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1)

1.鑒定

沈濯夢到了他十三四歲的時候,克裏斯神父還不是半頭白發半禿瓢的老頭,至少那副老花鏡能幫助他看清楚眼前的東西,說話的時候也不會含含糊糊。克裏斯神父說,你以後不能一輩子給教堂擦椅子,你看,椅子都被你擦得抛光了。

夢裏的事情總是那麽不真實,沈濯低頭去看禱告室的小木椅,真的像是銅鏡一般映照出了他的面容,卻不是十四歲,也不是二十六歲,而是在英國岸邊拼死拼活逃離皇家警察追捕後,那個失魂落魄的年輕人。

随後他被電話鈴聲吵醒,阿婉習慣性地蹭他腳踝,沈濯費了些力氣才将貓搬到地上,接着走到電話旁邊接起來。“哥?”沈濯辨認出電話那邊的聲音,“這才幾點啊……哦,九點半了。”

“張石川方才打電話過來,黃柴之今天上午的死刑。”

“我知道,她不僅跟龍爺走得近,還知道了某些人娈童的秘密,他們不可能要她活着。”沈濯把玩着立櫃上放着的一塊石頭,他上次從後院撿的,樣子挺漂亮,可以到外面的作坊切成四四方方的長條,刻印章。

黃柴之對于沈濯來說,就是個叛徒,她的死不足為惜。

沈桀那邊空了幾秒,接着傳出寫字的沙沙聲音,聽着像是江錦拿來了一份文件要他簽字。沈濯在裝他二哥的那些日子裏做的唯一貢獻,便是提拔了江錦,這個姑娘對于數字極其敏感,不應該僅僅做端茶倒水的活。

“還有,”沈桀繼續道,“冉莼也死了,在獄中患了破傷風,沒及時醫治,也許是有人授意瞞報病情。她死之前買通獄警給我寄來了一張紙,是當票。你偷偷來公司拿一下,順便這幾天替我。”

“行,我這就過去,”沈濯還是很惋惜冉莼這個姑娘的,跟錯了人,連真實姓名都不知道,便無聲無息死了,但随即他反應過來,問道,“二哥,你又要去哪啊?”

“管那麽多?”

“哥,我感覺這幾年你變化挺大的,”沈濯故作委屈,“更兇了,更狠了,更陰險了,還更愛打我了。”

“就憑你這句話,我現在就想打死你。”

沈濯僞裝成寄信的郵遞員到了陳氏酒業,直接去了總經理辦公室。沈桀前些天終于搜尋到了當時他被綁架的小木屋,就在泺城外面的山上,雖然人走屋空但是總會留下一些痕跡,他準備親自去看看。

本來上個月就想去的,沈濯把他的春滿園搞得滿城皆知,不得不跟官員老板們周旋,好歹保下了這座酒樓。之後賭場那邊又有人鬧事,沈桀用了些伎倆,讓東昇幫的外門弟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凝聚力,終于讓賭場恢複平靜。再後來就是沈濯得罪百義會,沈桀跟龍爺談了三四天才把入股的事情談妥。這樣就拖到了現在。

沈濯将齊修遠給他的徒駭寨通行證給了二哥,如果遇到什麽事情,至少可以上山躲一躲。現在徒駭寨和東昇幫屬于眼不見心不煩的簡單生意夥伴關系,每年低價賣給他們的紅酒白酒不計其數,加上齊修遠簽字作保的通行證,徒駭寨怎麽也能讓他們暫時藏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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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走後沈濯轉了一圈,懷揣着當票下樓,和門口大爺打了招呼,直接奔老城當鋪。掌櫃的将東西取了,是一個鑲着紅藍寶石的胭脂盒,當然,那些寶石大概就是玻璃。

随後他去了趟茶樓,一邊等老鄭給他送資料一邊撬開了胭脂盒的夾層,裏面是一張名單——毛叔務曾經的客人,冉莼生前摸排了一半多,都記在上面。沈濯愣愣地看完了這張名單,雖然人數不多,但是他認識或者聽說過的不少,那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是如何在人前肆無忌憚地誇贊自己高風亮節。

“你要的資料都在這,”老鄭推門進來,手裏是一個厚厚的文件夾,“以及,你之前問過的,張石川的資料。我們沒能搜集到其他有用的信息,這個人的生平履歷都明明白白寫在簡歷上。”

沈濯接過文件夾,打開看是一張張石川的全家福,其餘的都是關于那些中間商的:“就這一張照片?”

“他除了全家福就是畢業合影。不過,他的履歷上大學畢業到北平警局任職之間,有一段九個月的空白,可能是中統特訓班,這種特訓班,就不會有合影了。”

“猜得到,他家北平有錢的世家,肯定跟CC扯不開關系。”

“他是1906年4月生人,當時北平情形不明,他父母去外地養胎,那年夏天才回家。”

沈濯沒說話,盯着那張照片出神,老鄭喊了他兩聲他才回過神來,繼續道:“能不能查一下他父母當年到底去了哪裏?”

“你這要求,比我剛送走的客人還麻煩,”老鄭嘟囔一聲,“他竟然要我找他家沙皮狗的初戀情人,不是,情狗。”

沈濯把二嫂送來的風景畫搬到三樓,忽然有些後悔,工作室應該設計在一樓才對。這幅畫大概有一米高一米半長,畫的是一處河流,畫家是十九世紀的風景畫領軍人物,但因為僅僅是最終畫作的草圖,完成度不夠,所以沒有被放進博物館。

風格、手法都對得上,甚至是使用不同筆刷和刮刀的習慣。這幅畫用幹性油和松節油混合做媒劑,而且從揮發的程度來看,它應該一直處于黑暗不透風的倉庫,和畫家收藏的習慣一樣。最重要的是傳聞那位畫家的倉庫裏養着兩只狼狗看守,而畫框的縫隙中沾了兩根狗毛。

沈濯将放大鏡扔到桌上,揉了揉太陽穴。不管到底是真是假,反正在泺城這塊地上,他看不出來端倪,別人肯定也看不出來。

第二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拍賣行,雖然距離慈善晚會還有段時間。拍賣行的老板之前他就見過,沈桀的酒肉朋友,胖胖的中年男子,說話慢吞吞但是挺有意思的,圓滑但是并不讓人反感。

“你看這些珠寶,都是闊太太們送來的,他們不用的東西拿過來,其實賣不了多少錢,但是也不能拒絕,可真叫人難辦,”老板帶着沈濯參觀已經送來的藏品,嘴碎得不行,“你看看這個,祖母綠的項鏈,市價一千塊錢,但是能拍出去八百就不錯。”

沈濯彎腰瞟了一眼,說道:“多做些宣傳,取悅贈主也能勾起他們的攀比欲望。”

“沈兄弟還是那麽通透,我正打算做做文章,你看這個翠玉的手镯,配成一套是不是正合适?這樣搭配,幾千塊錢小意思。不過這些都比不上沈兄弟送來的風景畫,這可是大師作品。”

沈濯擺擺手:“我的這幅跟那邊的耶稣受難圖相比還是差遠了。”

“沈兄弟也是懂畫之人?”

“這倒不是,只是我經常去教堂,聽神父提起過,泺城首富家中有這麽一副珍藏品,沒想到他竟然捐了出來。”

“确實是大方,不過他也說了,得到的善款必須援助野戰軍四十二師團,”老板刻意壓低了聲音,“他兒子當參謀長,女婿是機械師。”

沈濯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笑起來滿臉寫着“你懂我懂大家懂”,拍了拍老板的後背,多瞟了幾眼那副受難圖。這幅作品完全是黑白的,寫實主義,烏雲密布的天空給人喘不過來氣的壓抑感,筆觸蒼勁有力,僅僅是一米來長,一個人物,卻像是畫出了一個最凄涼悲慘的故事。

“沈兄弟什麽時候有空來我家喝一杯,我讓你嫂子炒幾個菜。”

“最近太忙。這不是剛剛接手了幾家公司,若是有時間,一定去拜訪拜訪。”

齊修遠從學校回來就聽見家裏叮叮當當一陣響,阿婉蜷縮在一樓的沙發上,腦袋深深陷進沙發縫隙。他将公文包放下,揉了揉阿婉寬厚的後背,走到三樓工作間門口敲了敲門。

沈濯将門打開,天熱沒穿上衣,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圍裙,胳膊上剛剛練出來的薄薄一層肌肉上滿是汗水。

“你昨天說刻個印章,好像不包括鑿石頭?”

“沒,我在抻畫布,”沈濯想抱上去,但是一看自己身上這些木屑,又把手縮回來了,“我找到賺錢的門路了。”

“你準備把慈善晚會的拍賣畫作賣給黑市。”

沈濯高興的神色瞬間消失,慢慢變為疑惑:“你怎麽知道的?”

“報紙上大篇幅寫了周家捐贈的耶稣受難像,你要小心些,很多雙眼睛盯着這件事,”齊修遠伸手将他下巴上的碎木屑抹掉,朝屋裏看了一眼,“你從哪弄的拍賣會場鑰匙?”

“今天去的時候借機偷過來拓了一個模,回來自己磨的,希望我沒記錯那大老板用哪一把開的門。時間太短,不然這些畫我能做到專業鑒定都看不出真假,”沈濯用肩膀蹭了蹭齊修遠摸過的地方,“今天不是要陪黃校長吃飯?怕見他孫女啊?”

齊修遠搖搖頭:“沒,就是想你了,找個借口趕緊回來。”

沈濯湊近些許:“不太對勁啊,兮城,你有事沒跟我說。”

“我得去徒駭寨待幾天,大概一周,”齊修遠低頭吻在他嘴唇上,留下一個稍縱即逝的痕跡,“如果你能弄到錢,但我還沒回來,直接去找警察局的晉雲浮。我會盡快弄好事情趕回來的。”

2.盜畫

南風大酒店的清潔工推着一輛工具車慢慢悠悠走過光滑的大理石地板,迎面撞上一個邊走路邊看報紙的年輕人。他見對方身着名牌西裝,手上的鑽戒比指甲蓋還要大,立刻反應過來,走上前去跟人好聲好氣賠罪。

陳君磊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指着自己西裝上的一點污痕,清潔工趕忙摸出手帕為他擦拭,但誰成想一點點的痕跡瞬間被抹勻,塗成了一大塊色澤均勻的黑色。陳君磊不幹了,抓着他的領子就要去找經理,清潔工點頭哈腰求饒,說能去洗衣房幫他清洗幹淨。

被陳君磊視線擋住的地方,沈濯從客房抱着兩個盒子走出來,迅速将盒子塞進工具車下面,然後推着車快速走向拐角處的電梯房。清潔工被陳君磊拽走,絲毫沒注意到他丢了一輛車。

沈濯方才去洗衣房偷了一套制服穿上,順便将水管拔掉、清潔劑藏了起來,這樣可以給他至少半小時的時間。

地下一層沒有什麽人,門口的保安看到他以為是平日裏的來做清潔的小夥子,直接将他放進去了。沈濯推車來到保險室,用鑰匙打開了鎖,抱着兩個盒子鑽進去。他叼着手電筒找了一圈,找到目标。

他将那副黑白的耶稣受難圖換成自己剛剛畫好的贗品,順便把二哥送來的那副畫也換了下來。這兩幅畫在黑市的價格至少能頂十萬,剩下的沈濯盡力去湊。他也只能僞造這兩幅——二哥送的那副,他拿到手鑒定的時候就已經照着畫好了,耶稣受難圖是黑白的,阿姐報社那裏有照片,沈濯也親自見過。雖說還是有點點瑕疵,但是燈光一打色差也就沒了,不是內行根本看不出來。

他把真畫收回盒子裏,放進工具車推出去,保險室的門也關好。走出去的時候保安跟他打招呼,沈濯沒擡頭回了一句泺城方言,順利過關。

随後他将工具車放回原位,抱着箱子回到房間,掐準了時間,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不多時陳君磊也回來了,西裝搭在胳膊上,渾身上下濕透了:“也不知道哪個孫子把水管卸了,一開水龍頭噴我一身!”

“這個年頭壞人太多。”沈濯撓了撓下巴避開他的眼神。

“找到他非揍一頓不可!”

“那你得排隊了。”

“什麽?”

沈濯擺擺手:“沒什麽,我先撤了,你今晚留在這,等衣服幹了再走。”

陳君磊聽了立刻抓住他手腕着急着說:“別啊老大,這就結束了啊?我還什麽事都沒做呢。我跟你出來就是為了學本事的,你這還什麽都沒教過我,你至少得再教我一招怎麽順手牽羊吧?”

“這個得練,”沈濯從清潔工的制服裏摸出一片不知道哪來的幹樹葉,“正好,你把這個樹葉放到水盆裏,然後兩個指頭拿出來,水面要是沒有任何的漣漪,你再來找我。”哄傻小子嘛,誰不會。

“你結婚了嗎?”沈濯坐在汽車的後座,翹着腿望向開車的阿強,後者搖了搖頭,“有相好的嗎?”阿強不解他的意思,還是搖頭,沈濯拍了下大腿:“這樣好,晚回家也不怕,以後這幾天你就跟着我,以防有個急事。”

阿強頓了頓問道:“我現在說已經結婚了,還來得及嗎?”

“結婚了也好,家裏還有人照顧,這幾天你就跟着我。”沈濯摘下眼鏡擦了擦沾了汗的鏡腿,他二哥幹什麽不好,非得弄個這玩意裝斯文人。之前他說過,感覺二哥成熟了,對他還好,但是對其他人,總是有一種距離感,隔着不信任的屏障。

那将近一年的監禁生活改變了他,比以往更充滿敵意,但好在這份敵意沒有出現在家人身上。

“少爺,到了,”阿強将車停下來,正要下車給沈濯開門,卻被沈濯制止住,“少爺,您別想着自己一人進去吧?他雖然是個洋人,但是在泺城的歐僑階層混得很開,甚至有人說他是英國軍方的,不能小瞧。”

沈濯探着身子拍拍他肩膀,說道:“我又不用沈桀的身份去,帶什麽打手。”

“又是您熟人?”

“我朋友的朋友,有分寸。而且他重名聲,從不當場殺人,我能保證至少這次能囫囵着走出來的,”沈濯打開車門,踏出去一只腳,又轉身,“這事兒別告訴我哥、我嫂子,或者任何人啊。”

他可不想兮城再次從二哥那兒聽到什麽風,跟他生悶氣。

之前老鄭給了沈濯三個泺城黑市最有名的字畫中間商,其中那個洋人特波奇的出價最高,因為他本身就是美術學院出身,能分辨真僞,所以對于真畫肯出高價。沈濯聽說過這個人的名號,英國人,一戰跑到美國避難,得罪了芝加哥黑幫之後被人擠兌,最後聽說中國地大物博、油水足,便來了泺城。

他住在歐洲人聚集的城北別墅區,那塊的地價比老城區還要高,雖然還是政府管轄,但有時候外國人說話更管事,像是一個小租界。但是跟上海、天津裏面真正的租界比,達官顯貴少,地痞流氓和潛伏鬧市的間諜更多。

畢竟這裏沒有大使館,沒有工部局,外國人留下來做什麽呢?除了做生意,就是搞情報。

特波奇的門口站着一個印度裔的保镖,确認了沈濯身上沒有武器才讓他進去。進門口在客廳等了許久,保镖才将他帶到書房,并從外面關上了門。沈濯看向暗黃色的燈光中,坐在精美的歐式皮沙發上的男人,個子不高,絡腮胡,不胖不瘦,根本沒有任何能讓人記住的特點。

“親愛的客人,為什麽我覺得你有些眼熟?”特波奇的中文已經聽不出多少口音,在這方面他是個天才。他也是一個精明的人,一個知道明哲保身的人,才可以在戰亂的時代生存下來。

沈濯将懷裏的扁平箱子豎着放到地上,雙手搭在箱子上面,一副輕松的模樣:“也許是所有歐美人看到亞裔都會覺得相像,就像我們看到歐美人,也會覺得分不清誰是誰。”

特波奇的眉毛動了動,問道:“你是不是東昇幫的,man in charge”

“不不不,他們現在是women in charge,而且,不是。”

“你在黑市放出消息說有泺城最貴的一副黑白油畫,是首富家中的耶稣受難圖。可是據我所知,這幅畫将要參加月底的慈善拍賣會。實話實說,在你之前有很多人聲稱得到了這幅畫,想要跟我交易,但事實上他們的商品連僞劣都不能算。”

沈濯笑了笑,拍拍身前立着的盒子:“會讓你滿意的。”

特波奇并不着急看他的畫,他對于眼前這個似曾相識的年輕人更感興趣:“你自己前來,不怕我下黑手?”

“我知道你的信條,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從不打黑槍。更何況,如果這次合作讓你滿意,也許我們能夠建立長久的夥伴關系,”沈濯微微前傾身子,“就像在芝加哥的時候,你和安德·鄧肯一樣。”

特波奇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他的蘋果肌顫抖兩下,才說出話來:“你為什麽知道這件事?”

“他是我的mentor,我敢說這七八年下來,我的手藝不會比他差,”沈濯見他似信非信,繼續說道,“沒必要質疑這個。安德是意大利裔美國人,二代移民,今年應該四十七歲。他在芝加哥時用的化名是馬裏奧,住在小意大利區的南米勒路,習慣是在雕塑作品內部或者油畫畫框裝訂處刻上自己的名字。”

特波奇眯着眼睛打量他:“我們見過?”

沈濯點點頭:“芝加哥黑幫的那次交易,他們要一把古董手槍,我和安德一起去找你買的槍管原件,不過當時你還叫……格蘭姆·佩吉。”

“我記起來了,你比當時強壯了一些,”特波奇指了指他身側的單人沙發,“來,坐這裏吧。我記得安德因為刻名字導致了槍卡膛——萬分之一的幾率還是被他趕上了——他們拆開之後,自然發現了不屬于十八世紀的零件。那些人也找到了我,也怪我,竟然不知道賣槍支原料的竟然是他們的死對頭,最後夾在中間竟然成了替罪羊。”

“誰能想到他們真的敢将一個看起來價值十萬美金的古董給拆了。後來我跟着安德去了歐洲,聽說你之後便來了泺城?”

特波奇從翹起腿摸了摸胡子:“沒錯,沒錯,不得不說,當年我和安德的合作十分愉快,我給他介紹了不少的生意。來吧,讓我看看你帶來的東西,先說好了,假的不收。”

“我知道你的眼睛狠毒,自然不會帶仿品前來,”沈濯将箱子打開,抽出第一幅油畫,是他哥的風景畫,“這是開胃小菜。”

“哇哦,這位畫家可是我的同鄉,”特波奇戴上白色手套将畫拿過來,摸出放大鏡觀察細節,“是名系列的草稿,畫布和系列中其他畫作是同樣質地,媒劑也充滿了那個小村落的氣息。”

沈濯探身靠近:“這幅畫能給多少?”

“美金還是法幣?”

“都可以,按照現在的彙率,差不多一比三。”

特波奇又端詳了一會兒,說道:“這幅畫再放上二十年,等到系列畫作不再流通的話,能值五六萬美金,但現在只能給你一萬。”

“在我的預期範圍之內,”沈濯幫他将這幅畫放到一旁的畫架上,随後拿出了那副更小的耶稣像,雖然小,但是精致,“這是主菜。”

特波奇眼前一亮。

3.試探

“我的天哪,你不會真的弄來了吧?”特波奇幾乎将臉貼在了這幅畫上,“這個衣服褶皺的明暗處理是我見過最像的一個。臉上的血跡位置也分毫不差,灰度正合适。只可惜我從沒親眼見過原版,不能分辨出顏料和畫布質地是否一樣。”

沈濯用指背敲了敲畫框:“原版裝訂,至少一百年歷史,誰會在一百年前就開始為這幅畫造假了呢?”

“話是這麽說,”特波奇直勾勾看着畫上的耶稣,“三萬美金。”

“四萬,我費了不少功夫弄到它。”

“三萬五,這幅畫遠近皆知,在黑市不方便流通。”

“成交。”

不多時那位印度保镖提着一個牛皮箱子走進來,一言不發将箱子放到了茶幾上,随後走出書房。沈濯看了一眼箱子,特波奇示意他打開。裏面是幾捆嶄新的美金,富蘭克林盯着貪婪的騙子。

沈濯咽了咽口水,拿起其中一疊,忽然頓住:“你這是什麽意思?”

特波奇坐在沙發上,一邊摘手套一邊漫不經心說道:“有什麽事嗎。”

“假的,”沈濯将錢扔到桌上,“美金由棉和亞麻纖維做成,這裏面摻了樹木纖維,雖然能夠更好的後期模拟油墨顏色,但是手感不對勁。油墨顏色和味道也不對勁。”

特波奇拍了拍手,好似是在贊揚他:“你果真是安德的弟子。不錯,這就是一個小考驗。”

說話間印度人又一次開門走進來,将另一箱錢放到了沈濯面前。他小心地檢查了每一疊,确保都是真的:“這麽說,我們對彼此應該都很放心了。如果後續還有合作,別忘了聯系我。”

“當然,”特波奇笑着,“我的別墅永遠向你敞開,我的朋友。”

徒駭寨沒有電話,沈濯給齊修遠寫了一封信,言辭隐晦。他自稱來自倫敦鄉下的鄰家小妹,說鄉下的葡萄園豐收了,一共産了四萬五千鎊葡萄,換算為十三萬五千斤,去年的尚有存貨,不知道幾時能夠出貨。

齊修遠一天之後收到這封信,抽空下山電話聯系了晉雲浮,讓他去找沈濯拿錢,然後交給上級。之後他想了想,還是給沈濯也回了一個電話:“以後寫信別這麽嬌滴滴。”

“我這不是完美演繹一個心系情郎的小妹妹嘛。”

“那好啊,我回去之後,你把這封信讀給我聽,讓我看看你是怎麽演繹的。”

沈濯一瞬間啞然,齊修遠到底有什麽情趣。“那什麽,通訊不太流暢,你注意身體別累壞了,有什麽雞鴨魚肉多吃一些,打槍放炮的你一個書生就躲着點,躲在人家後面。我等你回家,愛你。”

“照顧好你自己再說,”齊修遠停頓片刻,“我也愛你。”

沈濯挂了電話坐到沙發上,看着窗外的斜陽揉了揉眼睛。收音機裏面播報前線戰況,是在曲藝節目中間插播的一小段。就是這樣,即便炮火在頭頂轟鳴,還是有人紙醉金迷地活着。就像是水深火熱的上海,軍隊在閘北開戰,但是公共租界的英國人還在俱樂部裏喝最昂貴的酒,俄國人還在劇院裏看最優雅的芭蕾舞。

戰火真正覆蓋到的是萬分之一,波及到的可能千分之一。

他的兮城是那萬分之一,他就是那千分之一。

他的心裏空落落的,特別是遇到了舊人之後,往事不斷在腦海中浮現,那些沈濯以為自己忘了的事情再度翻湧出來。下午的陽光正好,他窩在沙發上睡着了,直到傍晚才驚醒。

他最近總是做噩夢,今天又一次夢見了那場斷送了他醫生職業生涯的街頭槍戰。如果沒有那件事,再過半年,沈濯就能去醫院實習。

是電話鈴将他吵醒的,他走過去接了,對面是晉雲浮,說話聲音低得像是耳語,而且語速極快:“今晚八點鑼鼓場,春秋戲班頭排左邊第二桌。我要出警,你必須自己去。”

如果不是時間緊迫,他不想牽扯進這個局外人,但是他沒有下線,要想聯系同組的同志必須通過上級牧童,就是齊修遠,而對方此時正在高山上當土匪,晉雲浮手邊只有齊修遠給他的一個緊急電話。

“啥玩意?”沈濯徹底醒了,他揉了一把臉緊接着問道,“你讓我自己帶着錢過去接,那什麽,交易?”沈濯擔心有人偷聽,趕緊改口。

晉雲浮看了一眼四周忙碌的警察們,繼續壓低聲音說道:“對,他會問‘你聽說過洛爾曼莊園的葡萄酒嗎’,你回答‘是我家農場供應的葡萄’。記住,交易之後立刻走人,葡萄采摘等不及。”

說完他瞥見張石川穿了一身板正的西裝朝這邊走來,便立刻将電話挂了。這條線沒人監聽,但是不保證隔牆有耳。張石川見他緊張的神色,招招手:“怕什麽,不過是去跟駐軍司令吃頓飯,然後喝點酒,跟他女兒、侄女的跳跳舞。”

“為什麽非得是我……”

“你讀過書,跟他女兒拉近關系,打聽打聽動向。這一旦兵臨城下,是守還是撤。”

沈濯這邊挂了電話,去洗了把臉,自己做了個雞蛋三明治囫囵吞下。大概七點半光景,沈濯帶着手提箱出了門,走到經七路一家飯店門口攔下輛黃包車,吩咐他去鑼鼓場。

到站之後,沈濯下車,将帽子摘下來扇了扇風,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鑼鼓場是泺城老城區明清時期就存在的戲園子,那時候這附近算得上曲山藝海,除了鑼鼓場還有七八個大小不一的園子,有的唱京劇,有的唱呂劇。後來革命了,看戲的人少了,這附近的園子有的改成了賓館,有的改成飯店,除了鑼鼓場就剩下樂悠樓。

當然,軍閥混戰結束後,泺城的戲班子也重新開啓繁華時代,南城、北城有了新興的小園子,也有歐式布局中式風格劇院,幕布上加個“出将”“入相”就是戲園了。

沈濯小時候曾經來過鑼鼓場,只有最紅的班子才能在這唱。他來,是為了來鬧,來罵走劉雲娅。今日的鑼鼓場門前立着一副大海報,唱的是京劇《生死恨》,春秋戲班能叫得上名號的角兒都寫在了海報上。

《生死恨》是去年梅蘭芳先生為抗戰而演的作品,講韓玉娘流落敵營被迫婚配的悲慘遭遇,這個時候唱,再好不過。

第一排第二桌左手邊坐着一個風姿綽綽的女人,她代號黃海,今日負責來取那十五萬法幣。她抿了一口茶,臺上正好一段過門,周圍有人低聲讨論着劇情。現在已經八點過了十分,接頭的人還未出現,她有些等不及,想要起身,但就在站起來的瞬間,她注意到有幾雙眼睛望了過來。

有人在盯着她——這次接頭很可能已經暴露了!

她既然已經站起來了,就不能再坐下,于是拿着自己的手提包坐到了第三排的一處空位,似是漫不經心跟身邊的人說:“第一排那個男人好吵哦,說話聲音好大,臺上什麽也聽不見。”

那些人有兩個轉移了視線,有一個還盯着她,看來可能真的暴露了。這次行動知道的人不少,尤其是她身邊,命令傳達是在據點,說不準是從哪裏洩露出去的。也許外面也已經被包圍了……她有些沉不住氣,但必須要等這出戲唱完。

又多了兩個人走進來,黃海一看便知是受過訓練的軍人,或者警察——他們身上有共性。其中一人坐到了黃海方才坐的地方,所以如果接頭人出現,坐到他身邊,八成要被當場逮捕。

她心裏亂哄哄的,忽然聽到身後門口位置有人大喊大叫。她趕忙回頭看,是一個身材肥碩的年輕人,吵着要來找他家沙皮的大黃狗。

黃海敏銳地捕捉到一句話,大概是便衣警察說的:“趕緊把這小子弄走,抓起來,他可能是在給同黨通風報信!”這句話聲音很低,但是黃海受過訓練,聽覺異于常人,她立刻意識到,這也許是今天的接頭人,是來提醒她計劃已經被察覺,要盡快撤退。

劇場裏一陣騷亂,戲臺上的戲也沒人聽了,都在看這個嘩衆取寵的胖子。便衣警察實在沒辦法,只能沖出來抓住這個人。不知誰喊了一聲“他有槍”,随後所有的觀衆一窩蜂跑了出去,遠離這是非之地。

黃海也跟着跑了,走到外面一條人跡稀少的昏暗小巷,忽然聽到背後有人低聲說:“留步。”

她心中湧上一陣直覺,脫口而出問道:“你聽說過洛爾曼莊園的葡萄酒嗎?”

“是我家農場供應的葡萄,”沈濯将皮箱放下,帽檐壓低,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不免有些緊張,但也懷着暗暗的激動,他和兮城此刻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這裏是五萬美金,合十五萬法幣。姑娘小心些。”

黃海摸到皮箱的把手拿起來,再度回頭,已經看不到任何人。她心裏一陣暖流湧過,在這個動蕩的年代裏,有成千上萬活躍在隐蔽戰線的同志,有的人同她可能一輩子只會有一次擦肩而過,随後各自走向新的戰場。

4.假畫

黃海的猜測只對了一半。

那個胖子不是他們的人,而是沈濯發現不對勁之後專門找來的。之前在八裏湖的茶樓裏,老鄭跟他提了一嘴,有一位普通老百姓惹不起纨绔公子哥,他的沙皮狗被人弄大了肚子,他非得把那只公狗找出來。

沈濯扮成二哥的時候跟他有過一面之緣,今晚正在一籌莫展的時候,看到了正從隔壁樂悠樓出來的這位公子哥,立刻走上前說自己是私家偵探,已經在黑市接單幫他找到了那只公狗,就在鑼鼓場。

公子哥一聽就來氣,立刻帶人過去抓狗,擾亂了警察局的部署。

沈濯有些慶幸,今天得虧是自己過來,若是晉雲浮,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可能看不出端倪,被他的同事們一鍋端了。雖然波折,但是十五萬法幣終于給了出去,也希望他們能賣到那批彈藥。

至于被警局抓走的公子哥,他爹就是泺城首富,肯定會被放出來。

這一場仗雖說全身而退,但是沈濯想一想都要後怕,如果他沒認出來蹲在門口的報童是警察局見過的值班員,如果他沒有找到那個公子哥,如果老鄭根本沒跟他提着一嘴,如果接頭的女人未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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