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二回(四)
待到萬少隐身上的傷養的稍微有些起色之後,已經是數天後的事情了。幾乎是同日,武溪那邊傳來消息,中原戰火有漫起趨勢,豺狼虎豹,內讧不斷,實在是軍情緊急。
萬秦天顧不得萬少隐還沒完全痊愈,只管要帶着林卓涵回去武溪,讓她和萬少隐速速完婚,算是了結他的一樁心事。不料林安庭不肯,早先就說好過,成婚要在林家成,大帥府的婚事是西式的,不合林家祖上的規矩。
想來鬧出的事情太多了,萬秦天雖然說一不二,可在娶兒媳的事上,他屢屢退步,竟選取折中說法,同林安庭協商着婚事必須要在大帥府操辦,不要西式的也可以,舊式就舊式的,只要能帶走林卓涵,條件随林家高興。
既然那位萬大帥已是如此“仁至義盡”,林安庭自然也不好打人家的笑臉。何況氣消了,親家還要做。他想着罷了罷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從此以後,林家三小姐就是萬家的九少奶奶,終究還是要聽夫家人安排的。
事情敲定,萬秦天便快馬加鞭地攜家眷回去了武溪。随同前去武溪的只有林安庭與林夫人,以及林卓涵帶在身邊的丫環小顏。
傷勢還在的萬少隐這樣一路颠簸,更加心煩意亂。他窩在汽車裏閉着眼睛休憩,偶爾睜開眼,啞着嗓子問起身側的二姐:“要你幫我打聽的……她一切可都還好?”
自從那晚過後,他再沒見過她。他傷勢太重,實在起不了床。而她也沒來看過他,他以為是父親阻攔,并不怪她,卻不知道實情。
萬伶龍便繼續瞞着他:“她能有什麽事?吃了一頓鞭子的人是你,又不是她,肯定活的好好的。”他怪起萬伶龍言語刻薄,萬伶龍念頭不知好歹,哼了哼,“這往後啊,你和她也是不會再相見的了,就當是你又添了樁風流韻事好了。你也是錯的離譜,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都是林家小姐,你偏要招惹完一個又去招惹下一個,活該挨鞭子。”
萬少隐挑起嘴角笑了一笑,有些譏諷味道,“你們非要我娶那個冰木頭,我順你們的心,娶就娶,有什麽難?可此後同誰再不相見這種事,你們是管也管不到了。只要林初意在陵州,我就還會再回陵州,我總會見到她。”
萬伶龍笑啐,“好啊,那你就再回來陵州,我倒要看看你還能不能找得到她。”
當時的萬少隐還沒去在乎二姐言語中的暗示,他背上拉扯般的灼熱,隐隐的痛,害他懶得去想別的事。就連和林初意是否能真的再見,他也暫時沒有興致去顧念了。
直到回到武溪三天後,整個武溪都在沸騰着一條新聞——大帥府中辦喜事,九少爺娶妻林氏。
當日的萬氏帥府中張燈結彩,英倫玫瑰開得轟轟烈烈,和蘇州牡丹一起擺了個滿園。可謂是連空氣中都飄蕩着喜氣洋洋,就連平日裏不茍言笑的萬秦天也是一臉的春風滿面、喜上眉梢。
前來大帥府上道賀的人員絡繹不絕,傭人衛戍們忙忙碌碌,誰讓這是武溪城內最為轟動的婚禮。汽車如流水一般在滿城內浩浩蕩蕩地行駛,親自護航的是萬大帥的護衛隊,以及小富盛名的幾位軍官與師長。
萬家有規矩,新娘子要坐在車裏走完全城才算吉利。身穿紅豔豔嫁衣的林卓涵坐在車內,頭頂的蓋頭與無法偏離西式化的行程顯得有那麽點不倫不類。
此時的萬氏帥府內,黎晚曾步伐匆匆的在二樓裏穿梭,吩咐着下人接下來該去做的事。萬伶龍前來找上他,拉着他走去一旁說,“我夫家的妹妹姝霖今早的火車,黎副官,你親自去車站接她來。容家如今緊迫着,難得姝霖能遠道趕來,我做嫂子的不能怠慢她。”
黎晚曾失笑,“二小姐說笑了,容家小姐,自然不能怠慢。只是太多事等着我去安排,不知二小姐換個人去可好?”
萬伶龍便說了:“我就是信不到別人,才非要黎副官親自去才行。你有什麽事要忙?統統交代給旁人做不就好了。”
黎晚曾為難得很,只好道了聲:“二小姐信賴晚曾,我是明白的。好吧,我去接容家小姐來府上。”哪知萬薇鹄也在這時跑了過來,喊着黎晚曾:“黎副官,黎副官!我新訂的那件禮服還在店裏放着呢,你快去取來給我,我要來不及穿了!”
萬伶龍立刻讓萬薇鹄閃開一旁去,黎晚曾要去接姝霖,哪有功夫理會她?何況一件衣服,也需要勞煩堂堂黎副官去親自取麽?
萬薇鹄就不高興了,不饒人的和萬伶龍理論。黎晚曾夾在中間頭疼得厲害,回頭便看到了坐在沙發上的萬少隐。
他從剛才起就一聲不吭,連個表情都沒有,看上去心不在焉的。
張瑞生在此時趕了來,他年方才十七,侍從室的,是回到武溪之後,被萬秦天親自撥給萬少隐當傳令兵的。
“九少爺,該去換衣服了。”張瑞生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時間就要到了。”
萬少隐像是沒聽見似的,張瑞生又說了遍。萬少隐立刻就不耐煩了,丢給他一句:“別沒完沒了的!”
張瑞生吃了釘子,老老實實地閉了嘴。萬少隐這才起了身,走到黎晚曾面前使了個眼色。黎晚曾便立刻随同他離開,剩下兩位萬家小姐還在原地争執不休。
走進二樓的書房裏,黎晚曾就把門關上了。萬少隐坐到椅子上,将長腿一伸,搭在茶幾上,皺着雙眉問道,“晚曾,你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在這個家裏,我就算不信別人的,總會信你。”
黎晚曾站着沒動,卻已經預料到了他下一句的問話。果不其然,他到底還是說,“我總覺得不對勁,這麽久了,她竟一點消息都沒有。那天之後她到底怎樣了?你在父親身邊,你肯定知道什麽。”
黎晚曾向來鎮定,被他這樣使軟刀子,也沒立刻道出實情,只講,“九少爺,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還是快換了衣服吧。待到大婚結束,一切再說也不遲。”
“你少來和我打馬虎眼。”萬少隐見他不吃軟,就來了硬的,逼他道,“你要是不肯講,今天這婚我就不去成了。父親怪罪下來,頂多是再打我一頓鞭子。可你,哼,你難逃幹系。”
黎晚曾被嗆住,啞口無言。
萬少隐見有了效果,便緩緩的吐出口氣,若有所思的樣子,“好了,你講吧,我只要聽一句實話。你告訴了我,我會結完這婚的,不會再難為你。”
黎晚曾思來想去,嘴唇一抿,終究是給了他實情,“想必九少爺多少也會察覺了,不然也不會來問晚曾。的确,那位林小姐本就出身特殊,她只是林家養女,還在嬰兒時就父母雙亡。聽聞她叔叔在當時是林家的傭人,抱着她想賣去給妓院。林老爺見她可憐,才收養了她。雖讓她姓了林,卻沒讓她進族譜,可見林家只肯給她養育之恩,不願給她其餘名分。那日又出了那樣的事,她……已經是不能待在林家了。”
萬少隐臉上瞬間就泛起了寒意,他咬起齒關,冷冷地問,“多久的事?”
黎晚曾只好如實說,“聽說,就在事發隔天。”
“既然你早就知道,卻遲遲不來告訴我?”
黎晚曾尴尬,趕忙回答,“九少爺,晚曾是考慮到大局,并非有意隐瞞。何況九少爺當時傷勢嚴重,實在不适合聽到瑣碎的無關之事。”
“呵,無關之事。”萬少隐輕蔑的冷哼一聲,“黎晚曾,今日我才發現,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忠心護主。”說罷,他便憤怒地抓起了茶幾上的一個茶杯砸在地上,臉色大變,怒斥道:“你們都串通一氣地瞞着我!生怕我知道了!一個個的都要蒙騙我了結這樁婚事,真當我是傻子不成?!”
黎晚曾自覺不該說出來,無論怎樣都不該選在這種時刻,趕忙勸他:“時間不早了,九少爺息怒,想必外面的來賓已經都到了……”
萬少隐猛地看向他,咬牙切齒,“閉嘴!催催催,就只會催我,我沒聾,講一次就夠了!你們只怕得罪林家,區區一個林家根本就不足挂齒,父親老糊塗了才會怕他們,連你現在也怕!”
他這樣大發雷霆,黎晚曾也不敢再多說一句了。其實他真的搞不明白,林家三小姐有什麽不好?血統尊貴,是林家親生,又何必為林初意那樣的凡常女子費心思?
她不見得比林卓涵美,普普通通的女學生,卻害得萬少隐為其做了不少理應不需要去做的事。現在倒好,他一時難以消氣,臉色陰沉的可怕,甚至擡起腳來踹倒了茶幾,“砰砰”的大響讓黎晚曾不覺地眯縫了幾下眼睛。
然而吉時耽誤不得,黎晚曾推開房門遙望走廊,趕忙叫過了一名女仆,吩咐她去把九少爺的衣服拿來。
一個鐘頭後,婚禮總算是如期舉行。鞭炮聲噼裏啪啦地響,禮炮聲震耳欲聾。萬秦天高高在上,望着穿戴整齊的萬少隐,他笑得意味深長。這場婚禮表面上看來和和美美,實際上卻支離破碎。萬少隐與林卓涵兩人貌合神離,按照舊式要求拜了天地,敬了雙方父母喝茶,林卓涵便被小顏牽去了新房。
晚宴期間,倒是容姝霖看出了一些端倪,眨巴着靈動的眼睛,偷偷詢問着坐在身側的萬伶龍:“四嫂,今晚是萬九少爺的洞房花燭夜,怎麽他卻不如旁人那樣喜悅?竟有些愁眉苦臉的。”
萬伶龍笑道,“姝霖還小,不懂這其中奧妙。老九是害羞着呢,他媳婦美如天仙,今晚共度良宵,自然要緊張一些。”
姝霖哦了一聲,時間漸晚,賓客漸漸散去,她一側頭,看到堂內的一對紅燭也燒到了底。
這個時候,終于是結束了一天的疲乏。萬少隐一邊倦怠地朝書房走着,一邊慢悠悠地解開了衣扣子。張瑞生跟在他身後,有點摸不清頭腦,笨拙地提醒:“九少爺,這不是回新房的路啊,九少奶奶在侯着您呢。”
萬少隐擰着眉心,回過頭去,淡淡道:“我今晚睡書房,誰都不準來煩我。”
而頂着蒙頭紅紗的林卓涵已經在房裏坐了好幾個鐘頭,她腰側酸痛至極,紅玉碎鑽的耳環與嫁衣成套,随着她的微動而輕晃,如同點點火光。
房門在這時開了,她心中一緊,傳進耳裏的卻是小顏的怯懦聲音:“三小……不,是九少奶奶,剛剛我去問過了,他們說……九少爺今晚要忙軍事,大概不會過來了……”
林卓涵心下轟然,若有所失,就連那抹極為微小的期盼都沉甸甸的墜空了。她擡起手,緩慢地扯掉了紅色的蓋頭,對小顏說:“去把蠟燭熄了。”
小顏哎了聲,乖乖去做。紅的蠟燭被吹滅,黑暗中,林卓涵拼命地絞弄着手指,命令自己,不許哭!現在就哭,今後要怎麽辦?這還不算什麽,她答應嫁了他,就得知道,這根本算不上什麽。她是不會認命的,永遠都不會。
窗外的夜色靜谧,月涼似雪。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釵分鳳凰,人拆鴛鴦,一座富麗堂皇、榮譽萬千的萬氏大帥府內,此後便住滿了悲傷離苦、朱顏驚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