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每個人的小名
萬梅山莊還沒有梅花。
現在是四月,桃花和杜鵑正在開放,開在山坡上。
漫山遍野的鮮花彙成汪洋的花海,花滿樓深深吸了口氣,面上露出一種溫柔而陶醉的神情,就像是初戀的少女瞧見了自己的情人。
他已不願去見西門吹雪。
但陸小鳳必須去。
大金鵬王拜托陸小鳳的,果然是一件大事。
五十年前,世上本有個金鵬王朝。金鵬王朝在極南一個很小的國度裏,風俗奇特,同姓為婚。朝中當權的人,大多複姓上官。這王朝雖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沒,王族的後代,已流亡到中土來。四個大臣,受命保護他們的王子東來,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謹,還有三個人是大将軍平獨鶴,司空上官木和內庫總管嚴立本。這四個人都是王朝的高手,故而受國王重托攜帶着王朝最後的財寶,這些財寶本是用來給小王子複國用的,可誰曾想到,除了上官謹,其他三人都不思複國,他們背叛了主子,攜着大筆財富改頭換面,在中土過起了富庶的生活。
這三個人現在都活得很好,很潇灑。
嚴立本改名閻鐵珊,是天下間珠寶最多的人。
上官木改名霍休,如今正是天下第一富人。
平獨鶴改名獨孤一鶴,是峨眉劍派的當代掌門,還有個身份是青衣樓的總瓢把子,可謂黑白通吃,武功也鮮逢敵手,是這三人中最難對付的一個。
所以陸小鳳不得不來找西門吹雪幫忙。
陸小鳳瞧了一眼仿佛已經生根的花滿樓,嘆了口氣,忍不住道:“我實在不想煞風景,但是天一黑,西門吹雪就不見客了。”
白弦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就你事多。”
他們本不會到的這麽晚的,只可惜陸小鳳實在太能折騰了,路遇老實和尚、見了名妓歐陽情、找過龜孫子大老爺、問過大通大智、吃飯的時候還跑出來一個下一秒斷氣的蕭秋雨……最後也是花的時間最多的一件事,就是陸小鳳七拐八拐終于弄到了兩撇幾可亂真、跟眉毛一模一樣的胡子仔仔細細地對着鏡子貼了上去。
陸小鳳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道:“現在只要進去找西門吹雪,就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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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滿樓道:“你确定他在?”
陸小鳳道:“他一定在。每年他最多只出去四次,只有在殺人的時候才出去。真想不通,怎麽能有人在一個地方待那麽久?”
在來的路上,白弦已聽陸小鳳講過西門吹雪。
一個絕頂劍客。
一個從未有敗績的劍客。
一個只有在殺該殺之人的時候才會出門的劍客。
他常常不遠千裏,去一個條件惡劣的地方,只不過是為了替一個從來也沒有見過面的陌生人複仇,去殺死另外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或許有人認為他行事嚣張霸道,白弦卻欣賞他的特立獨行。
——因為特立獨行,本就是實力的表現。
因此陸小鳳話音剛落,白弦就忍不住反駁:“這有什麽奇怪的,我還是第一次出門呢。”
陸小鳳道:“我每次見西門吹雪的時候,他穿的都是白衣服,真不知道他成親的時候會穿什麽顏色?”
白弦潑他冷水:“要是你穿一身白衣服,只怕不到一天就變成花衣服了。”
陸小鳳頓了頓,堅持說完:“……不過西門吹雪的眼裏怕是只有劍的,我都懷疑他會不會跟他的劍成親算了。”
白弦不屑道:“總比你夜夜笙歌來得好。”
“喂,我哪裏有夜夜笙歌了?”陸小鳳忍不住道:“話說,你為什麽一直幫西門吹雪說話?”見都還沒見過呢。
白弦眼珠子轉了轉,沉吟:“嗯,大概是……他的名字比較好聽?”
陸小鳳:“……”吹雪這麽娘的名字哪裏好聽了……
屋子裏看不見花,卻充滿了花的芬芳,淡淡的,飄渺的,就像是西門吹雪這個人一般。
陸小鳳斜倚在一張用常青藤織成的軟椅上,喝着杯中淺碧色的酒。他對面坐着的,就是西門吹雪。
方才進來時,陸小鳳頗有些孤家寡人的哀怨感,花滿樓不願意來,白弦要陪花滿樓,只剩了自己一個人面對連大智大通都斷言“無法打動”的西門吹雪。
但人生的際遇總是奇妙的。
陸小鳳連喝了三杯酒,才長長舒了口氣,道:“只要我把胡子刮幹淨,随便我要你幫什麽忙,你都答應?”陸小鳳知道西門吹雪說出去的話從不收回,但他實在太驚喜了,最近一連串的厄運将這驚喜無限放大,是以他總忍不住再确認一遍。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然後他就瞧見陸小鳳痛快地撕下了自己那兩撇打理得很整齊的小胡子,就像那胡子根本不是長上去的一般。
——那的确是貼上去的。
陸小鳳很得意,非常得意,在他和西門吹雪的相處中,他還是第一次占到便宜。所以他志得意滿:“西門,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馬難追啊。”
西門吹雪注視着他嘴唇之上如初生嬰兒一般光滑的部分,沉默半晌,忽然勾了勾唇:“
能讓陸小鳳把胡子剃了的,一定是一位絕世美人吧?”
陸小鳳一口酒哽在喉嚨裏。
西門吹雪走出山莊的時候,就見到了這位絕世美人。
大紅衣裳的美人立在漫山遍野的花海中,如同一朵最華貴的紅色郁金香,并不會使百花黯然失色,而是得百花簇擁,恍若衆星捧月,使得自己的美更添上雍容之色,周遭的花朵似乎也豔麗許多。
不壓制,而共生……麽?
西門吹雪仿佛領悟了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有悟到。
陸小鳳對西門吹雪一直盯着白弦表示理解,畢竟西門吹雪再怎麽愛他的劍,他還是個男人,一個男人去看一個女人再正常不過了。
他同情地拍了拍莊主的肩膀。
然後他就聽見熟悉的歡欣的叫聲:“小雞——”
男人的聲音。西門吹雪默默壓下心中的震驚,面上依然波瀾不驚。
陸小鳳一個踉跄:“你叫我什麽?”
白弦笑盈盈道:“叫名字太生疏了,我都跟花滿樓商量好了,我是阿弦,他是七童,你是小雞——”
他接着看向西門吹雪,依舊是笑着的:“這位就是西門莊主吧?你覺得‘阿雪’這個小名怎麽樣?”
石破天驚。
陸小鳳驚天動地地咳嗽起來。
花滿樓輕拍他的背部幫他順氣。
西門吹雪冷冷道:“白弦?”
白弦道:“我是。”
西門吹雪凝視着他,道:“你用劍?”
白弦好像已經徹底遺忘了他的軟劍,面不改色道:“我用毒。自古醫毒不分家,聽聞阿雪的醫術也是一絕,不如切磋一下?”
西門吹雪:“……”
絕代的劍客轉移目光:“花滿樓。”
他點頭打了個招呼,就忽然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暮霭蒼茫,微風拂過,花瓣微微搖動,他整個人忽然就已經消失在花叢中。
陸小鳳怔在原地,不可置信道:“他就這樣走了?”
白弦滿眼無辜,卻有狡黠的笑意一閃而過。
花滿樓笑容柔軟,輕輕道:“如此看來,西門吹雪倒不是我想的那樣,是個完全冷心冷情的人。”這位劍客方才的舉動,稱得上有些可愛了。
天幕低垂,夜色已籠罩大地。
夜晚的花香似乎更清雅、更神秘,花滿樓走在山坡上,聽陸小鳳迫不及待地講着他此行的見聞。
陸小鳳正要講到最精彩的部分,可是他還沒有開口,忽然發現
花滿樓安詳平靜的微笑,竟在這一瞬間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奇特僵硬。
陸小鳳忍不住道:“你發現了什麽?”
花滿樓并不回答,他微微側着頭,像是在聆聽一種聲音,一種神秘的、只有他才能聽見的聲音。
他忽然改變方向,向着山坡後走了過去。
白弦和陸小鳳跟着他走了一會兒,就聽見一陣飄渺的歌聲,帶着種淡淡的憂郁,美得令人心碎。
歌詞也是凄涼,美麗而動人的,是敘說一個多情的少女,在垂死前向他的情人,敘說她這一生的飄零和不幸。
唱歌的是個少女,花滿樓能聽出,這少女就是上官飛燕。
歌聲正是一間小小的廟宇中傳出來的。飄零的燭光還亮着,陰森森的山廟裏,卻已看不見人影。
油漆剝落的神案上,有個破舊的銅盆,盆中盛滿了清水,水上漂浮着一縷烏絲。
花滿樓用指尖輕輕撫摸着這柔軟還帶着少女清香的頭發,臉上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似歡喜又似悲傷,緩緩道:“這是她的頭發。”
陸小鳳常常說這世上可以讓他完全信賴的東西一共只有十樣,其中有一樣就是花滿樓的耳朵。別人連親眼看見的事,有時都會看錯,可是花滿樓卻從來沒有聽錯過。
而花滿樓的指尖,也和耳朵同樣靈敏,陸小鳳親眼看見過花滿樓用指尖輕輕一觸,就可以分辨出一件古董的真假。
所以他說唱歌的少女是上官飛燕,就絕對假不了。
白弦雖不知道花滿樓的這兩樣本事,卻看到陸小鳳凝重的神情。他知道陸小鳳已确定了之前在山廟裏的少女正是上官飛燕。
他的神色頗有些驚疑,而後竟露出一絲勾魂的笑意,唇角的弧度不可言說:“我們三個看起來是不是都很傻?”
話音落下,神像後緩緩現出一具屍體。
白弦神色不變,緩緩道:“我發現了一個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