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見不見,他又來找我做什麽?連幾個犯人都看不好,我就算都給他們抓來了又有何用?”

沈錯一聽是嚴州同知過來, 立時一臉嫌棄。

胭脂面露為難:“可這已經是同知大人這個月第五次拜訪了,他若是一直來……會影響店裏做生意的。”

沈錯原本還很聊賴的神情在聽到胭脂的話時,立時轉為了饒有興致。

“喲,不愧是我的夥計,敢嫌棄同知影響生意,很好很好。”

她不說還說, 一說胭脂也覺得自己膽子太大了點, 難為情道:“我、我沒有嫌棄大人的意思,只是……只是官老爺天天來店裏,我緊張。”

“你緊張什麽?我的官比他大。別說是他,便是他上司親自來你也不需要怕。”

沈錯原本最看不起官場中人,奈何後來知道母親是炎朝最有權勢的人之一,這鄙視之情便只能略微收斂。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不起朝廷、看不起皇帝沒什麽。

可若是看不起長公主那最後不繞到她自己頭上去了嗎?

故而,知道柳容止給她讨了個佥都禦史的職務時, 沈錯沒嚴詞拒絕。

不過, 她倒是沒想到自己有一日還能用這職務耍耍官威, 也難怪世人蠅營狗茍, 都想往這潭渾水裏跳。

胭脂抿了抿唇, 面露遲疑。

“怎麽,你不相信?”

胭脂連忙搖了搖頭:“不是不是,只是同知大人方才和我說……”

她把同知方才的說辭與沈錯講一遍,緊張道:“沈掌櫃,我知道官府願意幫我找姐姐是看在您的面子上,進來幫同知大人傳話也不是因為他說了這些。只是,我覺得有必要告訴您他對我說了什麽。”

沈錯聽到這裏已經滿臉怒色,拍桌道:“好一個嚴州同知,竟敢威脅利誘我的人?你讓他給我進來!”

胭脂見她發怒,連忙道:“沈掌櫃,您別生氣,同知大人一定也是沒辦法才出此下策的。

我進來幫他禀報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說這事關百姓社稷。”

她念了幾個月的書,談吐說話都已大有不同。沈錯聽她似有見解,擡了擡眼皮道:“哦,你是如何想的?”

胭脂雖然讨厭同知因她年幼诓騙她,但也明白這是人家的無奈之舉。她不懂官場之事,所以只能從自己的角度來看。

“沈掌櫃,當日您在縣衙懲奸除惡,威風凜凜,我看得好痛快。

別的我不懂,可同知大人若找您是為了多懲罰幾個像縣令那樣的貪官污吏,我是開心的。”

胭脂想得并不複雜,說得也很坦誠。

沈錯冷笑了一聲,望着窗外道:“你只看到我懲戒的是貪官污吏,卻不知道接替這貪官污吏的是不是又是另一個貪官污吏呢?

你以為同知找我是為了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嗎?哼,無非是些權力上的勾心鬥角罷了。”

沈錯雖然從未身在官場,卻看多了官場的黑暗。朝廷如今空出手來收拾江南的這些封疆大吏、士族文人,難道是為了百姓嗎?

不過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而已。

這些文人固然有可惡的地方,但當初也并非沒為朝廷辦過事。

就如同天明教一般,用得着他們的時候,他們是天然的屏障,用不着他們的時候,便是背叛朝廷,動亂國基的魔教。

兔死狗烹,不可謂不凄涼。

沈錯早就看透了這些事,倒也無所謂對錯,只是立場不同罷了。

她與姑姑不如母親狠,輸也在情理之中。事已至此,她無意再進入另一場争鬥,更不想去當母親的棋子。

沈錯當初會接受佥都禦史一職,更為重要的原因是沈雲破還在柳容止手裏。她只能表現得乖一點,以能保證姑姑的安全。

沈錯知道柳容止擔憂的是什麽,她若是和全盛時期的姑姑聯手,天下難逢敵手,便是在王宮三進三出恐怕都無人知曉。

如今姑姑雖然癔症嚴重,武功盡失,但姑姑天縱奇才,難保有一日不會恢複清醒。

屆時兩人聯合,天明教教衆又散布全國,一呼萬應,整個炎朝恐怕都難得安寧。

所以母親才處心積慮要她離開炎京,離開姑姑,說的是讓她在外歷練,實際不過是為了将兩人分而化之。

她就是明知這一點,所以在達成回報胭脂的目的之後,并未打算回炎京,反而一副随意而安的模樣。

胭脂被沈錯說得一愣,而後皺着小臉苦思冥想起來。

“沈掌櫃,您說的或許沒錯,可是、可是我覺得……”胭脂近來雖念了一些書,但都比較淺顯,也還在囫囵吞棗的階段,并說不出什麽大道理,卡殼了半天,突然道,“沈掌櫃,您種過地嗎?”

沈錯怎麽可能種過地呢?

“沒有,怎麽突然說到種地?”

胭脂見她面露不耐,連忙道:“我家的田地都被父親賣完了,我只跟着姐姐在院子裏種過菜。

但無論是種田還是種菜,有一樣工作是很重要的,那便是除草。

姐姐說,因為地中的養分是一定的,而雜草會和蔬菜糧食搶養分,雜草一多,作物便會長得不好。”

沈錯雖然沒種過地,但這種淺顯的道理又怎會不知?

世間經五太演化,精華固有定數,草木五谷吸收日月天地水氣之精華,再被動物和人食用吸收,待死後回歸天地完成循環,故而生生不息。

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長,便是因能馴化五谷,吸收更多天地精華,既而靈智大開。

胭脂接着道:“除草是個很辛苦的工作,而且無論怎麽除,不久之後總會再長出來。

可要是不除去他們,糧食就一定長不好。定時除草雖辛苦了一些,但到最後總能獲得豐收。”

沈錯不笨,若是他人與她讨論這個,大概之前就已經反應過來。

只是對象是胭脂,她沒想到對方小小年紀,又才讀書不久,竟也懂比喻說理之法,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你的意思是貪官污吏是雜草?”

胭脂連連點頭。

沈錯笑着搖了搖頭:“你這個比方打得不錯,可你忽略了一點。”

胭脂睜大了眼睛,虛心道:“請沈掌櫃指教。”

“你忽略了……最終這糧食該歸誰?”

沈錯過往随性而為,也以非正規的手段懲戒過不少貪官,但說到底不過是因着一個「她看不慣」。

如今,她已不能因着一個「看不慣」便肆意妄為,又何苦去為他人操心?

要真幫母親整頓完江南,她怕姑姑的性命也到頭了。

胭脂呆呆地看了沈錯一會兒,最後失落道:“我……不知道糧食最終歸誰,我只知道,我也是糧食中的一粒。”

沈錯陡然一震,神情微變,雙目死死地盯着二丫,沉默了良久,最後揮手道:“你去把同知叫進來吧。”

胭脂聽懂了沈錯的意思,臉上由驚訝到欣喜,最後滿是笑容地道:“好的,我馬上去叫同知大人!”

沈錯看着她奔跑出去的身影,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因出身、地位以及眼界的不同,她和胭脂的思考角度也完全不同。

在此之前,沈錯從未想過自己會是「糧食」,在看待事物時,她通常都是以高高在上的角度來俯視。

即便天明教如今在朝廷口中已是「覆滅」的狀态,然而她從未放下過身為天明教少主的高傲。

如果,她也是「糧食」中的一員,會不會也希望有幾個辛勤的除草人不知疲倦地剪出雜草呢?

即便知道雜草通常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一回,是她被胭脂說服了。

同知戰戰兢兢地來,歡歡喜喜地走,胭脂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但看出來沈錯是答應幫忙了。

離開之前,同知還特地謝了胭脂,倒是讓胭脂受寵若驚,之前的那點讨厭也煙消雲散了。

雜貨鋪傍晚關門,胭脂迅速吃完晚餐,趁着沈錯有事要忙,在睡覺前的一段時間教弟弟寫字。

胭脂白日在店鋪裏一有空閑就會看看書,寫寫字,記下不懂的問題。

到了晚間,她會把自己從沈錯那兒學到的東西教給虎子,并給他布置第二日的功課。

等晚上和沈錯一起睡時,她又會向沈錯請教今天遇到的問題,以及虎子問她,她卻不會的問題。

如此循環往複,胭脂過得異常充實,進步也十分神速。

不僅是她,虎子的進步也非常驚人。姐弟倆都生性乖巧,虎子白日裏除了做姐姐布置的功課以外,還會積極幫春桃和廚娘的忙。

“姐姐,你今晚也要和沈掌櫃一起睡嗎?”

在跟着沈錯之前,姐弟倆都是一起睡的。以二丫的年紀來說,這原本并不合适。

但因後母虐待,兩人不得不在柴房相互取暖,性命自然高過那些「男女七歲不同席」的禮教。

後來住到雜貨鋪,虎子對于和姐姐分開睡一事适應良好,最近卻不知為何糾結起胭脂和沈錯一起睡的事。

胭脂摸了摸虎子的腦門——他這幾個月來敦實了不少,長得也有幾分虎頭虎腦的感覺了。

“不是和沈掌櫃一起睡,是為沈掌櫃暖床。沈掌櫃體寒,冬日一個人睡會冷。”

“可現在都已經快三月了,沈掌櫃還冷嗎?”虎子不很明白暖床的含義,但他知道這是姐姐為了報答沈掌櫃的一種方式,“姐姐,你和沈掌櫃一起睡會不會很辛苦?”

胭脂很意外弟弟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雖然她剛開始确實有些緊張和忐忑,但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

“你為什麽這樣問?”

虎子歪了歪頭:“因為沈掌櫃很厲害,我都不敢看她的眼睛,所以我想,和她一起睡一定也很辛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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