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時候是一種沉淪

燈火闌珊的校門出現在視野中,景晔竟覺得恍如隔世。

幾年前,景晔也是這個學校畢業的。他成績不差,盡管不像虞洲每次榜上有名,高考分數不算太讓人失望。

而後就像葉小蕙每次數落的那樣,景晔放着金融專業不讀,自作主張改了志願去傳媒學院。家裏人對他的專業一竅不通,正嘗試消化這個決定,景晔又和趙璐串通一氣,直接幹脆地買了張火車票北上了。

高中三年時光已經很遙遠,景晔隔着車窗,看門內不時走出幾個穿校服的學生,難得滄桑地感慨:什麽都不用想的日子真是太好了。

十點半下課,學生們從門口魚貫而出。傘大都是深色,遮着每個人的面容,在雨幕裏,與樹木陰影、街邊燈光顯出沉郁的基調。

景晔把車停在路邊等了好一會兒,每看見身量相似的,他總會緊張一瞬。看見不是林蟬,卻又說不出的失落。

終于,穿深藍色校服的林蟬出了校門,他貼牆角小跑好幾步,猶豫地看了眼越來越細密的雨水,遮住頭的書包放下,肢體動作有點茫然無措。

不是帶了傘嗎?

景晔眉心一皺,一股無名火蹿上心口幹脆打了雙閃。

燈光晃了晃,林蟬很快發現了他的車。但林蟬警惕性高,眯起眼,打量了好一會兒車牌號,直到從雨刮器的縫隙中看見半張熟悉的臉,才松了口氣似的,書包也放下來,飛快跑向景晔的方向。

停車的位置在後排落座就方便,但林蟬轉了一圈,還是選擇副駕駛。校服外套材質還算防水,林蟬捋了把過長的劉海,書包随意踢到座位下方。

他粗糙地用袖子擦一擦臉,轉過頭看向景晔:“謝謝。”

景晔沒有立刻發動車子,伸長手臂,從駕駛座後的口袋裏拿出一條一次性毛巾遞給林蟬。對方沒接,眼神有點疑惑:“啊?”

“頭發濕了。”景晔說,又把毛巾往前遞,“擦一擦,小心感冒。”

林蟬這才慢半拍地點點頭:“……謝謝哥。”

他渾然不覺自己淋得頭發全貼在臉頰,拆開後胡亂抹了兩下,又抖抖腦袋,差不多似的拿毛巾蓋在頭頂。

這動作落入景晔眼中,他沒來由地想到了樓下鄰居家養的小土狗,又黑又白的花色,某天沾了滿身水,站在樓道裏甩了一地濕痕,踩出一串梅花腳印跟着主人回家了——聯想太豐富,景晔忍不住側開目光。

他緊繃的表情在林蟬看來有些像生氣,擦頭發的手停了一拍,林蟬問:“不走嗎?”

輕柔音樂突然被打斷,景晔正思考着林蟬和小狗的謎之聯系,驀地聽見問話,來不及辨認內容先猛踩了一腳油門。

然後因為離合擡得太急,車子直接在大雨中熄了火。

林蟬:“……”

景晔窘迫極了,手忙腳亂地重新點火,一言不發。

林蟬情不自禁帶了點笑意,把毛巾疊好放在膝蓋上。他的眼珠微微一動,仿佛注意力都在雨刮器上:“哥,你怎麽拿到駕照的?”

景晔沒搭話,集中注意力将車開到大路上。

速度平穩,他心裏那股快熄滅的無名火死灰複燃,連帶被車內空調熏暖了的潮氣一起發酵,直直地襲向太陽穴,撐得景晔有點頭痛。

“不是帶了傘嗎?”他說,盡量讓自己語氣聽上去不太在意。

林蟬:“帶了啊,但你來接,我就借給同學了。”

這話入耳,景晔下一句順理成章就要問“男同學還是女同學”。可字到嘴邊,他不由自主地哽住了,好像怎麽問都不太合适,只好硬邦邦地“嗯”了一聲。

可林蟬彎了彎眼睛,自行解釋:“是女生。”

景晔:“……啊。”

多此一舉的補充,林蟬緩緩地收斂笑意,繼續一下一下地擦頭發。

兩個人之間的安靜好似已經成了常态,無論景晔還是林蟬都沒有打破的念頭。

放在過去,景晔和林蟬有聊不完的閑話家常。自從林蟬上次若有似無地承認了自己當初的“愛情”,景晔便不知如何應對——态度軟一點,他害怕林蟬又說出類似的話,令人不安;如果要強硬點,景晔實在做不出來。

告白的林蟬沒當回事,他卻神情做作,只會顯得小氣,而且也更像心裏有鬼,所以景晔最終只好緊緊地閉上嘴。

車載電臺的深夜情感節目進入尾聲,主播聲音擴散在狹窄空間:

“節目的最後,尾號為‘2193’的這位嘉賓為各位還在路上的聽衆朋友們點了一首老歌《傷痕》,希望大家都能找到治愈自己的方式,祝各位晚安。”

“……只是你現在,不得不承認,愛情有時候是一種沉淪。

“夜已深,還有什麽人讓你這樣醒着數傷痕。

“為何臨睡前想留一盞燈……”

景晔把林蟬直接帶回了自己家,找了閑置的睡衣拿給對方讓他去洗澡,自己回卧室後還腦子裏一團漿糊,想不通剛才怎麽會同意林蟬的提議——

“我沒帶鑰匙,他們肯定都睡了,哥哥,要不我去你家住吧?”

“聯考……對啊,明天我早點起來回家拿材料。”

“不過你覺得不太方便,那就算了吧,我自己走兩步就行。”

……根本沒給他反駁的餘地。

太狡猾了。

到底是冬天,雨勢漸收,景晔簡單地洗漱完,外間淅淅瀝瀝的水聲被風掩蓋。他打了個哈欠,給手機充好電,身後腳步聲輕輕靠近。

“哥……”林蟬嗓子似乎啞了,半是抱怨半調侃地說,“你睡衣我穿着好像有點短。”

景晔剛想說“不可能”,林蟬走到他身邊,猜到他不信,直接擡起一條小腿: “你看,是不是。”

本來剛好的長度套在林蟬身上就露出腳踝,少年洗了澡,衣領和頭發裏一股清淡檸檬味,被體溫烘出一點暖意。他說話語氣夾雜三分委屈,又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我比你高了”的驕傲。

嗅到熟悉香氣,景晔突兀地忘了自己想說什麽,只覺得他和林蟬的距離好像有點太近了,本能地往後一退直接坐到了床上。

好在景晔臨場反應絕佳,他不露怯,更沒讓林蟬看出一瞬間的慌亂,順手拽過枕頭拍了拍:“你睡這兒吧,我新裝的被子,要是冷我們就開電熱毯……”

“不用。”林蟬一骨碌鑽進被窩,蓋得只露出一雙眼睛。

“哥哥晚安。”

景晔分不清他到底什麽路數,抓了抓頭發。但林蟬那個樣子像他記憶中的孩子氣,景晔拍一把林蟬的額頭:“行了,早點睡吧,明天鬧鐘響了我叫你。”

“你要跟我說晚安。”林蟬說,他嗓音太過黏,幾個字粘成一片像吃了糖。

景晔嘆了口氣:“好,晚安木木。”

聽完這句,林蟬滿意地笑笑,側過身蜷成一只小蛋卷,徑直閉上了眼。

景晔關了燈,自己卻沒立刻睡。

他輕手輕腳地走出卧室,洗漱完畢,卻站在玄關不太敢進門。類似“近鄉情怯”的思緒圍繞,景晔後知後覺,他對林蟬說的晚安溫柔過頭,幾乎成了氣音,唯恐驚擾了他們之間岌岌可危的一條紅線。

今晚他從頭到尾都很異常。

聽見下雨後莫名其妙地拿了車鑰匙去接人,沒怎麽開過車硬是把林蟬接回家,本來可以扔到隔壁小區,因為對方那句不怎麽靠譜的“沒帶鑰匙”就頭腦發暈地帶回住處,找了衣服、倒了熱水,最後貼在床邊,對林蟬道晚安。

“我到底在做什麽?”景晔呆站着,想。

冬夜的雨後緩慢起了霧,窗簾未及拉攏的縫隙裏看見幢幢陰影,一點一點地在霧氣中融化了鋒利棱角。

景晔喝了水,借着夜色回到卧室,空出來的那一側已經冷了。

他睡進去時分明聽見身邊呼吸緩了一拍,随後又繼續有節奏地起伏。景晔很快在這樣的呼吸聲中犯了困,他打個哈欠,眼皮沉重得睜不開。

很少和人同床,本以為會失眠的夜晚,景晔睡得格外踏實。

翌日,景晔是被鬧鐘吵醒的。

在第一聲刺耳雷達聲響起時景晔幾乎條件反射地按掉,他想繼續睡,潛意識深處翻起一個念頭:林蟬今天要聯考。

景晔被自己一吓——說不上因為林蟬還是應試教育後遺症——驀地全清醒了,他來不及起身先摸向另外半邊,又被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

床居然是空的。

景晔幾乎來不及披衣服就沖出卧室,還沒找人,先看見林蟬站推門而入:手裏拎着幾個塑料袋,隐約看見是燒麥和鮮肉小籠,還有兩袋豆漿。察覺到他的視線,林蟬擡起頭,朝景晔格外爽朗地一笑。

“早啊,哥。”林蟬似乎知道他要問什麽,先答了,“我回家拿準考證,路過那家你喜歡的小籠包,順手就買了一點。”

景晔:“……”

林蟬:“吃完送我去考場,都快七點了。”

景晔:“啊……好,兩分鐘。”

他大言不慚要叫考生起床,結果自己不僅差點睡過頭,連考生起床都不知道,還讓考生去買了早餐——

好比想照顧人一次,結果反過來被照顧了。

而且莫名其妙就和林蟬一起出門,景晔又不熟練地開着車把人送到考點。

林蟬要下車時,景晔實在忍不住了:“早晨不是我爸要送你……為什麽不讓他送啊?”

就我這三腳貓技術,也不怕被耽誤了嗎?

林蟬拉好書包,深深地看他一眼,嘴角仍是帶着愉快的笑意:“可能你送我,我覺得自己會考好吧。”

說完林蟬推門離開,不知在考場外看見了哪個同學,三步并作兩步地跑過去。他和一個紮馬尾的女生彙合,又向旁邊瘦高、穿米色短羽絨服的男青年點了點頭,好像在聽對方說什麽,末了,才和女生一起進入考場。

林蟬的身影很快淹沒在衆多考生之中,景晔握住方向盤,良久沒有動。

“考完接你嗎”這句話卡在他的喉嚨口。

景晔突然想,他好像不需要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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