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就像擁有寂靜

換作其他人,大約會當場因為這沒來由的拉黑而暴跳如雷,再不濟,也得膈應好一會兒才能冷靜,進而質疑對方:你到底什麽毛病?

景晔也許真的天生腦子缺根弦兒,又或是沒什麽心眼,驟然發現自己被林蟬拉黑了微信,反應竟和當初莫名其妙被噴了一臉的“渣男”如出一轍——沒氣,也不憤怒,只有點摸不着頭腦。

是手抖了?他推了把快滑到鼻尖的眼鏡,咽下自己的吃驚,再試着發了一個消息。

流淚特貓頭:又生我氣啦?

依然是紅色感嘆號。

[你的消息已發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景晔凝視這條系統提示兩秒鐘,将自己這一個月以來和林蟬相處的每分每秒都翻來覆去檢讨了一遍,依然無從知曉他到底是什麽時間、又是做了什麽被拉黑。

倒真的從頭到尾都沒顧得上生氣。

景晔能屈能伸,微信走不通,就直接發短信去。

當代社會,移動網絡無比發達後短信箱裏的有效信息便大大減少,大部分時間,手機短信都被各類購物廣告和扣款通知塞滿。景晔翻了翻通訊錄,找到林蟬的號碼時,發現他們居然有過發短信的時間。

……只是都停留在三年以前了。

從那以後他誤解林蟬要出國念書,再加上微信普及,很多話就沒必要浪費一條三分錢的短信息才能傳遞。

景晔換了兩次手機,一次電話號碼,但和林蟬那些零零碎碎的對話執拗地停留在被他遺忘的角落,竟歷久彌新,看來有一絲陌生。

手機沒有愉快小黃臉,林蟬也不怎麽愛發顏文字和emoji小表情,從來都一板一眼的,除了偶爾的感嘆號和省略號,他發短信的語氣與聊天框差不多,是個沒有感情的AI——個別時候會有例外。

AI林蟬上一條短信發送時還在十五歲,跟景晔撒嬌:那明天我們去看電影吧~

波浪線帶着說不出的快樂。

景晔沒有回複,他記不太清了,但那時可能自己已經買好了火車票。

手掌心出了點汗,景晔喉嚨幹澀,因為突然撲面而來的回憶愣怔許久,才猶豫地找回了自己先前想做的事。

他仔仔細細地輸入“下樓來嗎”,又在後面加了“我在等你了”。

如果沒有三年的跨度,似乎能無縫銜接林蟬那句歡快的邀約,而他們即将去某個電影院……現實中當然不會這樣發生,但景晔想,這倒是有點像電影裏的場景了。

沒多久,彈出了回複的短信:為什麽發這個?

景晔:……

再次解釋就幾乎咬牙切齒,景晔慢了許多拍,從林蟬的無辜語氣裏終于找到了名為憤怒的情緒,打字的力度都變大快要把屏幕按碎。

景晔:你、把、我、拉、黑、了。

林蟬秒回:……啊。

這語氣仿佛他也是剛想起來有這事,至于前因後果,并不願告訴景晔。正欣欣向榮燃燒着的一把火被簡單的一個字潑了盆冰水,瞬間熄滅,景晔嘆了口氣,他背過身去擋住變了方向的風,問林蟬:“收拾好了嗎?”

林蟬沒有多說,景晔耐着性子等了兩分鐘,始終沒見對方說話,正想再發消息催一次,餘光瞥見樓道裏一個少年的身影。

他情不自禁站直了些。

在景晔都沒注意到的時候,他面對林蟬,總會下意識地收斂一些從前的随心所欲,好像非常想在對方面前留好印象。可惜他們認識太久,貿然這樣,只會有反效果。

林蟬拖着行李箱,往景晔面前一站,打量他後奇怪地問:“你站這麽直幹什麽?有攝像機跟着拍嗎?”

景晔內心暗自翻了個白眼,又埋怨自己“神經病”,重新回到松垮垮的狀态。

“給我吧。”他去提林蟬的行李箱。

林蟬手指縮了縮,沒反對,任由景晔将行李箱接過去。

拐出小區大門,再穿過一條街,往前走一百米左右進入另一個小區,左拐,繞過一個停車場、兩棟單元樓後,抵達景晔的家。

這條路他和林蟬走過無數次,卻沒有哪次像今天一樣提了行李箱。

安靜地穿過馬路後,景晔另一只手插在兜裏,終于想起了給林蟬準備的棒棒糖。他拿出來,遞過去,鼻尖飄出一個氣音:“嗯。”

林蟬默默地接過,拆了包裝紙塞進嘴裏。

景晔問:“什麽時候把我拉黑的?”

塞着糖,林蟬說話時腮幫被頂凸出一小塊,偏過頭看他時眼神微微下垂:“好像是前天晚上。”

“為什麽?”景晔像氣笑了,“我又哪裏對不起你了嗎?”

林蟬搖搖頭:“你沒對不起我。”

“那……”

“我一直置頂和你的聊天框,加上微信那天到前天晚上,沒換過位置。”林蟬說,把棒棒糖拿在手裏,珍重地看了一眼後又繼續吃,用那種無所謂的、懶洋洋的腔調繼續道,“但是那天和你說完‘到此為止’後,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就取消了。”

景晔:“……”

“但是取消之後,也不知道是強行革除了一個習慣還是怎麽——哦,我以前無聊的時候就看一看我們的聊天記錄——不太舒服,總要找出來看幾眼才能安心。”林蟬頓了頓,“我意識到這樣不好。”

景晔知趣地沒說話,心想:确實不好。

他和林蟬什麽也不算,當年貿然脫口而出的“喜歡”似乎也有兩人橫跨不同頻道造成了誤解。如果任其發展,景晔好歹比林蟬大幾歲,知道腦補的力量。

就算林蟬不喜歡他,在經年的自我暗示和沒事就翻聊天記錄寄托思念後,感情也會變質。

而那天景晔的意思很清楚了:他不喜歡男人。

林蟬和他想了差不多的事,慘淡笑笑,繼續有滋有味地吃那根棒棒糖:“這樣不好……那有什麽辦法呢?我控制不住,所以只好把你拉黑了。”

拉黑了,那就看不見。

眼不見為淨,我就沒地方去看那些你對我說過的話。

就能真正“到此為止”。

有些話不用說的太清楚,點到即可,景晔不是傻子。林蟬毫無征兆地向他抛出自己的秘密,态度坦蕩,目光也幹淨,他來不及辨別當中的真情與假意,猝不及防被塞了滿心少年情懷,無處安放只好強行當做沒事發生。

但景晔真能假裝沒聽見嗎?

每一字每一句,落入他耳中,俨然振聾發聩。

快走到小區樓下了,景晔拽着林蟬行李箱的那只手被凍得有點涼。換了一只手,兩人中間沒有那個行李箱,他甚至嗅到林蟬身上清新的洗衣劑味道。

外套是剛換的,頭發才剪了沒幾天,發梢有點碎。景晔把這都以為是林蟬大考完進行的“放松蛻變”。

那也有可能是要搬進自己家了,特意收拾一番的結果嗎?

他喉嚨發澀,半晌,停住了腳步:“那個……”

林蟬的棒棒糖吃到尾聲,咬住塑料小棍兒,無辜地看向他。

“對不起,我當時真的……沒有往那方面想過。”再說出口,景晔發現言語蒼白無力,翻來覆去仍是那麽些說辭。

林蟬安靜地叼着那根白棍兒,沒說話。

起了頭,再多的也要硬着頭皮繼續下去,景晔掐了掐自己:“我們一起長大,這種感情是很親密也很難得的,我非常珍惜。如果……如果以前,現在,有些話我說出來會惹你誤會,林蟬,你告訴我可以嗎?”

林蟬拿掉塑料棍,頂端已經咬扁了,有幾個坑坑窪窪的印子。

景晔以為他沒聽懂,不得不說:“對不起,真的……”

“不需要。”林蟬眼睫一垂,濃密陰影之下是快令景晔窒息的難過。

只一個很簡單的動作,林蟬沒有表情變化,肢體也并不抗拒,但那雙閃着光亮的眼睛被睫毛蓋住,好似整個人都被淋濕了一般,突然間沮喪了起來。

林蟬肩膀沒有剛才挺拔了,他不安地抓緊行李箱拖杆又放開,重複了好幾次。

“不需要了哥哥。”林蟬說,聲音很小,“你沒有對不起我。”

嘲諷,冷漠,甚至憤怒。

這些景晔想象中的情緒林蟬都沒有,但他很難過。

林蟬抿了抿唇,然後出人意料地朝景晔一笑:“本來就是我不對,哥你什麽都不用改,我以後再也不亂想就好了。”

景晔張了張嘴,喉嚨發不出聲,像被透明的失落纏繞得失去說話的能力。

林蟬說:“謝謝你讓我住你家。”

雖然這舉動好像惹人誤會,好像不應該發生在我們這麽尴尬的時間,雖然可能你不是真心想要邀請我,可能你也會苦惱……

“要不我還是睡沙發吧。”林蟬看向他。

景晔無言以對,他想拍一下林蟬的腦袋然後吼“說什麽呢”,最終卻只是無比克制地勉強道:“沒事兒,床夠大……反正你也說了不會亂想。”

“哥哥,”林蟬說,還是那種濕漉漉的酸楚,“對不起啊,都是我不好。”

如果我不喜歡你,你就不會那麽難抉擇了。

察覺他的言下之意後景晔再也忍不住,轉身飛快地走在了前面。

這句話說出的時候,原本只是纏繞脖頸讓人沉默的失落感驟然鋪開成一張巨大的網,細細密密,卻又讓人無處可逃,籠罩他,叫他再不能面對林蟬了。

林蟬太懂事,太委屈。

景晔根本無法招架,因為感情原來沒有對錯之分。

直到很久以後,景晔也沒有分清這種複雜的“失落”究竟源自何處,或許,他內心裏那個不願意面對的自我已經希望林蟬繼續糾纏,而不是說“對不起”,說“我再也不亂想”和“都是我不好”。

但當下,浮于表面的心思只遺憾地暗道,為什麽我不能喜歡男生呢?

景晔思緒太亂,沒發現自己轉身的一剎那,林蟬擡起眼望向他,委屈褪盡了——

那眼神像鎖定了獵物,志在必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