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這日,晉陽見三五個學童圍坐在一起讨論着什麽,走上去瞧,竟是争相看一本志怪小傳。
“我若遇到,定要道長收了這害人的妖精!”其中一個說,其餘人紛紛贊同。
晉陽仔細一看,那本志怪書自己早在山上就看過,分明是那書生自己把持不住,反怪狐貍精吸他精氣勾他魂魄,實在強詞奪理。
在他看來,人和妖并沒什麽不同,或許因為身邊的擔生伶俐得近乎成妖,他甚至覺得妖得心思比人好懂,更加單純。而人則不然,面上如何和善,也不一定表裏如一。
不過并沒有什麽好争辯的。倒是他去找擔生時,突然想到,擔生這麽聰明,會不會也是妖精變的?思及此,他從竹簍裏把吃飽喝足懶洋洋的擔生抱出一節,盯着它琥珀色的小眼睛問:“擔生啊,你都能聽懂我說話了,你是不是也是妖怪啊?”
擔生伸出細細的舌頭,舌尖甚至觸到了晉陽的鼻子。
“舔我做什麽?”看擔生似乎不能說話,晉陽也不再問了,畢竟是不是妖怪,都是他的擔生,又有什麽幹系呢?
他正準備把擔生放回去,猛然發現自己握着的地方離七寸太近了,擔生居然也毫無反應任他握着,沒有一絲反抗。
“你難道沒有七寸的軟肋?”晉陽試着戳了戳那裏,擔生立刻不自在的扭了扭,小眼睛看着他,似乎在抗議。
“哈,你還是蛇嘛!”惡作劇的晉陽笑得開懷,只有在擔生面前,他才如此肆意。擔生見狀幹脆縮進竹簍裏,任晉陽怎麽呼喚都不出來了。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讓人覺得短暫。如果離別是注定的,一開始就不要相見是不是更好?當晉父高興的說自己在城裏謀了一份差事,準備将自家搬到城裏,他的第一反應并不是恭喜,而是:他的擔生怎麽辦?
擔生長得太大了,從原來細若線繩,到現在手臂粗細,晉陽能背他的時間越來越少,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們在野外見面,然後一前一後的回家。竹簍裏已經快裝不下擔生了,他正準備編一個更大的竹簍,可現在還沒開始就來不及了嗎?
晉陽想了一晚上怎麽把擔生帶到城裏去的辦法。擔生尾巴上的傷口雖然只留下了一個淺淺的印記,但每每看到這疤痕,晉陽就會想到自己的失誤讓擔生承受的痛苦,他又怎麽忍心讓擔生一路偷偷跟着進城?更何況擔生那麽大,那人潮擁擠的地方,哪裏有它的藏身之處?
那要如何?就此放生?一想到這個選擇晉陽就覺得胸口陣陣發悶。未來如何他也未可知,又怎麽保證擔生的安危?或許,給擔生自由,才是最好的出路。
那些惱人的思緒在晉陽的腦子裏轉圜,不知不覺以至天亮。晉陽青着眼圈,面上卻一臉平靜。算好了良辰吉時,晉父租架牛車,車上裝行李,一家四口也勉強能坐下。晉陽把自己的東西一一搬上去,到了那個簍子時,停了下來,輕聲對晉父說:“父親,我去把這個竹簍扔了,順便和人告別。”
晉父奇怪之前已經招呼好了其餘鄉親為何要特意去告別,不過現如今他已對大兒子信任有加,便颔首同意了。倒是晉陽的弟弟一臉驚異,待想明白後,臉上一閃而逝的幸災樂禍晉陽看得分明,卻懶得搭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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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着竹簍一路往前走,走到大澤邊,擔生果然待在水邊的洞裏。它身軀漆黑濃墨,在白色的蘆葦裏太過明顯,晉陽給它找了一處地方待着,擔生看得他過來,便仰直頭,如墨玉般的身子扭動,如同一條晶亮的玉帶,煞是好看。
“擔生,這簍子太小了,我……打算給你準備新的竹簍,不過,要先和家人去外地一趟,可能過很久才回來,你……就在大澤邊等我好不好?餓了吃雞,我也不怪你了,只要不讓鄉親們發現就好。”擔生對晉陽的開恩感覺很驚奇,盤起的身體挺立起來,晉陽蹲在它面前,眼圈有點紅,聲音有點顫,可話還是一字不漏的說完了:“我……很想帶你去,但是擔生你太大了……我多希望你真的是一只妖怪……能夠變小一點,哪怕變成人也好,這樣就可以和我一起去了。抱歉擔生,我會回來的,你要等我。”
擔生對晉陽的話摸不着頭腦,說到變妖怪時,它似乎很是興奮,身體盤成圓盤狀,又忽的拉伸,變成長長的一條。晉陽看它那如同小孩調皮的樣子,破涕為笑:“你真的是妖怪嗎?哈哈哈,那麽激動做什麽?可是,擔生你不會說話啊,妖怪不是都會說話的麽?要不,你說一句?哪怕一句也好。”他直視着它的眼睛,滿含期待的看着它。
可是奇跡并沒有出現。擔生似乎聽不懂他說的話,只是搖頭擺尾吐信子,嘴巴嚴絲合縫,晉陽只聽到了風聲,一聲接一聲,呼呼作響,似在嘲笑他的幻想天真。
他站起來,兩腿發麻,看看天色,時間已不早,父親見他久久不去,該會到處來尋,便低頭對擔生說:“我走了……擔生,你多保重。”
話畢,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不能回頭……絕不能回頭……他這一走,擔生還只覺得是暫時的出去一段日子,可是一旦回頭讓擔生看到他淚流滿面的樣子,再呆再傻,也會發現不對勁的。晉陽一邊走一邊用袖口抹眼淚,生怕擔生一時好奇追上來,幹脆跑了起來,越跑越快,越跑越遠,即使臉已經漲的通紅,胸口已經隐隐有撕裂感,雙腿已經酸麻脹痛,他仍然不曾停下。
因為已經不能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