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姐姐,我們真的要去乾正派嗎?”虎子抱着小包裹跟在胭脂身後, 難過地道,“沈掌櫃不要我們了嗎?”
兩人此時正在等待沈錯向柳容止告別, 之後三人會一起下山。
只不過胭脂與虎子會被送去乾正镖局,而沈錯打算直接啓程回嚴州。
炎京對她來說是個傷心地, 恐怕将來她也不打算再回這裏。
“沈掌櫃沒有不要我們,只是她覺得……我們和姐姐團聚會更好。”
虎子歪頭想了想“姐姐覺得我們和大姐團聚會更好嗎?”
“你又是怎麽想的呢?”
虎子抿着唇想了想, 歪頭道:“我不知道……我現在過得很開心,但或許與大姐一起生活也會很開心。”
胭脂露出了一絲笑容:“嗯,你說得對。”
虎子大眼圓睜,望着姐姐的笑容, 心中卻不知道為什麽酸酸的。
“姐姐,你是不是很舍不得沈掌櫃?”
胭脂并不掩飾, 帶着幾分落寞道:“沈掌櫃對我們那麽好,我當然會舍不得她。”
“見不到沈掌櫃,你是不是會很難過?”
“剛開始的時候自然會很難過,但只要……”
胭脂緩緩地說着,似乎想說服自己, 可一想到将來, 口鼻中便忍不住生出一股酸楚。
只要過段時間就不會那麽難過了嗎?
這似乎很符合常理, 可不知道為什麽, 胭脂就是知道, 自己會難過很久很久。
可沈掌櫃不需要她了, 如今長公主已經答應不再管束沈掌櫃,也允許白泉姐姐等人回到沈掌櫃身邊,她對沈掌櫃來說已經沒有用處。
“姐姐……”虎子看到胭脂的神情,擔憂地拉住了她的手,“姐姐,我不想你不開心,我們去求求沈掌櫃吧,說我們想跟着她。等我長大了,學好武功,我會報答她的恩情的。”
胭脂望着弟弟認真的小臉,又是欣慰又是感動。
虎子自小便十分懂事,在兩人跟着沈錯之後,她因為又要在店鋪上工,又要照料沈錯,對虎子的關心難免少了許多。
但虎子不僅從來沒有抱怨過,而且時常盡自己所能幫她做事。
“虎子,謝謝你。只是……”
胭脂不是沒想過虎子說的方法,可不知道為什麽,事到臨頭她又覺得害怕。
所以那時候,她呆愣了半日最終沒能當場說出口,說自己比起跟着姐姐,更想留在沈錯身邊。
“只是,我們不能再給沈掌櫃添麻煩了。”
行宮冰窖設立在十分幽深的山洞之中,這是燕山的天然山洞在經過人工開鑿後建成的巨大冰窖。
這裏會藏下燕山冬日的冰,到了夏日成為皇室貢冰的來源之一。
可以說,整個炎京除了皇宮的冰窖以外就數這裏的冰最多。
沈錯一進入山洞便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涼意,為了保證冰窖的效用,山洞修得十分複雜,第一次進來必須由專人領路。
通道的洞壁上每隔一小段便插着一支火把,沈錯跟着領路人走過七扭八拐四通八達的通道,越往裏便越能感覺到寒意。
“郡主,長公主殿下就在裏面。”
直到一個冰室之前領路人才停下腳步,室門處守着兩名穿着厚厚冬衣的侍衛。
大概是因為裏面實在太寒冷,景城以及侍女都守在山洞外頭。
沈錯內力深厚,在進來時拒絕了外衣,此時竟也感覺到了一絲徹骨的寒冷。
“母親……”
沈錯先前稱呼柳容止母親多少帶着幾分做戲的成分,但這一次,她的語氣是全然的平靜與自然。
母親不過是她對柳容止的稱呼,并非是有什麽特殊的含義,更沒有深厚的感情。
只是姑姑希望她這樣稱呼柳容止,所以她就一直這樣叫着。
“進來吧……”
好一會兒,裏面才傳出了柳容止的聲音。
沈錯吸了口氣,邁步走進了六面都是牆壁,只有一道窄門的冰室。
因堆放着大量的巨型冰塊,冰室中的溫度比通道中更低上許多。
裏面既沒有火把也沒有明燈,只有夜明珠散發出的微弱熒光照應出柳容止坐在輪椅上的身影。
而在柳容止面前的是一個晶瑩剔透,由整塊巨冰雕琢而成的冰棺。
裏面放置的是一具依然面目全非,卻依然打扮得整潔體面的屍首。
沈錯目力極好,即便只有這點亮光也能看清裏面的場景。
而柳容止已然半盲,光線強弱對她來說沒有太大差別。
“你是來向雲破告別的嗎?”
柳容止背對着沈錯,虛弱的聲音在室內産生回聲後,聽起來更加虛無缥缈。
沈錯的目光從冰棺之上移開:“我是來向你告別的。”
在得知沈雲破的死訊之後,柳容止便像徹底垮了一般。
沈錯知道,她雖然還活着,但與行屍走肉沒有什麽分別。
或許,母親真的是愛姑姑的。只是她的愛既自私又惡毒,還帶着幾分可憐與可悲。
沈錯此時才覺得,若母親當初對姑姑只是見色起意那種程度,也不會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柳容止輕輕嘆了口氣:“你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了。”
柳容止身上穿着厚厚的皮衣,腿上也蓋着厚實的毛毯。
然而,她臉色蒼白,口中呼出的氣像是沒有一絲溫度。
“是啊,你早就長大了。雲破把你教得那麽好,我卻才知道。”
“你恭維我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
“這不是恭維……”柳容止似是想解釋,然而話說出了半句後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自嘲道,“是啊,無論是恭維還是誇獎,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你走吧,今後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與誰在一起便和誰在一起。我給予你的那些枷鎖與束縛,從今日起就不存在了。”
“我沒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也沒有想在一起的人。我會完成姑姑的遺願,守護好那些曾經的天明教衆。
直到他們身上徹底脫去這一符號,成為不會再被你們防備的大炎子民。”
一直靜坐的柳容止終于在此時動了,她伸手有些僵硬地扭動着兩側的輪子,似乎是想調轉輪椅。
沈錯看了一會兒,最終走上前去扶住了把手。
“你想做什麽?”
“我想看看你。”
沈錯便蹲到了她的身前,柳容止伸手摸向她的臉,沈錯只覺得那纖細的指尖比這冰窖中的寒冰更冷。
柳容止一邊摸着沈錯的臉,一邊緩緩道:“我曾以為雲破故意将你教得不谙世事,是怕你像我那麽多心思。
後來我見你,覺得你人雖單純,性子卻還是極像我的。
任性、霸道,不喜歡的事便不愛聽,必要時也能委曲求全……還有,最喜歡雲破。”
“我與你不一樣。”
“我知道……”柳容止細致地摸着沈錯的臉頰,像是在透過她感受着另一個人,“你與我不一樣。我很慶幸你是跟着雲破長大的,因為我絕做不到像她那樣教導你。你若是跟着我,一定會變得與我一樣自私。”
沈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你說得我有多高尚一般,我并不像姑姑那樣心懷天下,悲天憫人。”
柳容止輕輕地嘆出一口氣來:“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像她一樣呢?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力,原諒不可饒恕的罪行。
她雖總說自己志不在天下,但我再沒見過比她更在乎黎民百姓苦難的人了。”
沈錯因這番話想起了姑姑,平靜的神情終于露出了一絲破綻。
“我曾經問雲破,當今天下大亂,流民孤兒數不勝數,你能救每個人嗎?你猜她怎麽說?”
沈錯忍住哽咽,肯定道:“姑姑才不會想那麽多,她只是無法對眼前有難的人置之不理。”
柳容止點了點頭:“是啊,她就是這樣的人。她說,她沒有稱霸天下的打算,救每個人是帝皇才該考慮的事。她能救的只有眼前的人,也只救自己能救的人。”
“我那時候既看不起她,也看不起這樣的想法。為何身懷這樣高強的武功,又身居天明教聖女之位,卻沒有一點兒野心呢?
換作我,我便要稱霸這天下。若不是這女子之身,便是那帝王之位我也要收入囊中。”
“我那時候年輕氣盛,你姑姑看起來又傻乎乎的,我便大膽地用這些話試探了她,你猜她怎麽說?”
沈錯覺得柳容止的問題十分無聊,卻還是答道:“人各有志,你既然有這樣高遠志向又為何還要在意女子的身份?”
柳容止手下一抖,喉中發出了低低的笑聲,沈錯卻感覺到一滴滴冰冷的淚水落到了自己的臉頰上。
“無妄,你真很像雲破,她就是這樣反問我的。”柳容止哭得無聲無息,“她沒有嘲笑我的異想天開,沒有覺得我作為女子有這樣的野心太出格。
她舉手對着我作揖,用崇敬佩服的聲音道,「郡主有這樣的胸襟,是天下之幸」。”
“天下之幸,卻是她的不幸。”柳容止終于放開了沈錯的臉,“我後來明白,自己所嘲笑的那些想法才是最難做到的。而雲破那麽多年依然堅持了本心,從未有一日改變。”
“我知道不該貪心,有得必有失,為了達成目的總要付出代價。
我一直深谙其道,也以為自己能夠承受代價。可是,只有雲破……”
柳容止閉上眼,一時難以為繼。沈錯離得近了才發現,柳容止發根處竟已都白了。
“雲破她太好了,越是看過這濁世,我便越是深刻地理解到,這世上只有她這一片淨土。”
沈錯雖然讨厭柳容止。但此時此刻,她無比理解對方。
她的姑姑是天下最好的姑姑,是天下最好的教主,也是天下最好的人。
或許,這是她唯一能與柳容止産生共鳴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