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春日莺飛草長, 白日漸長,卯時之前, 東邊天際便已蒙蒙亮。

胭脂向來睡得不多, 加上剛離開熟悉的故鄉,這一段時間醒得更早。

一睜眼, 她就看到了沈錯近在咫尺的睡顏,同床共枕一個多月,胭脂也終于有些習慣了。

剛開始, 她每次醒來都不敢亂動, 怕吵醒沈錯。很快她便發現, 無論自己多麽小心, 沈錯都會知道。

進一步學習了武學的知識後她才知曉,睡眠與清醒時的氣息是不同的,而沈錯對此十分敏感。

也就是說,在她醒來的一瞬間,沈錯就已經察覺了。

“沈掌櫃……”

“再躺一會兒。”

沈錯閉着眼似還未完全清醒,但口齒十分清晰,只略帶一些奶氣, 像是在撒嬌一般。

胭脂并不意外, 安靜地躺在沈錯懷中, 慢慢冥想着昨日沈錯教授的功課。

在武學上她不算很有天分, 但在學習文字方面進步神速, 不僅已識得大多數常用字, 釋義也不成問題。

通常要考科舉的讀書人識字之後便要開始讀四書五經, 但胭脂不需要科考,目标也十分明确,作為雜貨鋪的小夥計,算數比那些要實在得多。

可惜沈錯心算極強,卻偏偏不愛算學,只教了胭脂一些基本便讓胭脂自己看書,遇到不明白的再去問她。

沈錯書房藏書極多,雖大部分都是些詩詞書畫,但像《算經十書》一類的經典也囊括其中,胭脂将這些作為重點,而将四書五經、各朝史書以及詩詞歌賦作為消遣。

至于那些野史雜談、淫?詞?豔?曲,就都是沈掌櫃的愛好了。

兩人又躺了一會兒,外頭漸漸有了響動,沈錯便也睡不下去了。

四人來嚴州後住進了一座二進二廂的宅子,宅子位于嚴州府最繁華的地段,前店後屋、臨街靠水,十分寬敞舒适。

對沈錯來說唯一有些不好的地方便是,這臨溪街一大早便有商戶小販開門擺攤,熱鬧非常,以她過人的耳力自然無法一直安睡。

沈錯聽着外頭人聲漸起,懊惱道:“算了算了,起來吧。”

這樣的場景幾乎每一日都要上演一次,胭脂忍俊不禁,又怕被沈錯發現,連忙爬起身掩飾道:“沈掌櫃,我幫您更衣。”

沈錯神态慵懶地起身,站在床邊伸開雙手,胭脂因個子矮小,不得不站在床上幫沈錯更衣。

她對這項工作已經得心應手,不一會兒便幫沈錯穿好了中衣。

“沈掌櫃您等等,我去□□桃姐姐。”

因住宅變大,家裏的人也多了起來。胭脂到了這裏發現,宅子裏已經有四名下人在等他們,除去門房、廚娘和夥計以外,還有一位伺候沈錯的侍女。

胭脂當時以為自己已經沒了用處,傷心了一整日,幸好入夜了沈錯仍招她暖床,雜貨鋪開起來後也仍讓她去店裏幫忙。

春桃雖然是專門服侍沈錯的侍女,但沈錯并不怎麽讓她近身,只讓她做一些端茶倒水和灑掃的工作。

這讓胭脂很開心。

她與弟弟二人跟着沈錯背井離鄉,雖說是脫離苦海但也對将來十分迷茫。她不想吃沈錯的、穿沈錯的,卻什麽忙都幫不上。

等什麽學成之後再來報答沈掌櫃就太晚了,她想從現在開始就為沈掌櫃做點什麽。

胭脂打開門沖外頭喊了一聲,立時有一名侍女端着水盆進來了。

春桃年紀不大,二八年華,一張小圓臉,月牙眼,十分愛笑,加上白□□粉的皮膚,一笑便如春日裏盛開的桃花一般。

沈錯雖對給外人取名沒多大的興致,但也覺得之前給春桃取名的人很是風雅。

只可惜這四人不是從原先的教衆中選出來的,暫時無法信任。

這是沈錯和柳容止讨價還價的結果,雙方各退一步,沈錯不從曾經的那些教衆之中挑選,柳容止也不派自己的人,從當地招了四位樸實得力的,權當是改善沈錯的「艱苦」生活了。

春桃端了洗漱的用具進來卻不伺候沈錯梳洗,轉身去了外頭找廚娘通報去了。

胭脂在一旁遞巾送水,等沈錯刷完牙洗完臉,再幫她穿衣梳頭。

沈錯衣衫以月白、青綠為主,大多都是所謂的仿男裝束。

事實上,這一類衣衫早已不局限于仿男,而已被歸入女裝便服之中。

炎朝動蕩幾十年,湧現出不少巾帼英雄,為方便日常行動或者騎馬打仗,她們平日多是穿男裝。

自當今聖上給長公主設立職位以後便也開始允許女子入朝為官,其官服與男子類同,男女之別漸小,許多官宦富商人家的小姐紛紛效仿,一時成為流行。

江南文人風氣較重,此類現象不多,但若是去炎京或者北地,街上穿便服出門的女子比比皆是。

至于江湖兒女,為圖方便,男女衣物在制式上的差別本就不大,多以短打為主。

反倒是沈錯這喜好衣袂翩翩,錦衣玉帶還必要外挂紗衣的,實屬異類。

“沈掌櫃,您今日要出門嗎?”

“不出門,你幫我挽個髻便罷了。”

沈錯出門愛戴冠,穿的多數是圓領長袍,在家卻好古風流,喜寬衣廣袖、披發赤足,如她姑姑沈雲破一般。

只可惜如今非是在天明教內,也不是在她母親的宮殿,條件不允許她風雅,便只能退而求次,日常穿個便服,用玉簪挽個半髻。

胭脂心靈手巧,跟着春桃學了幾日便已經做得不錯。沈錯終于不用再自己束發,對此頗為滿意。

兩人穿戴整齊,早餐也已經做好,沈錯自顧坐了吃飯,胭脂則去叫弟弟起床。

沈錯自小作為天明教少主長大,吃飯禮教自不必提,謹遵細嚼慢咽以及食不言的守則。

至于她必要用兩雙筷子倒不是出于好風雅,而是沈家歷來傳下的規矩。

沈家在創立天明教以前原也是一方世家豪族,族中多位長輩在朝為官,因不滿皇帝昏聩、朝廷腐敗、上下勾連而上書直谏,被多方打擊報複,其中單單是中毒身亡的族人便有十幾人之多。

沈家後來更是慘遭滅門,只剩沈錯曾祖父出逃,至此隐姓埋名不知所蹤。

後沈錯祖父創立天明教,手劄中曾提及其父于東海遇仙人,得一天書,繼而悟道,言之種種玄而又玄,正道人士認定這不過是他為籠絡教衆所言。

就連沈錯也是如此認為的,只将那些當作野記雜談來看。

不過這兩雙筷子吃飯的規矩她一直好好遵守着,一方面銀筷子确實能測試出不少毒物,另一方面這也有利于防止病害傳播。

等沈錯吃完早餐,胭脂已經和另一位夥計一塊兒去開了店門。天光完全大亮,街市上也已熱鬧非凡。

沈記雜貨鋪的招牌是沈錯從茅山前村帶來的,除了這一塊招牌以外,雜貨鋪裏唯一讓胭脂覺得熟悉的便是監兵神君了。

花貍已經長大了一圈,依然肩負着為沈掌櫃消滅鼠害的職責。

不過白日裏,它更喜歡懶洋洋地躺在店鋪門口,意外地招攬到了不少生意。

府城居民與村民不同,除了少數地主以外其他大多都無法在糧食上自給自足。

而且他們手中大多都有些閑錢,雜貨鋪的生意比之前好了不少。

這其中要說誰最開心,自然是胭脂無疑。

沈錯依然是個甩手掌櫃,店裏指望她是不成的,胭脂如今做的幾乎都是掌櫃的工作,至于其他體力活則由另一名夥計負責。

胭脂正在算這一個月來的營收。恰在這時,一名文人打扮的男子走進了雜貨鋪。

來人看起來剛過而立之年,相貌平平并無出挑之處,夥計見來人便要招呼,胭脂一擡頭卻是吓了一跳。

“啊,同——”

“咳咳……”男子輕咳了一聲打斷胭脂的話,和顏悅色地問道,“沈掌櫃可在?”

“這……”胭脂掃了一眼周圍,讓夥計去倉庫清點庫存,這才小心翼翼地道,“同知大人,您怎麽又來了?沈掌櫃還在氣頭上,不想見人呢。”

來人正是嚴州府的同知,已來拜訪過不止一次。只不過之前是從側面的宅門讓人遞拜帖,沒想到今日直接就來了店鋪。

幸好他沒穿官服,否則不知要惹來多大的騷動。

“小胭脂,你幫我求求沈掌櫃,知府大人真的有急事找她,事關社稷,你若是幫我說動掌櫃,那可是大功一件!”

胭脂面露為難:她小小一個夥計,哪能和什麽社稷扯上關系?而且沈掌櫃不想見人,又怎麽會聽她的勸呢?

她聽沈掌櫃發脾氣的時候說過,那茅山縣令等人在送往炎京的路上離奇死亡,案件後續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嚴州知府希望沈掌櫃能再出手相助,可不是惹她不快了嗎?

同知見她面露猶豫,壓低聲音道:“沈掌櫃不是在幫你找姐姐嗎?知府大人也在幫忙。只是如今有些緊急的事情耽擱了,你幫我們說說情,事情便能盡快了結,知府大人也好專心幫你找姐姐啊。”

胭脂又不傻,知道官府能幫她找姐姐一定是看在沈錯的面子上。這同知以為她年紀小,便想忽悠她,真是讨厭。

胭脂對同知大人的敬畏消減了不少,鼓着臉道:“那我便去為大人通報一下,大人還請等一等。”

“好好好,快去快去,本官幫你看着鋪子。”

同知隐約知道沈錯來歷不凡,再加上被茅山縣原縣丞——

如今的縣令李德元說得神乎其神,自然更對她抱有十二萬分的敬畏。

雖說對着小小一女娃低聲下氣、連哄帶騙有些失了風度。

但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皇上與長公主的大業,他們能在江南忍辱負重,難道還怕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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