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早晨起來,殷厲回頭往床鋪斜角上一望,只看到他嶙峋的一截脊骨,背上散落着些微散淩亂毛躁的發絲,不猶地呆了一下。他平生最恨散亂的頭發,毛氈上落上一絲便能罰了侍掃宮女太監半年的俸祿,然今天并不怎麽覺得讨厭,只想嘆氣一口。恨齊臨怎的也不吃幾口飯,白白叫他一個皇帝焦心。

他站着教侍衣穿好了夾紗刺繡的龍袍,又系了抹額,帳內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這才厭煩起來。

于是隔着晦暗的青紗帳子低聲叫他。

開始還是耐煩的,很快失了興趣,喉嚨裏滾動着咆哮聲,帳子裏一角終于動了動。

接着便從絲被裏爬出來,似惶惶地在腳踏上跪下。

殷厲原不想發怒,可是滿屋的宮女太監已經跪了一地,他倒是騎虎難下了。于是便深吸幾口氣,才說道,“你自己用早膳,朕先上朝去了。”

見他跪着一動不動,連發絲也未波動分毫,心裏從昨夜壓着的怒火終于噴發出來。

他坐下把腳伸到齊臨面前,令他服侍穿朝靴。

跪着的人見了這雙明珠攢龍靴,終于有了些許動作,膝行兩步為他套上,一絲不茍地系着帶子。系完了帶子,再抹平并無皺褶的袍腳。

殷厲見他的手指在袍邊行過,忽然有了些龌蹉的趣味,拽着他的發髻到面前,狠吻了一通他的嘴唇。

吻畢,皇帝貼着他的嘴角道:

“齊家今日提庭問斬,午時。”

唇邊本猶如死寂的氣息忽然紊亂,緊接着便是一陣可聞的戰栗,帶着全身都顫抖起來。

殷厲這才覺得舒心了,将他的臉往邊上一甩,起身上朝去了。

遠遠地他坐在銮駕上回頭看了一眼,那烏袍的身影仿佛還跪在龍床前。

午時。

本朝禮法,凡有滿門抄斬的,皇帝本人定要出席,才算是罪人死得其所,沒白死。身為臣民,生命的最後一點時光,也要獻給皇帝解悶。

今天特別曬。

殷厲坐在撐起的王帳裏,仍覺熱的驚人。脖子上的汗簌簌地往下淌,安泰站在他身邊不斷地擦拭,仍無用,還是沾濕了內褂雪白的領子。濕噠噠一層真絲貼着脖子,仿佛穿着雨後未晾幹的衣衫,又仿佛有人拿手細細地掐他的脖子。

安泰見他坐立不安,快要失了儀态,俯身低聲問他要不要換了衣衫再來。

殷厲擺手。

面上裝着和顏悅色,心裏實則已經燒起了煩躁的火,身邊打扇宮女力道不足,涼風好似人吹氣,有不如沒有。

他冠冕下的抹額都已經濕透,額上一塊紅寶硌着他的額頭,幾乎讓他恨得要跳起來。

感覺少了什麽。

感覺少了什麽。

感覺少了……

“去宣麒麟侯!”

午時的鼓擊過了。

身後侍衛宮人攙着齊臨來了。殷厲回頭一看,臉上竟生出些神經質的笑意來,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道:

“賜座麒麟侯。”

齊臨好似還是渾渾噩噩,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披着昨晚穿的籠紗袍子,在凳上坐下。

下面有吏隔着簾子問何時開斬。

殷厲叫安泰把帳子打起來。

身邊坐着的人,這才有了動作,猛地直起身來,喘氣粗重,直勾勾地盯着階下。

殷厲回頭看他。

見他兩只手牢牢抓着扶手,雙眼通紅,一副目龇俱裂的樣子,心裏倒是沒有的有些酸痛,安撫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齊臨似是被驚到一般,猛地将目光與他對上,滿臉驚惶。

皇帝目不斜視,手卻下了個手勢。

庭下有文官宣罪狀。

因為隔得遠,實則也聽不見什麽重要的,前面一些官話嗡嗡嗡好似蚊子蒼蠅叫,後面才慢慢清晰起來,好像讀的格外大聲似的。

“結黨營私,蓄意謀反。然帝察……違人倫,違臣倫,違朝綱,人得而皆誅之……”

“按律當滿門抄斬。”

不過這幾日,榮寵了幾朝的齊家就完了。齊家宗族上下幾百口人,真的斬起來,倒是結束的很快。庭下一點聲音也傳不上來,手起刀落,幾下就完了。想必行斬的都是老手,在皇帝面前是要露一手自己絕活的。何況除了原诰命夫人,其餘的女眷都是另有發配行事,不在皇帝面前抛頭露面。

于是殷厲便只聽到耳旁,齊臨牙齒互相撞擊發出的咯咯聲。

突然咯咯聲也停了,他正想回頭同他說上一句話,不知說什麽好,可是實在靜的尴尬,要說些什麽才能不至于失了帝王顏面。

他想好一句話的同時,突然被大力撞到了地上。

接着便是周圍一片驚呼,幸虧禦前侍衛将壓在他身上掐着他脖子的人架起來,否則他要一口氣悶死在當下。

他站起來一看,竟然是齊臨。

他披頭散發,手上握着一根帶血的簪子,像被抛到鐵板上炙烤的魚那樣掙紮着,幾個侍衛都架不住他。終于有誰猛擊了他的後腦,他才折翼的鳥般癱倒下去。

殷厲突然覺得臉上一片溫熱,擡手一抹,指頭上都是血。

皇帝在案前坐了快兩個時辰,蓬頭垢面,臉上手上衣襟上全是血跡,然他不宣人來梳洗,也無人敢妄動。

安泰似乎對此沒有任何反應,該倒茶倒茶,該磨墨磨墨。

皇帝臉上的一條傷口已經結痂了,只是臉沒有洗過,仍然顯得可怖。

他呆坐着一個折子也沒批,一頁書也沒看,不知想什麽。

安泰下去了。

一團人影不知從哪飄進來的,在案前跪下。

殷厲看到這人影來了,竟然如同見了鬼一般,手上拿着的朱筆滾到了地下。

“陛下,當舍則舍。”

影子的聲音也似影子,聽不甚清楚是甚音律音色,好似用了太久的樂器那般。

想成為合格的皇帝,明君,那麽就要有舍棄一切的決心。

所以放下這麽一個人,實在是不足為道。

何況今日已經要行刺與我,更是其心可誅,反臣之子果然一脈相承。

殷厲把手上的念珠掐了一遍又一遍,滿室寂靜,日頭西沉,他終于把念珠往袖子內一收。

“準了。”

他往太乙殿去。

殷厲嫌吵,所以安泰便命宮人将寝殿外邊的蟬全粘了去,往複幾次下來,蟬們似乎學聰明了,連飛都不往這邊飛了。倒也省事。

然而今天皇帝卻覺得過于寂靜,滿室只聽見西洋鐘走動的“克克”聲,他一向膽大,竟也生出些毛骨悚然的感覺來。殷厲就坐在窗邊,齊臨睡着的軟榻旁,地上支了一個紅木雕蝠的腳凳,原本是放些脫下的衣物,如今在坐在上面,腦袋正好能枕在榻上。

他細細看着齊臨的臉。

大約是這幾個月傷心太多,之前總是心裏無事的他,眉間竟堆起幾條八字細紋。

他想伸手撫平,終究沒有去做。

已成的皺紋,宛如破鏡,再不能撫平重圓。

說能夠做到的,不過是在說謊。

屋裏漸漸黑了,齊臨醒來,朦胧往紗帳外一看,桌前坐着皇帝,正獨自斟酒。

宮裏一個人也無。

靜悄悄,仿佛他第一日承寵,半夜驚醒,往帳子外偷偷看去,也是這樣。唯有宮燈數盞,影影綽綽地亮着。

好似能昏暗地這麽亮上一生。

他當下醒來,竟然覺得前塵皆忘似的,什麽謀反,告密,抄斬,行刺都與他無關了。

他只穿着亵衣坐到皇帝面前。

殷厲沒擡頭,親自為他斟酒。

他接了,仰脖喝下去。

又是蘭陵王,仍舊非常醇美。

“這是今年宮裏的最後一壺蘭陵王,喝了便沒了。”

皇帝說。

他仍是恭恭敬敬回道:

“臣謝陛下隆恩厚愛。”

才五更,天卻已經開始發白,殷厲從床上坐起來,紗被那側一片冰涼。他沒叫人,爬起來徑自穿了衣袍,欲推門出去,忽然回頭看了一眼。金色紗被隆起一塊,齊臨平躺着,眉頭八字紋消失了,臉上靜谧可人。仿佛有一日兩人騎馬淋了雨回來,累極,相擁而眠,晨起他熱醒,低頭看見的那樣。

“是朕……是我對不住你。”

“起駕——”

襯着靜鞭開道的聲音,殷厲回頭望了一眼那凝着些許血色的宮門,上面雕花是如此的細密,團團簇簇攢成一個飄渺的“萬壽無疆”。

今天的天氣一定是很熱的,因為太陽還沒升起來,他的手心就全是汗了。于是他暗暗攥緊了金黃的絲帕,眯起眼睛望向前方。

太陽升起來了,萬丈金光從琉璃的宮牆上呼嘯着奔騰過來。

嶄新的盛世王朝正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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