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回(二)
到了下午,熱辣的陽光劈頭而來。林家的人高興的忘記了熱,上上下下的都在忙着去看三小姐的嫁衣。
那真是件華美富麗的衣裳,綴滿珠翠,繡了金絲,可見林老爺與林夫人對三小姐的寵愛有多麽厚重,一如那滿嫁衣的金銀線縷。
林初意不想擠去人多的地方,那麽熱鬧,她擠也擠不進去。大家高興起來就顧不得她了,索性她也不介意,就把林卓涵送來的杜鵑花搬到房間另一側的窗臺上,讓那裝在青瓷瓶裏的杜鵑花曬曬太陽。
她的房間在長廊最為盡頭的地方,萬少隐聽完了戲,回到林宅也正是這個時候。他悠哉閑散的踢着石子找來,見她正站在窗旁照看杜鵑花。
這天她并沒有穿學生服,素素淨淨的綠绛紗裙,衣褶痕處鑲着靛青色的紋路,頭發還是那樣随意的散在肩上,不去刻意打理的淩亂總是透露出某種誘人的意境。陽光照落着她的臉,皮膚上有一層細細茸茸的金色毛邊,他便想起了以前遇見過法國人,稱呼東方女子是玉皮小籠包。晶瑩透剔的表皮被咬下那麽一口,溢滿嘴裏的都是滑膩汁香。萬少隐笑了,望着那杜鵑,心裏很是滿意,走上前去問她:“這杜鵑花可還喜歡嗎?”
她被吓了一跳,擡頭找到他,倒也沒有異樣的表情變化,只管低下頭去說,“是三姐分給我的,我自然很喜歡。”
這回答顯得莫名其妙,但也令萬少隐明白了其中的陰差陽錯。怕是杜鵑花送去給了林卓涵,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他當初為了掩人耳目,也确實沒去說清到底是哪位林小姐。即便如此,萬少隐還是很從容的模樣,含着笑,湊近她窗邊靠着,手肘抵在了她的圓潤臂上,說:“你三姐竟舍得把杜鵑花分給你,看來你在她眼裏還是有些分量的。”
林初意眉心一蹙,既躲開了他的肢體接觸,又猛然間懂得了什麽,趕忙答,“原來杜鵑花……真的是九少爺送給三姐的?那我還是還去給三姐吧,九少爺別不高興。是我愚笨不懂事,不該收下這杜鵑花。”
他阻攔道,“你三姐給你的,哪有還回去的道理?我又沒說什麽,你多心了罷。”
她還是覺得不太踏實,幾日前那晚一遇,後來再見,她對眼前的這男子總抱有顧慮。可仔細打量他,發覺他倒像是全然忘記了,不過這樣也好,她倒能安心幾分。
想來,大概是他那晚喝醉了。林初意這樣想着,便不再像原先那般躊躇,恰好又聽到他問:“你想不想去騎馬?”
她怔了下,略有詫異地看向他。見她一雙明眸澄若波水,不谙世事般的幼女似的,又是盈盈望來,他就算再急于求成也逼迫自己做到了耐着性子,“天氣這樣好,閑在這裏浪費了時間。走,我帶你去城外騎馬,怎麽樣?”
她到底是個正值大好青春的豆蔻少女,有人肯帶着她出去玩,她自然是欣喜。然而還沒待她回答,門外突然傳來了丁叔的聲音,隔着一扇門問她:“阿笙姑娘,三小姐喊你過去看嫁衣呢。”
林初意一驚,不知為何,竟怕人察覺自己在房裏。搜尋一圈,發現了桌旁的椅凳,趕忙搬過來踩上去,然後便不假思索地坐到窗旁,兩腿伸出來,順着窗子跳了下去。
她實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見他眼裏有驚異,她只莞爾一笑,對他說:“九少爺,你不是要帶我去騎馬嗎?”
人人都叫他九少爺,整日都要聽個千百遍,可偏偏她叫他一聲九少爺,他就覺得如沐春風般的悅耳。
“走。”萬少隐一把握住她的手,不容她掙紮,牽着她就往外面跑了去。
這天的天氣的确好,看完了嫁衣,林安庭本來是想找來萬少隐,讓他和林卓涵去外面轉轉的。出了大堂的路上,他聽聞幾個哨兵閑裏無事說了句九少爺帶林小姐去騎馬了,黎副官為了備好騎馬裝,特意派我去咱們五小姐那裏借了套。
林安庭當時還感慨萬少隐是個懂得退步的女婿,早前聽夫人說他有些輕浮,對卓涵不太上心,如今看來,他還是會哄得卓涵開心的。雖說他年輕氣盛,可到底是在脂粉場中見慣了姹紫嫣紅與千嬌百媚,能珍惜卓涵的話,實在也很不易。
就是騎馬不太安全,林老爺認為,卓涵從小被他寵壞了,但凡有點危險的事都不會讓她去做。不知今日騎馬,會不會出了事故。這麽擔心着,林老爺走去了夫人那裏,可是一進門,卻看到林卓涵正在和她媽媽品茶,當下就不由的迷糊了。
“卓涵,你沒有同九少爺去城外騎馬?”林安庭十分驚訝。
林卓涵同樣很驚訝,回答林安庭說,“爸,他怎麽會去帶我騎馬?我都好幾天沒見着他了,而且我也不會騎馬。”
林夫人便問:“老爺,你何以突然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林安庭沉默之後,慢慢地皺起雙眉。林家除了林卓涵,就是六小姐林卓莘了。可卓莘今年才只有十歲,算不上是位小姐。那麽,剩下的唯一一個林小姐便是養女林初意。他分明聽到了那句“九少爺帶走了林小姐”,那他帶走的,一定是林初意才是。
“簡直荒唐!”林安庭勃然大怒,轉身踱門而出。
婚姻大事,豈能當成兒戲?林家女兒,也不是他萬家少爺可以随便挑來選去的,就算他是萬大帥的兒子,也不能如此胡鬧!
而此時重嶂疊翠的城外,風馳萬裏後,萬少隐将馬肚皮一夾,勒緊缰繩,停下馬來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林初意,她也随着他停了下來。萬薇鹄的妃色騎馬裝穿在她的身上別有一番味道,配着條艾青絲巾,有種東亞少女身處西洋的異域風情。
萬少隐看着她,眼裏有些贊賞的意味:“你不僅會唱曲,連騎馬也學的快。像你這年紀的女子都不如你博學,你還有什麽厲害的地方是我不知道的?”
林初意此刻的笑容顯得很溫順天真,坐在馬上低了低頭,“哪裏的話,都是在學校課上學的一星半點。我們的俄語老師擅長騎馬,他偶爾會抽出時間教教我們,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你也很喜歡低頭。”他說。
林初意聽了這話,揚起頭來,無邪地對他說,“我總是會擡起臉的。”
萬少隐笑笑,并不再說什麽,縱身跳下馬,然後去接她。林初意倒也順從,乖乖地搭上他的手,由他扶下馬背。期間他的目光毫不躲閃地停留在她的臉上,她發覺他那灼灼視線,表面鎮定,內心卻開始不助的猛烈跳動。恐懼大于羞澀,她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可也說不上來,總之是像極了那晚。
等站穩在了地面,她仍舊僵硬地立在他面前,沒刻意逃開,分明意識到氣氛變了樣,她輕聲說了句:“多謝三姐夫。”
萬少隐慢慢地皺起眉,唇邊那僅有的笑容也因此而冷卻了。他眼裏的熱烈逐漸變得冰冷,好似再也控制不住的愠怒起來,突然解開自己的衣領扣子,那動作令林初意全身一抖,誰知下一秒,他摘下了挂在自己脖頸上的玉墜,蹙着眉心對她說:“你轉過身去。”
林初意從沒聽過他這樣可怖的語氣,是赤裸裸的命令,以至于她不得不聽話的轉過了身。那玉墜的細長鏈子繞過她的頸,墜子垂在她胸前,如同一滴盈綠珠水。
萬少隐親手扣上了鏈子,俯身貼近了她的背,手指滑過她裹着衣料的鎖骨線條,輕握上那滴盈綠的珠水,嘆了口氣,柔聲道,“從此不準你摘下來,你要一直戴着它。”
林初意似是被他的語氣震懾,反而真的不敢拿下來。但還是本能的擡起手去試探了一下,不料被他用力地按住了肩膀,“這是我母親給我的。”
“如此貴重之物——”
“你要聽我把話說完。”萬少隐道,“她常年卧病,所以父帥去佛堂裏求了這個來。大師說這玉可以消災除病,到底還是續了我母親三年的命。要不然,她早就死了。後來,我戴着這個,一路領兵打仗,從沒敗過。現在,我把它給你了。”
這些話讓林初意情不自禁地慌亂,她急忙回過身,不停地搖着頭,“我不能要這個,像我這樣的人根本無福消受,九少爺要留,還是留給我三姐吧。”
“林初意,只要你願意,我會把我有的都給你。”萬少隐極為認真地看着她,語調也頗地提高,“你究竟是真糊塗還是假不懂?你當真以為我能随随便便把這樣的東西交付給無關之人?”
“就因為貴重,我才不能要。”
“好,若你是顧忌林家的人,我告訴你,大可不必。你我之間的事與旁人無關,我想娶誰,自然就會娶誰,幹外人什麽事。”
“九少爺,快別說這樣的話了!”林初意聽不下去,倒不是怕,而是不想自找麻煩,“我不記得我有哪裏招惹過你,但凡有,也一定不是你想的那種樣子。九少爺就大人大度,別放在心上,你千萬不要害我三姐難過,更不要害了我。”
“我說了,我從來就不管那麽多。”萬少隐好似全然不在意她的那份抗拒,甚至認為她的抗拒也是令他心馳向往的一部分,“林卓涵是我父親逼我去娶的,那也是因為我沒去正面回絕。以林家的門第勢力,我們萬家未必看得上眼,得罪了又能怎樣?大不了再不往來,權當沒了那份交情。”
林初意的眼中斂下了光,她滿心為難,感到疲倦地說,“倘若我知道九少爺是這樣想我的,今天無論怎樣,我都是不會來答應騎馬的。”
“然而你來了,你不是對我全然無意。你在乎的是你三姐,如若我說,假設今日沒有林卓涵,你定不會拒絕我。”
林初意心很亂,她求道,“我懇請九少爺能讓我安穩度日,別讓我落得無家可歸。”
她說這話時的表情是很堅定倔強的,可萬少隐哪裏會明白她是在真心拒絕?惟有她的那句無家可歸,讓他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與憐惜。
“罷了。”萬少隐将她的身形扳過來,“但我給了你我的信物,你也總該給我一樣你的。”他的語氣不容置疑,“我要你現在就給我。”
他的手掌捏着她的肩,隐隐的刺痛。林初意是斷然不能拒絕他的,她怕他,也不知該如何拒絕。于是,她把自己戴在右耳上的一只耳環給了他,是杜鵑花模樣的墜子。
萬少隐将其握在掌心,微微垂眼,便可以看到送給她的那滴玉墜垂在她胸口前,令他想起了母親戴着它時的情景。母親身上總會飄來淡薄香氣,在他年幼之時,她總是會對他展露溫柔笑顏。幾個丫環陪在母親身邊,經常逗弄着他,嬉笑着:“九少爺是天人化身,能帶來富貴榮耀。夫人還說了,将來要看着九少爺成人娶妻,九少爺可要快些長大才是,夫人怕是都等得急了。”
可惜了,人敵不過天,他沒能留住母親,望着眼前的林初意,他的眸子如深井裏的水,冰冷而無波,他說,“我已留不住死去了的人,但我要留住你。”
林初意在心中輕輕嘆息,她只怕,這是一場于她而言的禍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