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癡心妄想

速寫半小時,素描三小時。

林蟬擡頭看了眼放在前方的參考物,仔細在稿紙上加了幾筆。

還沒有人交卷,林蟬不着痕跡地用手指關節輕輕一點太陽穴。他喉嚨有些幹,天氣冷,淋過雨的後遺症來得遲,正好在考試時間襲擊他。

頭有點重,林蟬忍着不适畫完,盡可能地做到自己能完成的程度,至于再認真地修改就有點力不從心了。

他舉起手示意監考要交卷。

提前了大約十分鐘離開教室,林蟬甫一出門,先結結實實地先打了個噴嚏。俗話說“病來如山倒”,林蟬沒帶杯子,捂着領口站在原地,又是“阿嚏”一聲。

“完蛋。”這兩個字不合時宜地出現在腦海中。

聯考最後一門是色彩,也是他相對薄弱些的科目,如果再這樣不在狀态,林蟬想,他是真的要拼上意志力去完成這次的考試了。

雖說聯考的成績并不能一錘定音,但誰都不敢怠慢。這次考試強度不算大,等來年開始在各個學校之間輾轉考單招,只會更加艱難。散漫如林芳菲,都提醒了他一句“盡快适應這樣的節奏”。

林蟬吸了吸鼻子,拿出小包紙巾按住下半張臉。

紙巾還是景晔早晨讓他以防萬一帶上的,哪兒來的經驗……林蟬這麽想着,一邊往出口走,一邊掏出手機,預備查最近的藥房在哪裏——他計算休息時間,預計吃了藥睡一小會兒發發汗可能會好一點吧。

畫室老師盡職盡責,兵分幾路在人多的考點中午等他們,幫學生訂午餐和占位置,也應對突發情況。林蟬拖着有點滞礙的腳步出大門,先看見張小兔朝自己揮手。

他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張小兔跑過來,滿臉關切地問:“你臉色好差……怎麽了,考的還好嗎?”

林蟬擺擺手,甕聲甕氣地剛答完一句“沒事”,有個小紙杯遞到自己面前。他詫異一擡頭,看見是陪考的池念。

“喝點梨子水,潤喉的。”他說,“我帶了保溫杯,你用這個吧。”

說着拿手裏那個巨大的可以稱作“壺”的保溫杯倒上一點。

林蟬放在平時一定不放過這個開他玩笑的機會——少年人總忍不住和好脾氣的老師擡杠——但他現在頭重腳輕,顧不上其他,接過小紙杯喝了。

“唔,”林蟬皺起眉,“什麽味兒啊?”

池念:“加了姜膏和一點紅糖,冬天喝會暖和點。”

“你喝不慣就給我。”張小兔捧着另一個小紙杯,搖頭晃腦地表示贊同,“夏老師和連老師都準備了,這麽體貼的,愛你們哦!”

還誇張地比了個心,池念笑開了,回她一個不倫不類的小愛心。

“你們好好考就是最愛我們了。”

“哎呀念念,你這麽說話我好不習慣——!”

“叫老師。”

……

聽見耳邊的聒噪,林蟬又抿了一口池念給的混合糖水。

不算太甜,姜膏有點沖,但可能梨子和紅糖見效很快,從喉嚨往下迅速溫暖起來,蔓延到全身,被冰窖似的考室凍住了的四肢和大腦也開始重新活躍。

林蟬端着紙杯,不知不覺居然喝完了,他本來不太喜歡姜味兒來着。

“小齊也出來了。”池念提高音量,朝大門口揮了揮手,然後輕輕一按林蟬肩膀,“我在那邊的粵菜館定了位置,今天中午吃清淡點——先過去點菜了,你和小兔等一下還有兩個同學,再一起過來,可以吧?”

“好。”林蟬應下。

張小兔含糊地抱怨“池老師這種事都交給林蟬”,被池念塞了一把水果糖。

穿短羽絨服的身影很快淹沒進人海中,林蟬目光有些呆滞,不知該往哪兒看只好盯着他,直到看不見,被張小兔拍了一把。

“喂,林弟弟。”

“什麽?”

“看你好像感冒了,吃顆糖甜一甜吧。”張小兔攤開手掌遞到林蟬眼皮底下。

五顏六色的水果硬糖裹在透明包裝裏,是小時候常買的品牌。

林蟬愣怔片刻,沒來由地記起景晔。他們小時候常去景晔奶奶的小超市裏玩,然後景晔仗着自己的身份從櫃臺裏拿糖,每人分一顆,挑自己喜歡的口味,虞洲喜歡檸檬的,蔣子轶好像最偏心菠蘿……

“只能拿一個啊多了我不好交差!”景晔說,打掉蔣子轶伸過來的手。

但林蟬總是兩顆,荔枝味和青蘋果味。

原因太久遠,他現在想不起來了,只從自己記得開始就比別人更多一份景晔的偏心。

張小兔沒看出他的分心,以為林蟬在猶豫口味,或者出于旁的原因不想要池念給的糖果,催了一句:“要不要?等會兒別人出來都沒了。”

“哦。”林蟬随手拿了一顆。

張小兔眼睛大,被她盯得太久難免不自在。林蟬為避免她一直或好心或好奇地觀察自己,佯裝沒事人地撕開包裝,吃了那顆糖。

……藍莓味。

林蟬總覺得藍莓的糖果帶點說不出的苦味,又不是很甜,他不太喜歡。

但好像景晔還挺喜歡的。

景晔喜歡所有口味的水果硬糖,酸的苦的甜的……他不挑。

林蟬思緒震蕩一拍,他悄悄地把藍莓水果糖含在舌頭下面,拿過池念留下的保溫杯給自己倒了一杯紅糖水試圖把那顆糖全部沖下去。可他剛舉起杯子,視野裏突然看見了熟悉的黑色奧迪車。

舉起的水杯就這麽停在半空,舌頭下的藍莓糖化開,林蟬被那股苦味弄得五官都皺了。

中午時分霧氣散了,奧迪的後視鏡吊着個招財貓。

林蟬早晨剛見過。

“人都齊了,走吧。池老師發微信說菜開始上了。”張小兔自發地組織起零散的畫室同學,“一會兒完了大家開午休房眯兩分鐘……林弟弟,發什麽呆呢?”

她拍拍林蟬背在身後的包,對方如夢初醒,渾身過電似的一抖。

藍莓糖差點卡在喉嚨,林蟬狼狽地咳了兩聲,某個決定就在一瞬間完成了。他把保溫杯還給張小兔:“中午不和你們一起吃了。”

“哎?”女孩子迷惑地眨眨眼。

“朋友來接我。”林蟬指向樹下一排停車位。

他不等張小兔有所反應,自覺事情交代完畢擡腿就走。

遠遠地林蟬看見車窗開了一條縫,駕駛座上,景晔正和誰打電話,沒戴口罩,只有一副用以僞裝但根本沒效果的黑框眼鏡。

他走過去,清了清喉嚨并起兩根手指,敲敲車窗,裝腔作勢地沉聲:“您好。”

“稍等。”景晔對電話那邊小聲說了句什麽,語氣很好地轉過頭,“剛才我已經交過停車費了,這兒不是可以……”

停車嗎。

字被吞進喉嚨,透過透明的鏡片,景晔眼瞳裏映出一個他的很小的倒影。他欲言又止,林蟬笑笑,繞到副駕駛打開門進去。

“你結束了?”景晔憋了半晌就這個開場白。

林蟬說沒有:“我感冒了,出來拿點藥……”他朝景晔晃了晃手機,“不過最近的藥店在一公裏外,蹭個車?”

景晔發動車子,順手摸了一下林蟬的額頭,像他以前做過很多次的那樣。

“喔,還好沒發燒。”景晔仔細看着路況,嘴巴卻沒休息,“看吧,都讓你昨晚回去不要耽誤馬上洗澡。冬天淋雨很容易着涼的……是不是又偷偷在浴室玩手機了?我帶了熱水,喝一點吧……對了,等下中午吃什麽,你查查附近……”

絮絮叨叨一如既往,沒個重點,可林蟬聽得一直笑。

抵達藥店,景晔沒有下車,林蟬自己去拿藥。雖然考試感冒十分不幸,好歹他只是喉嚨幹,拿了點消炎藥和抗生素,免得影響後續。

考點附近有一所小學,午後放晴,短暫的陽光罩在深綠色樹梢。臨街的另一側,幾棟房子只露出最上面兩層,水泥石橋搭出另一個出口,是重慶随處可見的建築構造——從三樓進門,再上三樓,然後就到一樓了。

一樓外,半邊懸空,有點舊時代吊腳樓的味道,改裝成一家西餐廳。

景晔帶林蟬來這兒吃午飯,給他點了好消化的湯,味道不太重的牛排,特意囑咐一定要八分熟,吃不上味道不要緊,千萬別拉肚子。

景晔跟店員囑咐完,目送人走了,一回頭,對上林蟬笑嘻嘻的表情。他一時間錯開目光,小聲裝生氣:“自己身體都不在意……”

“你不是很關心我嗎?”

林蟬雙手捧着臉反問他,語氣毫無緊張感,因為感冒,鼻尖有點紅。

窗外陽光落在林蟬的頭發上,随着他肢體輕微幅度的動作,稍稍一跳,落進眼瞳,折出流光溢彩的燦爛。

笑容也燦爛,林蟬看景晔表情從難看到平靜再到些許急促、由黑轉白再轉紅地轉了一圈,喊他:“哥哥。”

“啊?”景晔拿玻璃杯遮住下半張臉。

“你一直在外面等我啊?”

景晔被問倒了,露出為難的表情,先兀自氣短三分:“我……又不知道你考多久……反正沒什麽事做……怎麽了?”

“沒。”林蟬沒深入,這話題便到此為止。

“我真的很高興。”

他每次總試探着朝景晔走兩三步,然後維持着随時縮回安全區的距離,只要勢頭不對,立刻膽小鬼似的逃跑。起先沒覺得這麽做不對,現在懂事了,知道好像太過放肆,也太自私了一點。

林蟬反省過自己,覺得不太好,不能再這樣下去。但那天,景晔隐約透出一點對他的包容,就讓快消失的占有欲如同星火燎原,死灰複燃了。

景晔是他最早最早喜歡的人。他仗着景晔的縱容,一次一次地過界——

以前是這樣,現在,他也想這麽做。

林蟬有一點不為外人知曉的野心,他直覺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在人為,或許是年輕人的癡心妄想,但他本來就還年輕。

景晔喜歡男生還是女生有什麽要緊呢?

反正最後,景晔喜歡他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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