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太太對這個似乎剛從外面會來的少年又抱又親的開心得不得了,滿嘴叨念着“想死外婆了”“終于回來啦,國外有什麽好”“趕緊好好陪外婆”之類的。

少年神情原本松散,見親人如此開心便慢慢舒展出一個極輕的微笑來,眼眸微微眯起。

醫療糾紛因他的出現戛然而止,迦南懵懂地看他在老太太耳旁說了什麽,老太太便将人們散掉一起回家了。

很神奇,迦南是這麽想的。

人去樓空,門診部總算安靜下來,莫爸爸嘆口氣,少年對他颔首,“打擾了。”

這時候迦南才看清他的臉,對于九歲的小姑娘而言,這個高挑修長的男孩子簡直就是從漫畫裏走出來的,漂亮得不可思議。

女孩子都喜歡漂亮的東西,迦南對少年的印象宛如兒時對家宅擺設的八仙青花瓷梅瓶與鸾鳳十六開屏風的喜歡,亦或者是黃梨檀繪木雕,傳說中雲南與西雙版納三角地區進口的稀有藏品,家裏頗多。

事情一完莫爸爸帶迦南去食堂吃飯,半途因為門診急診又折回去要迦南在座位上等着。迦南穿着雛菊碎花裙子,一左一右兩根小辮子乖乖地把盤子裏的奶糕吃幹淨。四處一望,在角落餐桌上發現了那個背包少年,他沒有點餐,只是戴着耳機靠在牆上小憩,閉着的睫毛很長,下巴微微揚起露出唯美漂亮的線條。

迦南想都沒想跑到少年身邊了,少年仿佛已經察覺一般睜開眼,拿下耳機望過來。

小姑娘有點嬰兒肥,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有着她這個年紀的清澈水靈。

她雙手端着白盤子,裏面放着三個錫箔紙包着的牛油奶糕,認認真真注視少年用稚嫩的嗓音說:“漂亮哥哥,吃這個。”

少年定定看着她,過了會兒微笑,這時候迦南才發現他的瞳孔是貴族般優雅的稀有鴿灰色,一時間又呆了呆。

少年輕聲問:“為什麽?”

“因為漂亮哥哥打敗了那群**的老奶奶,她們讓爸爸很辛苦,媽媽說了小朋友幫助迦南時,迦南要請他吃東西。”又把奶糕送上前一步,“漂亮哥哥,這個很甜很好吃的,你吃一個嘛。”

他真的拿了一個,将錫箔紙慢慢剝開,迦南非常自覺地坐到他身邊。

“你叫迦南?”他摸摸她的臉,柔滑嬌嫩的手感,和他經常觸碰的那些冰冷金屬物不同,見小女孩眼睛亮晶晶的點頭,他又笑,“迦南喜歡吃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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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迦南小身子一點一點挪湊到他身邊,“漂亮哥哥能不能告訴我,哥哥給那個老奶奶說了什麽咒語呀?老奶奶一下子就不找爸爸麻煩了。”

少年笑了笑,或許正因對方是小孩子,回答毫不避諱,“這個醫院是她女婿的部下擁有的,沒有賠償一說。”

迦南眨眨眼,明顯沒聽懂。

莫爸爸一去大半會兒沒回來,迦南就晃蕩着小腿蹭着少年找麻煩,全然是大哥哥與小妹妹之間的談話。

迦南很喜歡,她見過許多大哥哥,他們都喜歡欺負小孩,說話大嗓門,看些奇怪的雜志說些難聽的笑話,滿上冒着痘痘。迦南不知道青春期的男孩子大多數都是這個樣子,她只知道,面前這個溫和又安靜的少年她十分喜歡,他笑得很漂亮,對她說話很溫柔,不管她問什麽問題都會好脾氣地回答。

好像真的是從玲珑夢幻的童話裏,這些對迦南來說就夠了。

少年接到一個電話就離開了,走前說他叫言,迦南乖巧地嘹亮喊了聲,“言哥哥。”

言哥哥摸摸她的腦袋,他的手指修長,上面有不屬于這個年齡的厚繭。

“我欠你一頓飯呢,迦南。”

他是這樣說的。

******

九歲的迦南在其後幾天總是會在食堂裏和門診部轉轉,心裏有某種希冀,只不過那個少年在也沒有出現過。

一來二去一個多月過去了,在迦南小女孩的日常生活中,少年在她腦海的記憶中漸漸消退,本就只是路人,哪裏有可能再見。

人類對記憶總是模糊隐約,十幾年前的事情怎可能記得清晰。就像迦南不記得自己是哪一年遇見喬立言那樣,有很多片段殘碎了無法連貫拼接在一起,她知道她是九歲遇見他的,因為她記得喬立言十五歲,她小他六歲,她記得很清楚,因為大她六歲的堂姐一直想嫁給他,堂姐圍着喬立言轉悠的時候她才剛剛發育,整個身子宛如剛發芽的扁豆一般細瘦。

第二次見面已經是十三歲了。

那一年爺爺去世,莫家人全部聚集在雲南主宅,迦南見到了許多陌生的面孔,東方人西方人,她記得那一年宅子門口停滿各種澄亮的高級轎車,甚至是國外直升機直降在山坡開辟的空地上。

這樣大的排場。

天色灰朦,偌大宅子裏靈堂的白布耀眼得發亮,人們一個一個來吊唁鞠躬,不同的人相同的神情。這個宅子充滿着一種詭谲陰郁的氣息,黑壓壓沉甸甸地壓得迦南喘不過氣來。

之前她在爺爺床前哭得幾近昏死過去,媽媽抱着她顫抖的身體一直沒有開口,迦南沒有看見媽媽那憂愁陰霾的眼神,迦南不知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暴雨即将傾盆,莫家面臨**危機,草木皆兵風聲鶴唳,黑暗中無數眼睛正盯着他們,伺機瓜分餍食。

莫家二爺去世,她的人生從此不再平和。三天過去,來訪的客人紛紛散去,家族裏開了一場又一場會,迦南總是見到她的親戚聚在一起沉默亦或者是争吵。

大人的神情讓她害怕,她覺得他們都是猛獸。

她穿着漆黑喪服守在爺爺守靈堂棺材前時,她最相熟的表姐穿着玫紅暗花的鮮豔旗袍從靈堂前曼妙地穿過小院,她把頭發盤起來,如往常般戴着玉镯和耳墜,甚至是更為隆重,表姐的嘴唇塗抹得鮮紅,好像特意為誰準備一般。

迦南記得姑母說,表姐未來的夫婿也來了。

迦南心被一鞭子狠狠抽過,她的爺爺才去世不久啊。

家族在壓抑氣氛中忙成一團,家産,事業,**關系,父母沒空去管她,守靈七日,迦南大多時候都抱着爺爺相框在靈堂裏和守靈的傭人坐着。

門被關上,堂裏一盞燭光,老傭人一邊抹淚一邊說:“莫二爺至死為莫家勞心勞力,掌管莫家就是為了後輩能夠過得**一些好一些,如今……記得二爺的只有這個最小的孫女了……”

老人幽幽嘆息,迦南沒有說話,窩在椅子上慢慢打着瞌睡。睡得迷迷糊糊到了晚上,老傭人端來一碗青菜肉絲粥讓她喝一點,她喝了小半碗便天旋地轉全身沒了力氣,這時突然一條粗粗麻繩繞過她的脖子驟然勒緊。

靈堂昏暗,迦南睜着眼不停掙紮,胸腔裏的空氣一團團被擠出來,她在令人恐懼的窒息中聽見老傭人在她身後咬牙說:“小小姐,不要怪我,誰叫莫二爺那麽喜歡你。”

迦南視線漸漸模糊,忽然間老仆身子一頓,松開了手,迦南整個身體軟了下去跌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握着喉嚨滿臉通紅地咳嗽,心髒幾乎跳出喉口。

哆哆嗦嗦地朝前爬窩到牆角,她縮成一團驚懼地瞧着老仆嘴巴張的開開地站着不動,鮮紅的液體從兩腳間流下來。

老仆被他身後的男人放倒在地,迦南捂住嘴巴咽下那一聲尖叫。

明滅的燭光中身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慢慢直起身,垂下的手握着一把銀質雕花的印度匕首,刀光雪白,血還在往下滴。他望過來,迦南在寂靜的靈堂中捕捉到一雙鴿灰色的眸子。

男人身材修長高挑,他用老仆的衣角往銀光湛湛的刀口那裏将血拭幹淨。他上前一步,迦南便戰栗地往牆角縮,依依呀呀咬着唇兒忍住不哭出聲。男人見了又在幾步前停下,他蹲下來,燭光照亮了他的臉。

一張混血好看的臉,面容像是古代皇族雕刻的精致大理石一般。

迦南眨了眨眼,忘記了哽咽。男人對她微微笑起來,英氣十足,“你就是迦南了。”

她沒說話,眼睛睜的大大的。

男人繼續說:“迦南知道什麽叫做遺囑麽?”

迦南直直看着他,點頭。

“莫二爺對你最是寵愛,所以他在遺囑裏……可是迦南,你還小,他沒有想過自己的後輩會将你如何。”男人聲音輕輕的,低沉而幹淨的聲線仿佛有某種安心的魔力,迦南慢慢緩下來。

這個聲音,這張臉,這個笑容,她似乎見過。

在什麽地方見過呢。

男人走近了些,小女孩沒有抗拒,于是他又靠近了些,他伸手摸摸她的臉,如四年前一樣,男人的指尖溫柔而冰涼,“迦南,這件事不要告訴別人好麽,人們的面具,是不可以輕易摘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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