在買票去上海——”
“這樣你就可以在家猴子稱大王了,準備和馬藺去哪風光?”沈濯知道陳君磊這個二世祖乖起來肯定沒好事,“最近別跟他走得太近,你嘴上也沒什麽把門的,差點給我捅漏了。”
“不是,老大,我挺好奇的,你到底怎麽讓郭南星相信文冠木要搞他?”
“我以齊修遠的名義給醫院寄了一張僞造的病歷單,寫的是皮膚傳染病,讓兮城的學生放到藥方賬臺上。那天文冠木按時派人去取糖尿病的藥,他的手下看到了就如實禀告,文冠木會怎麽想?肯定是怕被傳染,趕緊安排郭南星放假。郭南星的性格疑神疑鬼,自己在哪琢磨,是不是文冠木要對他動手了。”
“動手?”
“我讓李刀偷偷錄了文冠木和方海桐的對話,錄了有兩天,回來剪成三分鐘,差點沒給我累死。順便安排李劍他們攔住郭南星的妻兒問長問短,郭南星還能不起疑心?”
“你真黑,幹脆做拍花子去吧。”
“說什麽呢說什麽呢?期末考試可是我批卷子啊。”
“嘿嘿嘿,老大老大,我還想聽你們在香港的故事,你上次說那個你也分不清男女的老千叫什麽來着?”
3.棋盤
開庭那天沈濯到場旁聽,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反倒讓一旁也在圍觀的鄭宛童有些詫異。整個過程中沈濯沒有流露出多少的表情,更是讓鄭宛童知道他勝券在握。平心而論,作為律師,她認為整個案子的證據鏈無懈可擊,完美地複述了陳君諾如何被一個奸詐小人誣陷的全過程。
推卸責任給林隋這件事,郭南星提前打過招呼,文冠木也默許了,因為他們知道,就憑林隋的照片就可以判定陳君諾無罪,若是不推給一個死人,還能給誰呢?張石川憋着要将泺城的各大勢力重新洗牌,不能把自己送到人家手裏。
鄭宛童不是粗枝大葉的文冠木,她瞧出了其中的蹊跷,但是沒有明說。
當庭釋放,陳君諾消瘦了些,但是看得出沒受什麽苦。沈濯帶她回沈家跟父母說明了前因後果,總算是在父親越發蒼老的臉上看出了些許笑意。晚上沒能留下吃飯,公司有一堆事情等着陳君諾去處理。
陳君諾不是個感性的人,但是在公司門口要分開的時候,她還是頓了一下,輕聲給沈濯說了一句“謝謝”。沈濯笑開了花,從車窗裏探出腦袋:“二嫂,謝謝就不必了,我呢最近看上了沛納海的一塊表。”
“阿強,開車帶他走。”
“唉,正好,阿強,送我去泺城大學職工宿舍。”
齊修遠把作業批完剛剛站起身就聽見門口的響聲,他輕笑一聲将門打開,懷裏瞬間多了個帶着一身寒意的小孩。北方的春天開始冷,齊修遠提前熱了爐子燒了熱水泡茶等他。“你是不是算好了時間來的?”
“對啊快晚飯時間了,”沈濯抱着他的腰挪到屋內關上門,怕被鄰居聽見了一般小聲說道,“你搬出來住到經七路的別墅吧,我給你輛車,或者自行車,這地方太小了,阿婉都不夠跑的。”
齊修遠甩不掉身上這個大型挂件,坐到沙發上的時候沈濯才從他腰上下來,坐到他身邊。他揉了揉年輕人亂糟糟的頭發,說道:“還提自行車呢,不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怎麽惹禍。”
“怎麽了怎麽了!堂堂一個大教授還記仇呢!”
“你故意騎着自行車碾過水坑濺了我一身的泥點子。”
“我那是趕着去買早點!民以食為天,我愛吃生煎!”沈濯做出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來,“你非得拽我一下,差點摔了,最後去晚了只買到兩個。”
“回來路上又濺了一身。”
“怪我嗎?那是泥坑的事兒。我叼着生煎,被你拽了車後座直接摔在泥坑裏了,你倒好,不扶着我,還把我嘴裏的紙袋搶走了。那輛車可是當年的新款,直接摔報廢了。兮城哥哥,你還沒賠我洋車錢呢,當初不是說好了要給我的?”
“你先說用工資抵債,賠我的西裝。”
“那是看上你了想留在你實驗室的借口。”
“我跟你啊,掰扯不清。”
“那最好這輩子都掰扯不清。”沈濯湊近了在他唇角啄了下,像是吃到蜜餞的孩子一般咯咯笑了出來,齊修遠也任由他鬧,知道他最近被他二嫂的事情折磨得寝食不安,大概許久沒這麽開心過了。
等他笑累了,齊修遠問道:“你還要去天津找人嗎?”
“不需要了。我現在只想抱着你。”
“吃了飯在我這休息吧,幫我改卷子。”
翌日清晨剛過七點,屋裏響起電話鈴聲,沈濯習慣性地一翻身直接摔到了地上。他咬着牙吃痛地呻吟一聲,阿婉蹦過來用油光水滑的皮毛蹭他腳腕。他揮了揮手趕走越來越胖的橘貓,起身接了電話。
“二嫂啊,”沈濯揉着後腰,聽到陳君諾的下一句話忽然一頓,“什麽?他們怎麽會把這種事情推給東昇幫來做?這他大爺的不是認準了要出意外提前找背鍋的嗎?警察局都是吃什麽的……好了我知道了,馬上過去。”
齊修遠剛剛坐起來,稍長的劉海搭在額前,少了幾分在講臺上那種老成大氣。
沈濯撇撇嘴,說道:“不知道張石川發什麽神經,要東昇幫派人護送一個被抓的日本間諜到南京受審。他們說從火車站開始就會有國軍特務機構的人接手,但是說什麽泺城裏面還是當地幫派最熟悉,非要我們接手。”
“你方才說認準了出意外?”
“不然呢!這可是重要角色,要一群流氓混混護送到火車站,肯定是知道這趟旅途要失敗,指不定有什麽日本忍者武士的就竄出來攪局,砸在別人手裏比砸在自己手裏聽着舒服啊。張石川就是個混蛋,生怕自己履歷上有什麽黑點。”
“你不會武,不要親自去。”
“我知道的,”沈濯在他臉頰上親一下,“至少我還有點腦子。等等我,馬上就結束了。”
“這句話你說過很多次了,”齊修遠沒生氣,輕輕揉了揉他亂糟糟的頭發,這小孩前幾天把頭發剪短之後懶得打理,早上起來跟蜂窩一般,怎麽看怎麽不像是富家少爺,“路上買點吃的。”
沈濯路上買了個加雞蛋的煎餅果子,站在離警察局半條街的報刊前面吃完了。他二嫂一向不喜歡這些路邊的不上檔次的吃食,但是沈濯經歷過窮苦日子,跟窩頭就鹹菜比起來這算是山珍海味了。
他剛進警察局門口就有人請他去局長辦公室,打開門見了不僅僅有張石川和陳君諾,還有之前調查東昇幫藏毒的省城官員,沈濯記得他好像叫陶岷,屬于什麽什麽局,暗中調查某些事情,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特務。
八成是力行社,或者CC,沈濯還沒明白這些的時候就出國了,回到泺城之後,因為是小地方,也沒有接觸過太多這種職業的人——曾旭華算一個——所以他對于“特務”的認知停留在喜歡喝酒、打架、賭錢、不務正業,以及發起瘋來誰都攔不住。
陶岷一開口就是官腔,說話聲音帶着些南方口音,給人一種綿裏藏針的感覺:“因為是秘密任務,泺城街頭突然多了一些緊張警惕的武裝人員會讓老百姓不安,所以才委托諸位。之前那件案子也讓我們看到了貴幫派講紀律講仁義,這是當今社會不可多得的。”
沈濯還在回憶煎餅果子,皮是真的薄而且脆,吃到最後薄脆都還是嘎嘣脆的,而且辣醬和甜醬的比例正正好好,誰也沒有蓋過誰。他正想着忽然被陳君諾搭了胳膊,立刻回神,聽二嫂開口道:“自古都是官家走官家的路,商家走商家的路,我們沒有這能耐。”
泺城盤踞着幾大勢力,無論上來下去多少管理者都沒有膽量清除,但是說到底還是上不了臺面的,手裏的家夥式其實也是不合規矩得來的。
“陳小姐不必擔心,”陶岷似是猜透了她想表達什麽,“如若你們肯出力,市政府會給東昇幫冠以民兵組織的稱號,日後也好再多來往來往。”
民兵組織意味着持槍合法。陳君諾權衡片刻,望向沈濯,後者也沒什麽主意,默不作聲是最好的回複——只要二嫂應下了,沈濯就盡全力幫她。半晌,陳君諾點頭道:“若是陶專員真的如此信任,那卻之不恭。”
接着就是俗套的握手道謝然後揮手再見。張石川送走了陶岷将門關上,轉身看向他倆:“我說你們是不是傻,這種事情能接嗎?”
“張局長是局外人,真的能看清嗎?”陳君諾翹起腿,掏出一面小銅鏡看了看妝容,沈濯這才注意到她今天化了淡妝。過了片刻她将鏡子收起來,繼續道:“聽說北方情況越來越嚴峻,這內憂外患的,我們需要一個保命的名頭。”
張石川上級下了命令,不許提及東北和西北的戰況,他也沒說話,解開警服最上面的扣子,嘴裏嘟囔着:“最好一個人都別死,這個案子之後老子就要回北平。”
“我們要人,”沈濯忽然開口,“反正我是信不過文冠木養出來的。”
“沒有,”張石川将警服脫下來挂在衣架上,“就算我給你,你們敢用嗎?”
“小氣……”沈濯噘噘嘴小聲嘀咕一句。
張石川冷哼一聲,大概是有什麽心事,沒有像平常一般吵吵着就要動手。他從桌上抄起檔案盒遞給陳君諾,食指在盒子上敲了兩下:“看看吧,人過兩天就到了。路線你們自己定,必須要趕上四月二十七號晚上十點的火車。”
“你們是不是有什麽消息瞞着?”沈濯總覺得事情不對勁,偏偏是從監獄到車站這短短一個來小時的路程,要分給外人去做。但是張石川不打算理他,直接轟人,沈濯走出門後咬牙切齒罵了一句。
指不定是仙人跳呢?等他們和來劫囚車的日本人打得精疲力竭的時候,暗中竄出幾個警察哐哐哐把日本人殺了,把犯人抓回來,到時候再給東昇幫扣上一個辦事不牢的罪名,自己去享受力挽狂瀾的功勞。
陳君諾将盒子放到他手裏:“回去好好看看,自己挑人。”
“你把這事給我?二嫂怎麽你也在找替罪羊呢?我像羊嗎?咩咩咩?”
“前段時間耽擱的生意不用我一點一點搶回來?”陳君諾側身瞥他一眼,滿是殺氣,“你去跟文冠木撕咬?你去搶德國人的訂單?你去找糧商會的老頭,談秋收的價錢?你去勸郭南星別再裝病,回去打探情報?你也就能刻兩個王八擺在碼頭。”
“那是古獸玄武——真擺在碼頭了啊?那個下山道士胡亂說的。”
沈濯抱着檔案盒站在齊修遠辦公室外面的時候,齊修遠不由得一陣頭疼。他倒也看不得這小孩裝委屈,而且裝得惟妙惟肖還真像是受了什麽冤枉。他招招手讓人進來,然後吩咐問題的學生出去的時候帶上門。
學生狐疑地看了沈濯一眼,他知道這是陳君磊的家長,心裏盤算是是不是陳君磊又犯什麽錯了。
“某人要風評被害了。”齊修遠拿搪瓷缸子倒了杯茶,其實就是高碎。
4.奉先
沈濯扯了把椅子坐下,胸口貼着椅背,下巴抵在木頭上,有氣無力:“我午飯都沒吃,跟李刀、李劍他們排兵布陣還是沒什麽頭緒。小酒館跑了四五個是一點風聲都沒得到,你說我也不懂這個啊……”
“哪跟哪啊?”齊修遠揉了揉他的後腦勺,他頭發軟,摸着像是阿婉的小肚子。
沈濯将檔案給他,毫無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