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家
“廚房裏有一碗瘦肉湯。”母親雙手捧着一盤青菜,扭頭,對坐在一邊搖着蒲扇的奶奶說。
這是我們家的規矩,每每新買的肉菜,如豬肉,狗肉,牛肉……廚房(當天下廚的人)會挑點好的,摘出來,弄點上湯給老人家。爺爺在世的時候給爺爺留着,後來就給奶奶。這是孝敬長輩的一個很好的行為表達方式,從我記事起,一直延續着。我想當初這樣做的主要原因是為了防止小孩不懂事。
還記得有一次,是在菜荒時節。有天晚上,爺爺斬了兩根臘鴨翅膀,切了一大碗曬幹的指天椒,合起來煮了一道菜。一個晚上,一端飯,就被我們瓜分完了,剩下個空碗,敲起來咣咣作響。那時我們才多大呀,因為平日裏吃得寒碜,又因為不懂節制,弟弟為此鬧了幾天肚子。母親很心疼,爺爺很無奈。
現在,日子比起當年,好了很多。但也不像城裏人,出門就是市場。在鄉下,或許,他們習慣了,好日子,窮過。
“毛丫,去買兩支啤酒來喝。累死累活的人沒得吃,坐在家裏等死的人吃好的,……”電視機旁,父親舉起筷子,雙目盯着餐桌。抱怨起來。
“在廚房,你死得去端來吃就是啦,沒得給你吃啊。”奶奶停住手中揮動的蒲扇,左手扶一把凳角,慢慢的站直起來,指向父親的方向,罵罵咧咧。
我跳出廳門,買了兩支啤酒,很快折回來。在父親旁邊坐下,打開一支,倒滿兩碗:“來,碰一個。”我看着父親一仰頭,喉結一凸一凸。放下碗。向着奶奶,又想發飙。
“哎呀!等下,我站起身,雙手伸向父親的頭部。”爸爸,你頭上好多白發,去年好像也沒那麽多,怎麽變化那麽快?
“上年紀了,頭發變白,肌肉變得松弛……一年不同一年,什麽都在變!”父親嘆氣。
“不是吧,有一樣沒變。一直也沒變。”我說,把他的注意力分散,聚攏到我這邊來。
“什麽?”
“你的脾氣,還是那麽臭,還有,你的心胸,還是那麽……”。我想直說還是那麽狹隘。但他是我的父親。我的生身父親,考慮到長幼尊卑。說他脾氣臭我還帶點玩笑口吻。用心胸這個詞他估計就聽不懂了,還說心胸狹隘,他要以為我在罵他,那就适得其反,弄得個勸罵不成反被罵。白瞎忙活了。
我見他停下來,不吵了。立刻滿臉堆笑:“來,再滿上一碗,喝了吃飯,吃完飯,休息一會,這大熱的天……”這邊停下來了。
“虧你讀那麽多書,讀的都是數牛腳印,狗腳印去了。一點都分不清是非。不像你大哥。”奶奶又搖着蒲扇,搖着頭。矛頭指向我。
“年初,你哥在家的時候,有一次,這個挨千刀的罵我,你哥就敢站起來,桌子拍得山響,直指他的鼻子叫他住口,否則就要揍他。你看看你現在這樣,這書不是白讀了嗎?”奶奶說完背起雙手,朝外走去。
一邊走,一邊罵罵咧咧:“沒良心的,沒本心的。雷打的,天收的。”滿村子裏嚷嚷開來,午飯也不吃了。很小的一件事情,只要一方稍稍忍讓一下就可以相安無事。然而,這樣的狀況,很經常發生。
這就是我家,像火藥倉庫,經常彌漫着硝煙味。三天兩頭,吵吵鬧鬧,見怪不怪。每當這時候,母親會像小媳婦似的吃自己的飯,做自己的事,不去理會。因為也理會不來,只要開口,肯定有一方會誤會她在幫着另一方,生出更多事端。就算不出聲,都有被罵的可能。
爺爺在世的時候,氣急了,他會說:“如果是一只雞,一只鴨,我一刀就把你處理掉。”狠狠的。對着父親——他的獨子。
我的爺爺是個泥水匠,那時候,兩百裏方圓也可算是走南闖北。
他結交甚廣,他在的時候家裏生活明顯好很多,父親也溫順很多。爺爺走了,沒人說得了他。奶奶更加不行,因為奶奶不是他的親娘,不是我們的親奶奶。在父親很小的時候,也就四五歲吧,由于奶奶的插足,父親的親娘走了,改嫁到隔壁村。我們上小學的路上必經她家門口,偶爾她會偷偷塞點吃的,比如李子幹,番薯幹之類的,回來告訴母親。才知道,這才是我們的親奶奶。
父親也不太争氣,腦子不太好使。聽說小學一年級讀了五年,反反複複。最後先生都不太願意教了,他自己也不願意讀。這成了村裏與他同輩份人的一個笑柄,也成了奶奶對他的罵柄。
母親是個苦命的人,三歲失母,外公也英年早逝離。剩下她跟着大娘抱養的兒子。她的大娘就是我們後來見到的外婆,舅舅就是這個外婆抱養的兒子,與母親幾乎沒有直接血緣關系。好在外婆宅心仁厚,舅舅寬宏大量,母親也是聰明伶俐,又勤勞能幹。所以,姑娘時期,在外家也還過得順心。只是為了掙工分,幫補家裏。上學斷斷續續,教書的先生幾次來家裏找舅舅談話,說是可以免費,全免。讓她去讀書,還提醒外婆和舅舅,不要浪費了一顆好苗子。但是,最終還是沒有辦法。
爺爺常年在外做泥水活——起房子,以前的那種土瓦房。還小有名氣。人稱陳師傅。
父親18歲時,爺爺托人介紹媳婦,相中了我娘。不遠四五十裏地,嫁到我家。成了陳家的媳婦。
那年,母親17歲,蓋上紅頭蓋,沒有花轎,是人力,一段路一段路,背着來到我家,剛來時,滿懷希望。見到我的父親,相處下來,很快的,卻發現丈夫不如兄嫂好,雖然不是親哥嫂。
我們兄弟很小的時候,經常看到父母打架,打得厲害,父親抓着母親的頭發,一撮一撮,上下左右,揚起,掉下的發絲,清晰可見。母親只會哭,哭得傷心,眼淚,鼻涕和着口水。貓在屋檐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我們也跟着哭,撕心裂肺。
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人的過錯不應該由小孩來分擔。這時,左鄰右舍紛紛前來勸架:“不要打了,不要吵了,看把小孩吓壞了……”
年紀長的,指着我的父親:“你呀,是頭牛都教會了。多好的媳婦呀,多大點事呀。三天兩頭,沒完沒了……”然後抱起我們當中的一個,搖着頭:“真是笨人沒藥醫了。造孽呀!”
年輕的,小心翼翼,扶着我母親,扶回床邊,開導她。
母親哭累了,停下來。首先,安撫好我們幾個,然後神情嚴肅,以一種打落門牙往肚裏吞的的堅韌與隐忍。慢慢的梳理着自己的心情,包括承受力。
她知道,她無法改變父親,但她可以改變自己,她要用這種方式,去換取另一種回報,即使那種回報會比較虛無,或者比較遙遠。
但她得到了,起碼後來,她得到了村民們普遍的認可:“善良,賢淑,勤懇,忠實……包括堅守婦道。”
至于更遙遠的,她希望我們兄妹幾個都不要學父親,要好好讀書,好好做人。這是她最大的心願,也是這些年她每次忍辱負重能重新站起來的最根本的原動力。
她收拾心情,日出日落,早出晚歸,開荒拓土,為了這個家,更為了我們三兄弟。
許是擔心兒子長大取了媳婦忘了娘,或者擔心兄弟多,家裏窮,娶不到媳婦。又或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佛陀的善念驅使……!
家裏都窮兇極惡成這個樣子了,在弟弟兩歲大的時候,母親從附近村抱養了一個女孩,女孩的父母親也是因為連生幾胎女娃,無力撫養。女孩抱來的時候才幾個月大,缺少奶水,嚴重營養不良,瘦瘦孱孱怏怏。皮包骨頭,青筋直露,面色蠟黃,哭叫時,聲若哀貓……。不過分的說,當時真是命懸一線之間,魂游陰陽兩界。
為此,母親後來說,養大她花費了比養大我們三兄弟三倍還多的精力。這就是我的妹妹,名字叫趙欣,姓趙。長大後個子矮矮小小,皮膚白白淨淨。五官端正,還算标致,唯獨嘴巴較闊,笑起來呲牙外露,不太淑女。小學文化。不懂事的弟弟被大人拿來開玩笑的時侯經常直接的,毫不留情的說:“我不要,我才不要她做我老婆,那麽醜……”
哥哥比我年長5歲,讀完中學,報考的中專只相差幾分,落榜了。94年跟随村裏人去廣州打工,換過很多單位,做過很多工種,還當過街邊小販。做得最多的是茶樓酒店服務員,做到最高級別是部長,做得最長久的一份工不曾超過三年,不知道是主觀原因呢還是客觀原因,總之,家裏人叫他要試着好好的,安安穩穩的,定下心來做點事,像陳輝哥那樣,存點錢,不要說幫補家裏,起碼自己娶妻生子。他總會搖頭晃腦:“人呀!走不過命運的。命水沒長好,沒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