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回(三)
【叁】
自打萬家來到陵州,一住就是個把月後,林家宅子裏也就熱鬧了起來。尤其是那些小丫環們,總是喜歡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談論着主人們的情感家務事。
說什麽萬家住在這,是為了方便萬九少爺與林三小姐建立婚前感情。丫環們滿眼豔羨地評價說,那萬家的小姐們和我們家的小姐們可不太像,打扮的真時髦,帽子和裙子都是在陵州少見的,是洋人的東西。
又有丫環說,萬大帥對萬九少爺寄予厚望,從小就對他加以提拔。十三歲便讓他加入了督軍近衛隊,兩年之後,萬九少爺就正式任職第二營營長,帶軍出征是常事,并且屢屢立下戰功,不負萬大帥對他的栽培。當真是應了那句英雄年少,虎父虎子。
“聽說他在武溪那邊有好多個女朋友,女人喜歡他,就像喜歡鑽石和珠寶,恨不得天天帶在身上。”小顏咂咂嘴,“可你們發現沒有?萬九少爺對咱們三小姐表現的好生平淡,他就剛來的那天牽了下三小姐的手,再往後啊,碰都沒碰過三小姐。你們說,他莫非是嫌棄三小姐長得醜?”
絡環覺得這話不對,三小姐是公認的美人,追求者不少,但是都被林老爺以“還想再留愛女在家幾年”的借口給拒絕了。說真的,和萬家聯姻,總歸都是林家高攀了萬家,更何況——
“那萬九少爺定是在脂粉堆裏待慣了,三小姐美是美,可本性孤傲得很,從小就被高高捧慣了的萬九少爺大概是缺了興致呢。”
衆人連道絡環說的極是,極對。恰巧林卓涵從園內走過來,吓得幾個小丫環全身一哆嗦。
她清清嗓子咳了幾聲,假裝沒有聽見她們的議論,只問:“你們有誰看見萬九少爺了麽?”
小顏趕忙回話,“三小姐,萬九少爺今兒一大早就出去了,好像是和那位姓黎的副官一起,說是要騎馬。”
林卓涵一皺眉,心下不滿起來,低聲咕哝了句,“又是騎馬?”分明就是用來搪塞人的借口。
也難怪她會不高興,要說提了親,見了父母,彼此之間也都有了對成婚的意識,那萬少隐至少要多空出些時間來陪陪她這位未婚妻才對。再且來說,眼看就要到了林卓涵離開陵州,跟随萬家回去武溪的成婚前夕,他就算對父輩包辦的聯姻一事不快,也不必整日避她如災如病吧?
這麽長時日了,她聽到許許多多的閑言碎語。原因是他太過肆無忌憚,尤其是最近,連着好幾日都是從下午就不見去向,一直到第二天淩晨才敲醒丁叔來給他開宅子大門。
由此一來,他三四點才睡下,醒來又是下午兩三點光景,絡環負責給他送漱口的茶來,他便總喜歡逗一逗那個有幾分姿色的小丫環。
丫環們哪有什麽靈光腦袋?遇到這種事,不僅不會藏在心裏,反而要四處炫耀,惹得林卓涵總要把一些不好聽的話關在耳朵裏。
她能同誰講?還未成婚,他已如此,被父母親知道,只會徒增煩惱。除了和二哥吐苦水,林卓涵真不知還能怎麽辦。
“我也知道他這麽做的原因。”林卓涵怄氣的很,單手托着下巴,纖纖柳眉緊鎖如扣,“丫環們私下說了,‘萬九少爺是心有不甘,自己的女人不能自己挑,他是在故意和他父帥對着幹’。但我又沒做出什麽礙着他的事,他這樣不公平,他根本沒打算了解過我。”
坐在她對面品茶的二少爺林熙池苦笑。
自家的三妹妹是怎樣的個性,他比旁人都要清楚。雖說他自己也因為留過幾年洋、多吃了些洋墨水而看不過眼那些軍閥少爺的纨绔作風,可三妹過分的不願使事情圓妥湊合,也是難辦得很。難道還想指望那風流少爺為了她這個素不相識的婚約女子而收了心?
可是當着林家二老的面前,那少爺也确實彬彬有禮,卻也不過是人前做戲罷了。
“即便是父親,想必也是愛莫能助。”林熙池無奈地笑一笑,盡可能的安慰着她,“官宦之家,本就和我們格格不入。可換句話講,萬家那是何等人物?勢力雄厚,手持兵權,多少皇孫國戚想去高攀都來不及,如今他們卻抱着報恩的态度來到我們林家,爸是斷然不會拒絕的。然而他那樣的性子,也絕非一朝一夕養出來的。”
見林卓涵思索着,林熙池便說下去:“你嫁了他,少不了委屈要受,只不過你也該早點有個心理準備,往後日子靠自己,走出了林家大門,你就是他萬家的人了,總不能聽了點胡亂風聲就放在心裏耿耿于懷吧?”
這一番話着實中肯,捕風捉影的事情不能聽了就信,将來與他過度的時日還長,她要多信任他才行。于是,林卓涵只能悶悶的長嘆口氣。見到林熙池起身欲走,便問道:“二哥,你要到哪去?”
“回來有陣子了,有些老朋友要去見見。聽聞卓涵你就要大婚,他們好幾個都快傷心欲絕了!”
玩笑般的話說完,林熙池便一路走出了宅邸。本想找輛車的,可是見時間還來得及,就一路步行了去。
不足半個鐘頭就到了南中路最大的館子“長亭軒”,林熙池仰頭看了看牌子,繼而走進去。到了五樓包廂門前,偏見幾位友人都在外面站着。
他感到奇怪,走上去問候一遍,待到故裏交情都聊得差不多了,便聽到有人說:“咱們還是改個地方去吧,傻站在這裏也不好,難得見上一面,可不能被今天的事壞了心情。”
林熙池道:“這裏的戲好聽,那位昆曲名角兒杜小玥近來紅得很,不聽她唱上一段,豈不太可惜了?”
友人搖頭擺手,“算了算了,今天不行。你我可沒有萬九少爺那樣的大手筆。”
林熙池緊了緊眉心。
“那位萬九少爺來歷可大着呢,咱們尋常百姓惹不起。聽人說,他啊,初來陵州時就常到這裏捧杜小玥的場,今天又是杜小玥登臺唱戲的第四個周年日,他早就包了全場,不準旁人來,這不明擺着是要獨占戲角兒嘛,哪還有你我偏要去找不自在的道理?”
林熙池聞言,便若有所思地抿緊了唇。索性這些友人都是剛才國外回來,尚且不知與林家有了婚約的是從武溪而來的萬家,也不至于會丢了家父與卓涵的臉面。
但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嬌嗔笑聲,林熙池探頭去看,懷捧大束紅玫瑰的杜小玥身穿風情萬種的桃色長裙,攬着她的那人正是一身戎裝的萬少隐。
懷中軟香玉,宅中女子嘆。林熙池看不進眼裏,熱血在瞬間竄起頭頂,甚至來不及同友人們道別,他便急匆匆地跑下了樓去。
白粉牆,地上鋪着石青漆布,大紅绫子一直淌到了樓外,古色古香。站在車旁的黎晚曾見萬少隐出來,便立即打開車門。杜小玥首先坐了進去,萬少隐正要進車,就聽後方傳來一聲不算客氣的:“少帥!”
萬少隐立刻陰下了臉,轉頭看去,冷冷睨住了林熙池。
然而林熙池全然不畏懼他的臉色,只傲然仰頭,提醒道:“少帥,近來可是忙碌地脫不開身?好多日子沒在宅上見到你了,也不知道大帥對你的行蹤清楚與否?”
萬少隐在原地保持着那樣的姿勢站了一會兒,末了,一點譏诮似刃,眼底笑意風流,“我老子管天管地,管我成家娶老婆,可他管不着我在外面逍遙快活。勞煩二公子費心,可惜對不住,我這邊忙得很,先走一步,你請自便。”
說罷,他頭也不回的坐上車。林熙池見車開走了,才後知後覺的自嘲一笑,今天算是懂了,什麽叫做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官宦子弟。”林熙池冷嘆了聲,罷了,歸根結底,他幫不上他三妹妹的任何忙。
夕陽落下後,剛剛到了傍晚時分,卻下起了薄薄一層霧。
萬少隐在杜小玥那裏待了沒有幾個鐘頭就打道回府了,原因是萬大帥派兵找到了他,捎話過來,讓他今晚必須回去林家,說是林家的直系與旁系親戚都歸宅聚集一堂,估摸着是林卓涵留在林家的最後一次全家團聚。
以前就是,但凡他出去玩兒了,萬秦天要想找他,女人和賭場,在有這兩樣的地方肯定會找到他。
小霧聚大,風中逐漸升騰起了一片大霧。萬少隐坐在車內捏着眉心,像是在和黎晚曾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陵州這氣候整天到晚都是濕漉漉的,沒見着幾回雨,霧天嘛,倒是真沒間斷過。”
黎晚曾答了句:“春末秋初,陵州這時候總是這個樣子的,九少爺再待上一陣子就會習慣了。”同時,不忘灌輸起來自萬秦天的那套說辭:“說起來,林家三小姐一定也想多些時候和九少爺聊聊,婚前建立感情基礎,婚後不至于太過生疏,大帥來陵州的目的,确是這個。”
萬少隐不以為然的回了個“嗯”,才懶得放在心上。等到十幾分鐘後回了林宅,黎晚曾首先下車,給萬少隐打開車門。
當時走在宅裏的不止他一個,霧又厚了些,加上他哈欠不斷,總看不見腳下的路,一個不留神就撞到了前人的身上。
對方手中攜的物件掉落在了地上,是本精裝的厚殼子書。萬少隐本沒在意,可一低頭,便透過霧氣看到了一支白玉細手将那本書拾了起來。
他順着那細手看去,皓腕白皙,催他急着去看看她的臉。萬少隐不得不眯起雙眼,直到他得以看見眼前人的模樣。
原本,他就那樣心不在焉地瞥了一眼,可一眼變成了兩眼,兩眼又變成了目不轉睛。他見到她身穿學生服,翠蘭竹布衫,下面是黑色長裙,沒過膝蓋,一雙棕色皮鞋,兩肩纖柔,剪到肩頭的長發随意挽着,鬓角參差不齊的幾縷落下來,沾染上了些許霧氣中的水珠,卻顯出一種別樣的芬芳氣息。好似晚香玉,白麗通透,又像是詩裏寫的,月照紗窗,缥缈見梨花淡妝。
她捧着書,仰起臉來看向他。他不由一怔,眼睛竟無法從她的臉上移開,好似被施了咒一般。
而她也只是對他彎過嘴角歉意一笑,似乎認為是自己撞到了他。然後便轉過身去走進宅上長廊,萬少隐緊皺着眉,好像還沒回過神,閉眼深深一嗅,雨中還殘留她身上的玉露般馨香。
窣湘裙,搖漢佩,步步香風起。
萬少隐陡然睜開眼,追上幾步,高聲問道:“你是誰?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那女子轉過頭來,明眸如星,目光沉靜且淡然,眼裏有着無邪與蒙昧,拉着人墜進漩渦。她垂了垂眼,絲毫不曾想會把這名字烙進了他心裏——
她說:“我叫做林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