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憐花
燈燭曳影,房內昏昏。
“啪啦,啪啦,啪啪啪!”
韓鏡坐在案前,算盤珠子撥得噼啪作響,手指飛快,娴熟利索。
翻頁記賬,目光逡巡,迅速核對賬目,筆走如飛。
突然一雙手臂自身後箍住他的肩膀,韓鏡驚了一跳,手腕一抖,紙上的字歪了一筆。
猛地回頭,是皇帝笑眯眯的眸子,幽深地望着他。韓鏡舒了一口氣,剛要放松,又猛然僵直:“皇,皇上……你怎麽……”
韓鏡趕緊”左右環顧,看到不知何時打開的窗戶,驚訝疑惑。這兒可是侍郎府,不是皇宮。
剛要起身就被皇帝拽回來,耳邊是皇帝溫熱的氣息:“噓——別聲張。朕可是爬牆頭悄悄溜過來的。”
韓鏡暗自抽了一口冷氣,微微擡頭盯着皇帝:“要是摔着了怎麽辦?”
皇帝捏捏他的臉,戲谑:“怎嘛我要是摔了,你心疼”
韓鏡認真回答:“我會擔心。”
皇帝倒是愣住了,片刻後咧開嘴角,收緊手臂,埋頭于韓鏡頸項間,悶悶地笑,胸腔震着韓鏡的後背。
韓鏡蹭了幾下,未掙脫,幹脆不動了,不解:“你笑什麽?”
“沒有”皇帝與之鬓發厮磨,“我高興。”
嘆一口氣,把韓鏡拽到腿上。
韓鏡剛扭動幾下,皇帝就猛一抖腿,韓鏡一個不穩以為自己要摔了,下意識雙手環住皇帝的脖子,而後又突然感到有些別扭,抿了抿嘴唇:“這樣不好。”
皇帝鼻端湊到韓鏡頸項間深吸一口氣:“你怎麽那麽好呢?”
韓鏡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沉默,好久不見皇帝松動分毫,無奈掙紮:“松開吧,我還要算賬。”
皇帝後知後覺擡起頭,似從迷蒙中回神,轉眼望向桌上散開的賬本,伸手随意翻翻:“朕都有些後悔讓你任戶部侍郎了。”
察覺肩上的手指突然緊了些,皇帝側眼看韓鏡疑惑緊張的眸子,止不住揶揄:“是誰說要晚上陪朕來着這一個多月你整天抱着賬本算稅錢,哪裏還記得要陪朕”
韓鏡微微尴尬:“錯賬太多,貪官太多,我想弄清楚,算完就好了。”
皇帝嘆氣,點點他的額頭:“官場之上,結黨營私,明争暗鬥,錯綜複雜,哪是你理得清的?”
韓鏡看着桌上的賬本和折子,斂眉不語。
皇帝順過他的頭發,柔聲問:“你剛入官場,不能得罪那些人,可明白”
韓鏡不大情願地點點頭。皇帝不再計較,伸手要去拿賬本旁的奏折:“讓朕看看,你又要參誰一本。”
韓鏡看他伸手,趕忙伸手阻攔:“別看了。”
皇帝玩心頓起,換一只手作勢去拿,韓鏡又趕緊扭到另一邊擋。皇帝再換一只手,韓鏡再扭。兩個人在桌邊你攻我擋,不亦樂乎。
“參了誰不讓人看朕瞧瞧。”
“別看了。”
“不行,朕得瞧瞧。”
“明日便會交了。”
“我現在就得看,不會是寫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吧?”
“哎你這人……”
“呵呵呵……”
“……”
————
自春闱過後,皇上一直心情頗好,每日上朝總是滿面笑意。衆臣也都輕輕松松,閑散不少。
只是今日……
高堂之上,皇帝正襟危坐,一手撐着臉頰,一手随意放在龍椅上,手指閑敲扶手。面色不善。
堂下官員噤若寒蟬,列隊之末禮部侍郎額頭冷汗直冒,韓鏡一臉迷茫。
戶部尚書跪在大堂正中。
“再說一次,你要彈劾誰?”
戶部尚書額頭點地:“回皇上,正是翰林編修,戶部侍郎——韓鏡。”
皇帝沉默片刻,莫名其妙笑了:“那你說說,他範了哪條吏律,哪條王法”
戶部尚書雙臂高舉,拍在地上,聲音蒼老凄怆:“回皇上!臣參他韓鏡貪贓枉法,中飽私囊,參他欺君罔上,目無王法!還參他為官失德……”
皇帝忍不住皺眉打斷:“說完了沒”
“……是……是,臣,說完了。”
皇帝換了個姿勢靠坐:“他怎麽貪贓枉法中飽私囊了?又怎麽欺君罔上,目無王法了?”
戶部尚書的腦袋又是一磕:“回皇上!韓大人身為戶部侍郎,區區三品,卻屢屢僭職越權,幹預稅務。更有甚,市井傳言,戶部韓大人平素奢華無度,令人發指……”
“嗯,”皇帝點頭,“依你之見,他的錢都是哪兒來的”
“回皇上,定是他損公肥私,搜刮民脂民膏……”
“所以,朕損公肥私,中飽私囊,搜刮民脂民膏了?”皇帝突然提高聲音,吓了衆人一跳,所有官員齊齊跪下。
戶部尚書尚未反應過來,擡頭看向皇帝,雲裏霧裏。
皇帝起身負手,淩厲俯視:“他算賬,是朕交代的;他的錢,是朕給的;他的權,是朕許的。如此說來,尚書大人是想指責朕貪贓枉法,僭職渎權了?”
戶部尚書猛然一驚,攤在地上:“臣不敢!臣不敢!臣不敢……”
“住口!”皇帝幾步走下來一腳踢到王尚書肩膀上,大發雷霆,“堂堂尚書,位列一品,卻只知胡言亂語道聽途說!你說韓鏡目無王法,那你的好侄子整天在街上做些什麽你管過嗎!你這就不是目無王法了!看來你這烏紗帽還是別要了!”
聽皇帝無故提及侄子王元,戶部尚書心中大驚,趕緊求饒:“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皇帝面色不豫看着跪在地上的戶部尚書,又望向韓鏡,心中百轉千回。
遠處韓鏡亦是跪在地上,方想起醉月樓那個胖乎乎的王公子。心中明了,皇帝是在幫他報仇。聽着王尚書告罪,思緒飄遠。
是不是該做些打算了呢……
禦書房,皇帝定睛看一本奏折,面色陰豫。
門開,常福小心翼翼:“皇上,韓大人到了。”
皇帝沉默。
常福回頭與韓鏡對望一眼,躬身退下。韓鏡稍稍猶豫,上前叩拜:“微臣參見皇上。”
皇帝依舊一言不發,深邃的目光籠罩着韓鏡。韓鏡也不擡頭,兩廂僵持,氣氛壓抑。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是疲憊,拿起奏折扔到韓面前:“你這是何意”
韓鏡餘光撇到手邊的奏折,定了定神:“回皇上,南方素來水患頻繁,時值春末,南方梅雨将至,往年開挖河道未見奏效。臣以為,長江下游泥沙淤積,當建堤束水,以水攻沙。臣懇請皇上,準臣南下治水。”
皇上看着韓鏡:“昨日不給朕看的奏折便是這個”
“……”韓鏡默認。
“你是認真的”
“……”
“不準。”皇帝斬釘截鐵。
韓鏡擡頭,方發現皇帝的臉早黑了,不禁茫然。
皇帝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摸摸他的臉:“為何會想走呢?”
“皇上……”
“是因為戶部尚書欺負你了?生氣了?朕早上不是幫你出氣了?要是還不解氣就革職查辦。”
“不是……”
“還是因為他的女兒王貴妃朕有三宮六院你生氣是不是?那朕攆走那幫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
皇帝不等韓鏡說完,張開雙臂把他擁進懷裏:“朕知道,朕讓你受委屈了,朕以後不會這樣了,別去南方,好不好?”
韓鏡解釋不清,有些着急,手臂施力想推開皇帝,徒勞。
“不是,只是我想去,我想幫一方百姓……”
“你不是說要幫朕管賬的?”
韓鏡搖頭,極其鄭重:“兩碼事,南方發洪水……”
“不準!”
“……你不講道理……”
“朕就不講道理。”
“……”韓鏡低頭,抿唇沉默。
皇帝看着他氣呼呼的樣子,目光幽深,撩過韓鏡耳側的頭發,聲音輕柔:“你以前不是說過,朕要你做什麽,你便做什麽?”
韓鏡擡眼,似是想起了什麽,有些為難,最後仍舊選擇沉默堅持。
看韓鏡不回答,皇帝湊到他耳邊,舌尖刷過耳垂,惹得韓鏡一個哆嗦。
“朕說過,遲早要驗驗你這句話。”
“……”韓鏡縮起脖子。
皇帝呵了一口熱氣:“要是你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還能想着往南方跑嗎”
韓鏡微微張大雙眼,對上皇帝的目光,不解。未來及反應已一個天玄地轉被皇帝甩到肩上。
“哎你幹什麽……”韓鏡的肚子抵在皇帝肩膀上,咯得難受,撐着手臂微微掙紮,皇帝的手卻越箍越緊。
韓鏡難受地趴在皇帝肩膀上,無可奈何看着皇帝腳跟後的地面起起伏伏。
“你到底要幹什麽?”
“你說呢?”皇帝自顧自往裏走。
“我……”韓鏡不知道。
————
當日下午,皇上于禦書房獨自處理政事,文武大臣一律不見。
當日下午,戶部侍郎府邸衆人不安,因之早朝後,皇上召見韓大人,然直至掌燈時分仍不見蹤影。
當日下午,常福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守在禦書房外,攔住所有求見的大臣,不敢稍怠。
禦書房內間。
不時傳出奇奇怪怪之聲。
搖晃間,韓鏡雙手軟綿綿抵着皇帝的肩膀,晃晃昏昏沉沉的腦袋,竭力保持清醒,壓抑着聲音抽泣:“你不講理……”
皇帝滿足喟嘆一聲,再次用足力氣:“朕不講理!嗯?”
“啊!……”
“呵呵呵呵……”皇帝俯身含住韓鏡的耳垂,笑了,“小呆瓜。”
韓鏡一縮脖子躲開,無意識呢喃:“鄭正……”
“小呆瓜,不走好不好……”
“……”
“朕舍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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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朝文武皆知,近來皇上看戶部的人不順眼。由二事便可推知。
其一,不久前戶部尚書王大人早朝之上彈劾侍郎韓大人,不想皇帝大發雷霆,差點将其革職查辦。皇帝言語間對韓大人處處維護,衆人皆心照不宣,料想韓鏡必當深得聖寵。
不想第二日,戶部侍郎韓大人當朝請示南方水患之事,惹得聖上大怒,憤然退朝。之後一連幾日,韓大人跪于禦書房外求見。衆臣皆以為皇帝正氣頭上,不會見。
最後……
見是見了,可為何韓大人每回皆是好端端地去,一瘸一拐地回呢?莫非皇上用刑了?衆臣心有疑窦,不敢妄言。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