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回(一)
陵州的六月份一到,正是桃花繁茂的時節。中華路上枝條柳綠,湖畔邊更是暖風襲人。南地秋遲,哪怕是到了十一二月,這裏也不會冷得太吓人。
而此個時間,萬家已經來到陵州足有一個月。婚期将近,萬秦天的武溪那頭也是軍情不斷,時間急迫得很,絲毫都耽誤不得。
不過,萬少隐卻對父親逼着去完成的親事毫不上心。他整日在外厮混,游玩于各色各樣的風月場所。最要緊的是他還結交上了陵州極為著名的纨绔子弟喬杭祈那夥人,一幫官宦家的少爺們騎馬縱樂,唯恐時日短暫,來不及大肆放縱一番。
關于萬少隐的傳聞實在不太好聽,要說啊,喬家那些兒子都是怎樣的人啊,偏偏就和那群公子有了交情,其他人都是遠遠避之,他倒好,專挑狐朋狗友。
這天,萬少隐同喬杭祈他們去小館子裏聽戲,見他時時刻刻都穿着一身戎裝,喬杭祈就打趣起來:“我說九少爺,整日脫不掉那身烏了八青的醜褂子,你都不怕太過顯眼而搞壞了自己的名聲嗎?堂堂萬大帥家的九少爺來這地方看戲,傳出去寒碜人!”
萬少隐一臉的風輕雲淡,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幾下,哂他道:“你與其是在說我,倒讓人覺得你是在挖苦人家臺上的韓老板登不上大雅之堂,唱不進去大劇院。”
周圍的幾位同好便低笑了幾聲,喬杭祈含笑道:“九少爺又在耍嘴皮子了,人人都知道你要娶的是陵州名門林家的三小姐林卓涵,卻沒人見過你帶着她來看一次戲。就別躲閃了,你分明是想方設法地避着人家。”
萬少隐挑起嘴角,“少胡說,我和林家小姐如膠似漆着呢,你別讓旁人誤會。”
喬杭祈便說,“我只出生在陵州,剩下都是在香州長大的。這回來還沒有個兩年,到如今也沒見過林家女兒的芳容。九少爺要是真沒相中,不如留給我?既幫了你的忙,又合了我的意,兩全其美的事,你看怎樣?”
萬少隐看着他,“林家女兒個個如花美眷,你是要我留給你哪個呢?”
喬杭祈發覺他語帶雙關,立刻笑道:“我看九少爺是吃慣了紅燒獅子頭的膩,不習慣粉蒸肉的爽口吧?”
萬少隐說:“粉蒸肉倒還可以将就将就,就怕是油焖筍了,沒嚼頭。”
這時聽到臺上的韓老板場道:“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裏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悵緣堅,無情耳。感金石,回天地,昭白日,垂青史。”
喬杭祈便借此換了話題:“這《長生殿》唱的,倒好像情場都是兒戲。那唐明皇與楊貴妃也是假的了麽?江山和美人,魚和熊掌,兼得自是難事,可有那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也就不能說兩心不是真的了。”
“喬七少爺說的這副癡癡情情,想不到你竟是個多情大少。”萬少隐嗤了一聲回他:“這些戲文都是真真假假難辨,江山是國家社稷,美人是香溫鴛被,要了一個,自然得撇下一個,這是千古規矩,天王老子也耍不了花招。”
“哦?若是九少爺,你選哪個?”
萬少隐便無所顧慮地開了個玩笑,“有了江山在手,還怕找不回美人?天下這麽大,總有一個像故人卿卿。”
喬杭祈露出皓齒,“等到九少爺一統江山那天,可別忘記提拔下我這個金陵的喬家昊植啊。美人嘛,我就搶不過你了,高官俸祿嘛,自然是多多益善。”
萬少隐正要再說,包廂欄杆那邊擠過來個賣花姑娘。那姑娘歲數很小,約莫着十一二歲,穿着還算整潔,藍布衫,雙長辮,她一路問着包廂裏的各位老爺太太,“先生,太太,買些花吧,這杜鵑花葉子碧綠的,花也嬌豔。”
大家夥嫌她礙事,耽誤看戲,皺着眉頭催她快走。待她走到萬少隐這裏,眼中已經是怯懦大于欣喜了。加上緊張,她面對萬少隐,一開口就叫成是:“這、這位将軍……請買些花吧。”
萬少隐看了眼那花籃裏的杜鵑,滿滿一籃,芳香撲鼻。他慢慢勾起了嘴角,拿出一塊大洋遞給那賣花姑娘,吩咐道:“我全買了,可你要把這籃子花送去個地方。辦成之後,你回我這裏捎句話,我再給你一塊大洋。”
這個時候,林初意正在房間裏背着俄語。學校的作業怠慢不得,她早早就起來複習功課。背着背着,忽的聽見笑吟吟的聲音,擡頭一看,見是林卓涵眉開眼笑地走了進來。
“阿笙,可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她走過來坐到林初意旁邊,炫耀似地笑道,“我的嫁衣今兒個下午就會送來了,大半月過去,總算是完了工。上次我和媽去瞧了瞧,裙子上面果真按照我說的那樣子繡上了金線,美極了。”
林初意微笑着,“三姐來的正好,我還想問你什麽時候能帶我去看看你的嫁衣呢。”
“我就是要約你一起去看的。”林卓涵說這話時,滿面的憧憬與期待,全然不去在乎萬少隐對她的那份“相敬如賓”了,而是對未來的大帥府生活報以種種向往,“阿笙,你說我将來會不會成為大帥夫人?九少爺總有一天會繼承他父親的位置,那他就是大帥了,我是不是大帥夫人呢?”
林初意笑嘻嘻地答道,“那三姐不是大帥夫人,還能有誰是呢?除非……”說到這,她猛然間想起了那晚在後園裏與萬少隐的照面,不由地噤住了聲,難以再開口說下去。
林卓涵便追問她:“除非什麽?你倒是說啊。”
“除非——”林初意回過神來,便故意笑她,狡黠地眨動幾下眼睛,“除非多個姨太太,偏來和你搶!”
林卓涵立刻急了,心裏犯了忌諱,紅着臉拍打她幾下,“好你個小阿笙,竟講些不吉利的話,該打!”
林初意裝出一副痛苦的模樣哎呦着,忙笑着說,“九少奶奶饒命,大帥夫人饒命!”
兩個人還在嬉鬧着,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林卓涵趕忙說了聲“進來”,推門而入的人是丁叔,身後還跟着個年少的賣花姑娘。
姑娘手裏捧着個裝滿了杜鵑的花籃,她慌張地笑了笑,丁叔面向兩位林家小姐說着:“三小姐,阿笙姑娘,這姑娘說是受人托付前來送花的,聽她的意思,好像是送來給咱們林家某位小姐的。”
林初意一臉迷茫,反倒是林卓涵起哄地笑起來,既然是走到林初意房來,那就是送給林初意的了。于是林卓涵搶先問那賣花姑娘:“是誰要你送過來的?”
“是、是一位将軍。”賣花姑娘說,“對,還是位年輕的将軍,他要我送來給宅上的林小姐,又要我捎句話回去。”
林卓涵臉上的笑容立時就僵了,轉眼看見賣花姑娘懷中的杜鵑花,放在桌上的手指攥了個緊。
年輕的将軍,準是他沒錯。可送來給林家小姐,是給哪個林家小姐?
他不指名道姓,丁叔又牽着這賣花姑娘到了林初意的房,難道說是他特意交代了什麽給賣花姑娘?如果是要送給她林卓涵的,為什麽不去她的房裏?
見此情景,林初意忙把杜鵑花接過來送去給林卓涵,溫聲軟語道:“三姐,想必是丁叔帶這位姑娘去過你房,見你不在,才找來了我這裏。這花定是送給三姐你的,我又不認識什麽将軍,三姐,快別讓姑娘站在這,回句話令她捎回去吧。”
聽聞此話,林卓涵将信将疑地把杜鵑花接了過來,又看一眼賣花姑娘,半晌才幹笑着說了句:“那,就回……就回謝謝他的美意,杜鵑我會好好放起來的。”
林初意望向丁叔,丁叔心領神會,立馬喊着賣花姑娘走了出去。
人都走了,林卓涵的心中仍舊五味陳雜。她心有餘悸地看着林初意,發覺她神态無邪,竟也不由地松了口氣,于是勉強笑道:“阿笙,我先回去房間把這杜鵑花裝飾起來。”走到門口處,又回過頭來,說,“等過一會兒,我分些來給你,這杜鵑多,只留給我一個人欣賞太可惜了。”
“快不用了,三姐,你也知道我向來是養不會這些花花草草,分給我才是可惜。”
“要分的。”林卓涵莞爾一笑,“你我姐妹,又豈會在意這一點花花草草是誰的麽?我的自然就是你的。”
林初意也笑笑,“那我只收下三姐肯分給我的杜鵑,三姐日後可別怪我養死了它們就好。”
林卓涵只管打趣一句:“美人手下死,做個花鬼也是風流的,自然也算是它們死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