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上)逼上梁山

1.墜落

泺城的黑市流傳着一個故事,一個極其真實的故事。講的是一個名叫“格蘭姆·佩吉”的英國人,在美國芝加哥将報廢槍支改造成古董槍賣給了當地的黑幫,他現在改名換姓逃到了中國,而且就在泺城。這是一個故事,沒有通緝令,沒有懸賞,但是就是有人要将這個“佩吉”找出來。

特波奇唯一能想到的源頭,就是在美國見過他的那個年輕人。他當時的名字已經記不清了,之後留下的名字是“僑仔”。特波奇暗中找了他許久,才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他——果真是東昇幫的掌管者。

慈善晚會上面目和善的“僑仔”一臉春風得意,而他捐贈的畫作正是賣給自己的那副風景畫。特波奇找到了陳氏酒業,在後巷一直等,等到那個人下班,暗中尾随在他上車之前攔住他,一把槍頂在他的後腰。

“你是誰?”沈桀有些意外,他最近沒得罪什麽樣人——然後他就明白過來,是他弟弟惹來的,“特波奇是不是?聽說你最近不怎麽好過,如果你現在得罪我,會更加雪上加霜。”

“你覺得我怕死嗎?”特波奇咬牙切齒。

沈桀笑了一聲:“不,我不會讓獵物輕易死掉,我想看他們如何茍延殘喘地或者,帶着一身的病痛下地獄。”他說完,阿強從側面沖過來擡腿踢掉了特波奇的槍,動作迅速,特波奇根本沒時間反應,更別說開槍。沈桀看着躺在地上的洋人,擦了擦後背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污痕,說道:“手打斷,別讓他死了,再給咱們惹上管事。”

兩個人将特波奇拖走了,沈桀像是無事發生一樣打開車門,順便繼續問工作:“駐軍那邊要二十箱酒,精包裝送給軍官的。一定要墊足夠的稻草,他們最近糧食供不足,餓得慌,酒要是碎了怕是要吃人。”

大概也就是那天晚上的事情,特波奇死了,被人暗殺。開槍的是一個美國人,受軍方雇傭來到泺城刺探情報,馬上就要被驅逐出境。但是他本是混子出身,也是芝加哥黑幫的人。他殺特波奇是為了回去之後能夠在老大面前邀功請賞。

沈濯在第二天的報紙內側看到了這個乍一看不起眼的新聞,盯了一會兒,将報紙放下,走到窗戶邊打開窗簾,讓早晨的陽光照射進來。齊修遠在廚房做好了飯喊他下樓,沈濯應了一聲,順便打開抽屜拿出一個筆記本,裏面夾了張皺皺巴巴的紙。

冉莼留給他的那個名單,上面寫着許多名字。沈濯找到特波奇的名字,用鋼筆劃掉。齊修遠又在喊他,做的是沈濯喜歡吃的排骨面。沈濯立刻将本子塞回抽屜裏,跳着跑下樓。

“城哥哥,排骨!”沈濯摟着齊修遠的腰,“面裏多給我放個雞蛋。”

“我和排骨并列嗎?”

“我還是喜歡你多一點。”沈濯像小狗崽子一樣在他肩膀上蹭。

“這幾天辛苦你了。”齊修遠親親他的額頭,小狗崽子發出一聲幸福的低吟。“元熙,醫學院馬上就要開學了。因為你哥回來,你之前交上去的簡歷我給偷偷撤了,現在再不重新提交,怕是又要耽誤一年。”

“我哥不讓我出去,”沈濯嘟囔一聲,“什麽時候把抓他的人揪出來,我什麽時候就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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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我幫忙嗎?”齊修遠将兩碗面放在桌上,推開沈濯的腦袋示意他老實坐下吃飯。

沈濯想了下,問道:“你聽說過‘寒山’這個名字嗎?”

他明顯感覺到齊修遠有一瞬間怔住,眼裏的神色複雜又難以捉摸。沈濯等着他回複,齊修遠挑了挑面條之後才說道:“不是特別清楚,但是有所耳聞。元熙,你別自己去查了。”

“為什麽?是個很危險的人物嗎?哪個勢力的?”

“我不想讓你受傷,”齊修遠将自己碗裏的排骨都夾給他,“你沒有經驗,鬥不過這些人的。”沈濯努努嘴沒說話,他被排骨收買了。齊修遠将雞蛋戳開,蛋黃喂給在桌下蠕動的阿婉:“對了,你能造假槍嗎?”

沈濯嘴裏塞滿了排骨,狐疑地望過來,末了點了點頭,咽下排骨上的肉:“能啊,只要有足夠的材料,再給我一個煉鐵作坊,做的看起來一樣一樣。我之前在芝加哥給人做古董槍,都能打出子彈來。”

“子彈就不用了,看着像就行,”齊修遠把自己碗裏的雞蛋清也夾給他,“教人做得七八成像需要多久?”

“半年吧,有底子的一兩個月也有可能,”沈濯聳聳鼻子,看了一眼碗中堆成小山的肉和雞蛋,“你有什麽預謀?”

“愛你,”齊修遠說道,“吃完飯再跟你講,不然面條要涼了。”

第二日沈濯以沈桀的名義去了一趟警察局,雖然在張石川眼中他是扮成沈桀的沈濯。原因是東昇幫一個弟子在賭場抓販毒的,卻被人栽贓倒打一耙,說他才是賣家,沈桀跟張石川不熟,所以還得沈濯出面把人保出來。

張石川也沒想管這爛事,既然東昇幫給了足夠的保釋金,人也就放了。沈濯看他愁眉苦臉的模樣,問道:“哥,又有什麽煩心事?”

“憲兵團抽了駐軍的糧食,駐軍團長和參謀長都是我同窗,昨天喝酒把這件事告我這了。但是憲兵團的吳城是省長的外弟,皖系舊人,”張石川停了下,“我告訴你這個幹什麽。政治場的事情我都搞不明白,你們也少摻和,不然不知道怎麽死的。”

“我這不是替我姐姐問問嘛,最近銷量不佳,想要個大新聞。對了,之前被綁架的那些小孩來報案,怎麽處理的啊?”

張石川瞥他一眼:“主犯都槍斃了,還報什麽案。還有幾個老頭老太太說之前已經報過了,我怎麽不知道?”沈濯嘟囔一聲,黑子的奶奶是怎麽被拉出警察局的,張石川沒可能不知道。張石川發現他嘀嘀咕咕,更沒好臉色:“問完了沒?”

“問完了。”沈濯給他彎腰表示謝意,然後出門,輕輕關上了房門。張石川跟沈桀是真的有血緣關系,沈濯心裏想着,怎麽一個兩個對他都這種兇狠态度,他難道不是沈家最可愛的小少爺了嗎?

被保釋的外門弟子感激涕零,沈濯給了他五毛錢讓他吃頓飽飯,随後散步回家。就要走到經七路的時候,沈濯感覺背後有兩個人一直跟着自己,他不能将狼引到家裏,于是走過了路口朝經八路的方向走去。

那兩個人還跟着,沈濯沒正經學過跟蹤反跟蹤,靈機一動進了一家裁縫店,從後門走到小巷,然後傻了眼——這他大爺的是個死胡同。

跟蹤者也已經走進來了,沈濯看了一眼高高的院牆,一步一步往後退,直到後背貼緊了磚牆,無法再退一步。而後,他看到了從胡同口走進來的齊修遠,穿着一身灰色的長衫。

“沈先生,”齊修遠笑着,一步一步走近,“不知您有沒有興趣來徒駭寨一坐,順便幫一個小忙。”

沈濯緊張地咽了下口水,問道:“什麽事要你們這樣大張旗鼓的請人?”

“勞煩沈先生替徒駭寨做幾張文件,舉手之勞罷了。之後我們會将一噸精米餘糧以低于市場價一半的價格賣給你們,你看如何?”齊修遠越過了那兩個堵住路口的土匪,徑直走到沈濯身前站定。

沈濯舔了下嘴唇,說道:“我的手已經被你們寨主一刀刺穿了,哪還有這個能耐。”

“不過是皮肉傷,根本沒有傷及筋骨,聽說沈先生最近還在替人做賬本,難不成您這手時好時壞?”齊修遠以土匪身份出現的時候像極了滿肚子壞水的惡人,而且永遠是衣冠整整的模樣,應了那個詞,衣冠禽獸。沈濯有時候甚至不能分辨,這個他究竟是裝出來的,還是齊修遠本來就有這樣陰暗的一面。

但,平心而論,這副模樣還挺撩人的 。

沈濯回了回神,說道:“我為東昇幫做事難道不是應該的嗎?為什麽要替你們徒駭寨出力?低于市場價一半,怎麽,齊師爺最近也開始看經濟學的書,想要換個方式傾銷了?”

“那你是不肯合作了?”齊修遠笑了笑,僅僅是嘴角上揚而沒有帶動面部肌肉,更顯得可怕,“如果我說,我有你弟弟的消息呢?”

“什麽?”沈濯繼續配合他演戲,但是感覺自己用力不夠于是提高了音調,說話間聲音顫抖,“他是不是在你們手裏!”

“別這麽激動,”齊修遠将手放在他胸口,趁機摸了摸小孩最近練出來的那點胸肌,還是太軟,“只要沈先生跟我們回去一趟,自然就知道了。怎麽樣,現在做好決定了嗎?”

沈濯被摸得有些癢,嘴角就要控制不住,幹脆一把握住他手腕:“我希望你們說話算數。”

“自然。”齊修遠反握住他的手腕繼續逼近,将他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沈濯有些喘不過氣來,餘光看到後面兩個土匪開始朝外走,這才低聲趴在齊修遠耳邊說道:“松開松開,弄疼我了……當時你說讓我頂二哥一天,然後陪你上山,但是可沒說有暴力壓制這一折啊。”

“入戲了,”齊修遠松開他,掃了掃他身上的灰塵,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吻以作安慰,“我讓你教我,你不肯,非得自己來。現在怨我了?”

2.邀請

之前沈濯在拍賣會場展示他作為詐騙藝術家的特長時,徒駭寨裏的游擊隊用那十五萬法幣購買了一批槍支彈藥,幾乎能将整個徒駭寨——包括那些土匪——武裝到牙齒。如果不是賣家急着出手,他們哪裏淘換來這些好東西,還有幾把德國進口的機關槍。

但是這些現在用不上,畢竟泺城還風平浪靜,所以齊修遠帶人在山上找了一處隐秘的山洞,改建成了防空洞,并把武器儲存進去。就在他剛剛下山回到學校的時候,徐鐘送來信,說警察局好似得知了這批軍火。

徐鐘那邊大發雷霆,嚴查是誰走漏的風聲,這幾天連山下的農戶都挨家挨戶地搜,看看是不是警察局派來的探子。齊修遠來不及阻止,知道消息的時候只是無奈地搖頭,徐鐘這麽大張旗鼓,不就是告訴官府,他這裏真的有軍火嗎。

好在官府的兵還不知道具體位置——或者說山洞在哪,只有齊修遠和游擊隊那幾個參與修建和搬運工作的幹部清楚。齊修遠聽聞這件事立刻上山,和徐鐘從天黑商議到天亮,最後決定來一出偷梁換柱。

簡單來說,就是及時轉移物資,然後做一批假的放到外面,若是真的被駐軍、憲兵團或者警察局搜到了,也沒什麽損失。

“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徐鐘讀書少,但是三十六計還是看過的。

齊修遠給他點了煙,繼而說道:“但是假槍必須要做到以假亂真,至少讓咱們中間的探子覺得一切都沒有發生。而且,咱們還能借此機會找到是誰走漏的風聲,您看,這事情由誰來做比較好?”

“得找信任的,而且還得有手藝。”

“若說是信任,不如找外面的人,我有一個人選,”齊修遠停頓片刻,等待徐鐘看向他,繼而才說道,“東昇幫的沈桀。”

“他?”

齊修遠點點頭:“去年他曾經幫您運送了一批資産去海外,一路沒有遇到任何的波折。聽說他從小就精通造假,如果通關文件都不成問題,假槍對他來說應該也不難。泺城裏,我只能想到這個人。我們可以用其他理由将他騙來,然後逼迫他造假軍火。”

“可這個人現在已經是東昇幫的二把手,泺城裏面呼風喚雨的人物,跟警察局、憲兵團的關系匪淺,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兔子。”

“如果我們抓住他的把柄,或者,”齊修遠輕笑一聲,“或者我們以某人作為要挾呢?我和他弟弟曾經共事,之後他弟弟只身前往歐洲,已經有一年沒有跟家裏有任何的聯絡,他們不知道這位少爺究竟在何處。如果,他人在我們手裏呢?”

“好一招無中生有,”徐鐘大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果然沒看錯你。”

“徐大哥謬贊。”

沈濯被他們請到山上,齊修遠幾乎寸步不離跟着他,看起來像是防止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圖謀不軌,其實是擔心土匪對他圖謀不軌。沈濯上次來的時候被揍吐血,最後還被刺了一刀,之後雙方勢力貌合神離,不确定有沒有土匪對東昇幫懷恨在心。

就算是懷恨在心也不會表現得那麽明顯。晚上徐鐘請他吃了頓飯,一桌的雞鴨魚肉,還有一大塊紅油爛炖的豬肘子。沈濯看見這油膩的東西實在是沒胃口,悄悄望了一眼齊修遠。

“徐大哥,”齊修遠适時開口,“既然沈先生願意幫忙,不如咱們聊聊是如何計劃的。”

屋裏除了他們三人,還有徐鐘的心腹管家徐三鷹和游擊隊的隊長尚廉——齊修遠只告訴沈濯這是巡山隊的隊長,是老朋友,也是可信任之人,沈濯看他的身量打扮和由內而外的氣質便知道,他就是游擊隊。

至于大少爺徐劍,聽說又帶着人進城鬼混去了。

沈濯揉了揉鼻尖,讓那濃厚脂肪的味道趕緊遠離,随後說道:“工期比較緊,我打算畫一些圖紙出來,還請貴寨派些人手幫忙制作。最好是之前做過木匠和鐵匠活的熟手,大約能在五天之內趕出您所需要的數量。”

齊修遠問道:“能夠做到以假亂真嗎?”

“只要他們不拿起來上膛開槍。重量和手感都能模仿,齊師爺請放心。”

“我自然相信先生的手藝,”齊修遠發覺每次他稱呼沈濯先生的時候,這小孩總會眼中泛起一陣難掩的溫柔笑意,“不過這件事希望您能保密,除了參與其中的木匠和鐵匠,以及在場的人,不要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徐鐘并不全然相信眼前這個年輕人,但是他對于造假的事情沒多少了解,幹脆一揮手:“這件事具體就讓師爺操辦吧。”

沈濯一頓飯吃得很鬧心,土匪山寨的東西真的太難吃了,鹹的不鹹,淡的不淡,就連米湯上都飄着一層油沫子,但凡把這大肘子賣了買點肥皂刷刷鍋也不至于這麽難吃。

齊修遠帶着他回了後山,還是當年關他的那間房。沈濯感慨了一下,齊修遠揉了揉他的後腦勺:“想吃什麽,我去廚房給你弄點兒來。”

第二日,沈濯剛起床就聽見下面有人喊着一二三四在那練拳,他扒開窗戶望了一眼,是尚廉教一些年紀尚小的小孩搏擊術。等沈濯洗漱之後,課程已經進行到練習端槍姿勢這一步了。

齊修遠端着一碗面進屋,把筷子擦拭好了再遞給沈濯:“吃完咱們去山上,有個瞭望臺暫時給你當作坊。”

“兮城,你覺不覺得尚廉昨晚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對勁?我也不記得見過他,你說他是不是跟我哥有仇啊,不會對我不利吧?”

“他若是心術不正,這世上就沒有好人了,”齊修遠看他往嘴裏塞面條,兩頰鼓起來像是年畫上的娃娃,“行了,我看你就是聽我說他是老朋友,吃醋了。以後少吃點老醋花生。”

“哪有!”沈濯一激動滿嘴的面條差點噴出來。

圖紙其實沈濯一早就畫好了,他必須盡可能縮短待在山上的時間,所以齊修遠問他此事那天晚上就開始熬夜繪圖,還去了一趟市政府檔案室找了張遠志,問他有沒有這方面的資料。

張遠志當時的眼神極其複雜,問是不是僞滿洲的伍滄又來信了。沈濯擺擺手說沒有,然後問上次讓他幫忙查的事情有沒有結果。倒還真的被他翻遍泺城查出來了,伍滄第一次來住在俄國人開的冬日旅館。

總之圖紙畫得很快,沈濯也試着做過縮小版的,算得上已經得心應手。後山的瞭望臺聚集了十幾個人,齊修遠篩過一遍之後只留下六個,其中還有兩個齊修遠安排專門來保護他的。

“你是不是有點草木皆兵了,”沈濯借着錯身的機會小聲對齊修遠說道,“我還有利用價值。”

“我總會有離開你的時候。”齊修遠将一塊木頭交給他,這是後山專門找的高齡木材,方便模仿真槍的重量。

沈濯接過來拿在手上掂量了一下,看了一眼已經開工的幾個工匠,說道:“這個小地兒出不了亂子。我覺得那個,就那個穿白褂子的小孩挺聰明的,要是還沒退我都想收他當徒弟了。”

“死了這份心,而且這裏一點兒也不安全,”齊修遠刻意向外挪動些許,跟他保持一個距離,提高了音調,“大少爺,我都瞧見你了。”

身上還帶着酒氣的徐劍撓着他那青皮一樣的腦袋瓜子從樹後面走出來,他對于這個一個打仨的師爺還是存着那麽點敬畏的:“我就是來看看,這個我爹不惜掉面子請來的人,到底有什麽能耐。”

“可不敢說是掉面子,”沈濯僞裝他哥的斯文毒舌性格,“你可以問一問齊師爺,到底是怎麽把我請來的。”

齊修遠揮揮手:“這兒塵土飛揚的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聽聞徐大哥給你找了個教騎射的獵手,怎麽沒去上課?”

“昨晚跟幾個兄弟在夜總會看上一姑娘,玩得太晚了,還沒醒酒,”徐劍打了個哈欠,瞄一眼那些工匠,“你們跟這兒鋸木頭、打鐵幹什麽,老頭子這個年紀就要做墓碑了?你讓他放心,他死了我一定當一回孝子。”

等他走後沈濯才敢悄悄問道:“他跟他爹關系怎麽這樣了?”

“上半年吧,他看上一個風塵女子,讀過書而且床上花樣多,”齊修遠說到此處有幾分羞澀,耳朵蹿紅,“咳咳,總之就是很合胃口,處一陣算是情投意合了。但是他爹也看上了,直接将人綁來,那姑娘不從,末了跳了黃河。大概就是上個月。”

沈濯眉頭微皺,問道:“死了?”

“不知道,左右是之後沒再見過。說到底也是家庭教育的問題,徐鐘和他父親關系就很差,跟他叔父更是水火不容,所以他自小沒有感受過父愛,也不知道如何給予父愛給他的兒子。”

沈濯撇撇嘴,嘟囔着:“還是看人,我爹也不疼我,我不是還孝敬他呢。”

“你父親也是愛你的,只是方法不同罷了。他是大男子主義,在家裏也要立威,所以每次的關懷只能用責罰的口吻說出來。你在香港教書期間,你父親曾經打電話到學校詢問你的情況,最後說,不要告訴你他曾經打過這通電話。”

“他,”沈濯從未聽說過這件事,不免有些怔住,“他真的問過我?”

齊修遠點點頭:“你給你姐姐拍完電報沒多久吧,教務處那邊讓我過去接一個內地的電話。他問了你身體如何,吃穿用度是不是足夠,還問了有沒有成家。”

沈濯不言語了,半晌揉了揉鼻子,說道:“那邊的鐵皮邊鑲錯了,我去給他指點指點。”

3.備貨

一天的連教帶練僅僅造出來一箱子,不過不着急。沈濯看着那個穿小白褂的小孩就感嘆,這孩子真是個能工巧匠的好材料,幾何算數一點就通,可惜了被困在這徒駭寨。沈濯還琢磨着,能不能跟兮城商量,讓這孩子出去上學。

齊修遠幾乎寸步不離他,沈濯倒是有些不适應,之前不管他去黃柴之那卧底還是去跟特波奇搶錢,齊修遠都沒這麽緊張和擔心他。他也問了,齊修遠思索半天回應:“這裏是我力所能及的地方。”

“我沒那麽脆弱,弄得我怪難受。”

“元熙,他們不是善茬,真的敢不要命。”

他們說着走回山頭的飯堂,齊修遠特地命令做飯的廚娘做了碗清單的馄饨湯,以免沈濯吃不慣油拌飯。正端着飯往回走,迎面撞上徐劍,這位少寨主臉上多了一個巴掌印子,估計是被他爹打的。

徐劍臉色不好,推開排隊的小土匪走到最前面,看了一眼簡陋的飯菜,問道:“他媽的,不是說給我做一碗紅燒魚?”

“少爺,寨主吩咐了,您的小竈往後都取消了。”

廚娘話還沒說完就被徐劍掀起來的飯盆澆了一身的湯水。沈濯下意識想要去幫忙,被齊修遠拽住了胳膊,後者輕輕搖頭。那盆小米湯方才還沸騰着,這樣澆到身上得多燙。

周圍的土匪每一個敢吱聲,只有廚娘痛苦的呻吟和嘶吼。齊修遠等到徐劍罵罵咧咧走後才上前,将廚娘扶起來,命人拿來涼水沖洗:“紅杉,過來,你下山找郎中開燙傷的方子。二丫頭,扶你娘回去躺着。”

“師爺,”廚娘的眼睛幾乎睜不開,抓住齊修遠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您是師爺,求求您,管管少寨主吧,我們實在是受不住了……他之前不是這樣的……”

二丫頭哭得稀裏嘩啦的,沈濯遠遠站在那看着,心裏不是滋味。徐劍本不是一個如此極端暴戾的人,之前押送日本間諜之時尋求他的幫助,徐劍還頗有幾分綠林好漢的英氣。為了一個女人,父子反目,徐劍将從他父親那裏受到的怨氣全部撒在下人身上。

沈濯越發明白為何齊修遠要投身革命了。

廚娘回去之後,換了個大叔繼續打飯,一切都像是沒發生過一般。齊修遠走回他身邊,沈濯已經站着将那一碗馄饨吃完了。“你腸胃不好,不能這樣吃……”

“沒事,省得他們再跑一趟送碗筷,”沈濯将空碗遞給身邊的男孩,大概是那個大叔的兒子,小孩麻利地跑回去,“兮城,徐劍每天都要去城裏喝酒快活,他有沒有固定要去的地方,或者一起的朋友?”

“你要做什麽?”

“想給他點兒教訓,”沈濯揉了揉後頸,“看着不爽。”

“別學你二哥,”齊修遠走到房間門口,摸出鑰匙打開門,繼而低聲說道,“他一般喜歡去薔薇舞廳,留宿在鳳英路一帶的風月場所。若說朋友,大都是些纨绔、地痞。比如賣煙土的趙佳業,情報販子宗覃。”

“我有個想法。”沈濯貼近齊修遠的耳朵,呼吸打在他皮膚上,惹得齊修遠耳尖蹿紅。沈濯說了片刻發現齊修遠呼吸越來越快,縮回身子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忍不住輕笑一聲:“你幹嘛呢,認真聽啊。”

“我房間隔音挺好的,不用靠,靠這麽近,”齊修遠難得結巴了一次,迅速調整狀态,“你說的辦法未嘗不可,甚至可以鏟除未來開戰的一大隐患。但是我必須要提出申請,然後才能調動人員幫你。還有一點,你能确定一切按照你的計劃來嗎?”

沈濯不知為何感覺後背有些癢,伸手撓了撓:“現在是趕鴨子上架,走一步看一步,就算最終目的沒有達到,也能保證前期的順利。”

“好,時間緊迫,我現在去請示,”齊修遠站起身剛往外走了兩步,又走回來從床頭櫃裏摸出一把槍,交到沈濯手中,“這個型號會用嗎?”

“打過靶。”沈濯也沒跟他客氣,直接接過來。

翌日下午收工之後,徐鐘和尚廉一同過來查看進度,看着僅僅兩箱僞造的槍支,徐鐘的臉色像是冬天的岩石一般。沈濯擦了一把額角的汗水,說道:“這已經是最快的進度了。”

“憲兵團那邊傳消息,他們開始整編突擊隊,目的就是咱們。”尚廉拿起一把槍來,端着試了試,倒也沒對這手工藝品作評價。

徐鐘說道:“再給你五天。”

“其實用不着五天,”沈濯忽然開口,“之前文冠木掌管着一處林場,他死後那片土地被官方接手,但是存留了許多工具,其中有兩架刨木機,和幾個電鋸。我看這裏也拉了電線,如果徐寨主想要加快速度,不如我們把這些工具拉過來。”

徐鐘不置可否,看向齊修遠。

沈濯搶先一步:“我們居于城裏,留着這些也沒用,若是你們喜歡,用完了直接留下就行。”

齊修遠點點頭:“方才沈先生提及,我便覺得有些道理。只不過這麽多工具,我不放心沈先生一人前去。”他咬重了“放心”二字,果不其然徐鐘讓他們多帶幾個人,開輛車過去。“我和尚隊長跟着一同去吧,人多反而容易引起注意。”

當晚下山,沈濯在車上的時候便感覺到尚廉看他的眼神奇怪,等到了東昇幫碼頭倉庫之後,沈濯讓尚廉去搬進門右手邊的兩個大箱子,支開他,随後湊到齊修遠身邊問道:“他真的不是對我有意見?”

“他天生就是這幅不茍言笑的模樣,不是針對誰。”

說話間尚廉已經将箱子拖過來,三個人合力才将它們裝到卡車上。尚廉拍拍手準備走,沈濯攔住他:“等一下,這些還不是所有的。勞煩你在這等一下,我和師爺去一趟城裏。”

“你們兩個?”尚廉上下打量他一下。

齊修遠笑了笑:“他是我的人,放心。”

“你那條線我管不着,天亮之前回來就行。”他說着跳上車後座,橫躺下來,将帽子摘下蓋臉上,開始補覺。

阿強提前就在這裏放了一輛車,齊修遠開車進城,到警察局門口将沈濯放下。沈濯提着阿強之前準備好的兩盒點心走進去,晚上十點的警局依然是忙忙碌碌,電話鈴聲此起彼伏。

張石川坐在辦公室翻看文件,看到沈濯敲門進來一陣頭疼,尤其是他還帶着禮物:“你丫的又有什麽事要求我?”

“我沒事兒啊,阿姐讓我來送謝禮,”沈濯做出副乖巧的模樣,将點心放到他的茶幾上,“昨天您和駐軍團長答應匿名接受采訪,讓《黃河日報》得到了第一手的資料,寫了一篇全城轟動的《論軍糧何處去》的新聞,阿姐可感謝您了。”

張石川抱着胳膊:“匿名了,你還知道是我?”

“我可是您表弟啊。我聽說最近憲兵團不老實,很多軍官在黑市有檔口,分發的煙酒、禮品甚至是軍官證都有倒賣的,是不是真的啊?”

“你姐姐要是敢寫這個,她是真的不要命。”

“我好奇而已,”沈濯趕忙住了嘴,“哥那我先走了,您忙着。”

沈濯從警察局走出來的時候撞到了一個小男孩,他記得,這是在春滿園的時候差點要被送到別人床上的那個孩子。他手裏拿着一疊晚報,還有許多小畫本沿着街叫賣,沒看清路撞上沈濯。

“給我一份吧。”沈濯摸出幾個銅板放到他手裏。孩子笑着将報紙給他,然後繼續邊走邊吆喝。還好,他的童年還是充滿陽光的。

之前沈濯拿到冉莼的名單之後想過報警,但是被沈桀攔下了。第一,他如果摻和這件事,很有可能最後被發現參與八仙而獲刑,沒必要把自己搭進去。第二,他不是受害人,孩子或者孩子家長都沒報警,輪不到他。

沈濯戳着沈桀的心口問他,難道就要放任這些禽獸在外繼續毀掉一個一個男孩女孩?毛叔務死了,但是生意還在,惡毒之人不會滅絕。

沈桀問他,你有證據嗎,被八仙綁架來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參與這件事,就被解救了。就算是春滿園的那個男孩,他也沒有真正見到客人,根本沒有受到任何侵犯。就算是你找到了曾經毛叔務送出去的“禮物”,他們敢作證嗎?他們這個年紀,知道自己被侵犯了嗎?

沈桀問他,就算他們能作證,就算人證物證都在,警察局敢管?你問問,張石川他敢動這張名單上的哪個人。末了,沈桀将那份名單塞進筆記本裏還給他,說道:“你不懂,泺城的水到底有多黑,你這一年看到的不過是鳳毛麟角罷了。你現在挺好的,活得還算幹淨,就這麽幹淨一輩子。”

“可是他們的一輩子呢,他們的自由和權益呢。”

“你出去讀書,別的不學,讀了一腦子的英雄主義。誠然,這個時代需要英雄,但不會是你。我也不希望是你。” 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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