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四回(四)

聽聞萬少隐就要去滄平一段時間,得知此訊的林初意不知自己是喜是憂,說高興吧,倒是有,可說失落,也不是沒有。她真是有些搞不懂自己了,自從上次同荀璧君長談之後,就再沒聞見過那股清涼的煙草味道了,就連他去滄平的前一晚,也沒見他過來。

她覺得他心裏記恨于她,可绫羅綢緞與奇珍異玩還是會被人整日捎來。記得她有天說想看小說,卻沒有準确的名字,隔天一早,一箱子的書籍便被搬來了。她興趣上來,在其中翻出幾本譯制書,其中一本是精裝版的《紅與黑》。

到了這晚,荀璧君被請去唱戲,她在盥洗室裏泡澡。靠在浴缸中翻看着《紅與黑》,看了幾行,她的心思就不知道跑去了哪裏。她後知後覺地發現,他人如今身在滄平,聽聞她想看小說,卻能夠命人在這邊找了這麽多過來,想必他是總從荀璧君口中詢問她每日的情況。

林初意搖搖頭,熱水澡泡久了,泡的頭暈了麽?竟胡思亂想起來了。她從水中起身,擦幹了身子,拿過挂在浴缸旁的蘇繡制的乳白色睡衣穿上。剛一出去,就看到阿蓮慌慌張張地跑上樓來,欲言又止地喚了她一聲:“林、林小姐,不好了……”

這麽晚了,哪裏有什麽不好了的事呢?林初意不以為然地要去找吹風機,阿蓮忙拉住她,終于道出:“萬氏帥府的……九少奶奶來了。”

林初意的身形,驀然僵住了。

還沒等她想出對策,林卓涵已經順着樓梯走了上來。她身穿艾綠色旗袍,肩上披着一件牙色的水鑽小鬥篷,手中拿着款式時髦的錢包,妝容高貴優雅,落落大方,果真是端莊的少奶奶模樣。

林初意怔怔地轉過身來,竟脫口道出一聲:“三……三姐。”

她的三姐不是沒有驚詫,萬萬沒想到,這金屋裏藏着的嬌女,竟會是林家阿笙。

林卓涵在見到她的瞬間幾乎站不住腳,她眼前發暈,好半天才平靜下來。随後目光銳利地将林初意全身上下都打量了個遍,不由諷刺的冷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會是什麽狠角色呢,兜兜轉轉,到底還是遂了他心願。天大地大的,怎麽偏偏就是你了呢?”

若是別的女人,她林卓涵也會甘心一些。

林初意內心的悔恨與自責如波浪般湧遍全身,她羞愧地低下頭去,簡直不知所措。阿蓮見此情形,心中生懼怕,嗫嚅着問林初意:“要不要我去找荀老板回來?”

林初意搖頭,阿蓮知趣地趕忙退開,怯怯地道:“那……那我去沏茶過來。”

徒留這姐妹兩人面對面地站在走廊,沉默半晌,林卓涵憤恨地擡起頭,冷冰冰地道:“這麽久不見,我們總要坐下來好好的敘敘舊吧?”

林初意呆愣地點一點頭,側身示意盡頭的客房。林卓涵昂起白皙修長的脖頸朝前走去,林初意則是跟在她的身後,腳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靜夜沉谧,燈影斜映,空曠偌大的客房裏,林卓涵坐在沙發上一副高傲的主人架勢。仿佛在用肢體語言來告訴林初意,誰是娥皇,誰是女英。

“将別金門,俄揮粉淚。”林卓涵單手支着頭,染着紅色的指甲十分妩媚,她嘲弄道:“阿笙,我怎麽不見你靓妝洗?”

林初意定了定神,她的有愧更是增長了林卓涵的氣勢,“三姐,你是九少奶奶,靓妝洗的人應是你,輪不到我。”

林卓涵笑道,“你也知道這道理嗎?呵,叫什麽九少奶奶啊,我可承受不起。”

林初意默不作聲了,林卓涵再看她靜默的樣子,心裏更是氣極。裝出副可憐相給誰看?穿着蘇繡的睡衣,被丫鬟伺候着,住在別墅裏,門口守着四個溪軍,日夜交替,輪班交換,萬少隐對她真真是憐愛有加,生怕她會受一絲絲的委屈。

“我起先還以為,住在這裏的那個男戲子是萬少隐勾搭上的相好呢。想來他也不會好起男色,我真是蠢極了,早該知道這是他使的障眼法。”

林初意聽着,卻默不作聲。

“你幹什麽不說話?我欺負你了麽?”林卓涵忍無可忍,“你竟還有臉和他……和他這個樣子!還嫌當年鬧得不夠沸沸揚揚?爸要是知道了,不會饒了你的!我們林家對你不薄,從小到大,我當你是親妹妹對待,爸和媽也算護着你了,二哥更是對你要比對我還好,你還有什麽不知足?你要是氣林家趕走了你,你也該拍着良心想一想,是你錯在先的,好端端的你本是可以嫁給不錯的人,偏要給人做小,污了我林家名聲!”

林初意聽在耳裏十分難受,她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林卓涵字字在理,在人看來,她的确是做的下賤。

她能說的,也只有,“當年的事,我再沒什麽可需要解釋。離開林家後,我到了曚陵,虧得二哥照拂,我才能有了今日。二哥對我恩重如山,我如今卻無以回報,三姐又這般恨我,實在不值得。我爛命一條,即便是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三姐大可不必在意我,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早就已經聽天由命了。”

林卓涵聽她這番話,反而越發憤怒,她的腔調也變得激動起來,“你倒是委屈了,反倒成了他逼迫你來到武溪麽?你有什麽好,讓他迷戀成這樣,你敢說你沒有勾引過他,從來沒有過嗎?”

林初意聽見這一句,立刻擡起頭,神色嚴肅,“我沒有。”

林卓涵不信,“那他喜歡你什麽?怎麽偏偏就是你了?俗話說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你不願意,你自然可以離開他,有千百種方式!”

林初意苦笑,“三姐說的對,是我自願随他來武溪的,我從沒想過會與他在曚陵重遇,要是沒遇見,三姐今日也不用這樣大動肝火了。”

“你現在要走,我也可以幫你,他人在滄平,回來找不到你也是沒辦法的事了。”

林初意卻只是沉默。

燈光将她的側顏映得極美,清清麗麗的,從不驚心動魄,卻能成為萬少隐與林熙池這兩個男人的千裏夢魂。

一個林初意而已,她有什麽好?

童年時起,林卓涵與她幾乎是一同長大。林卓涵有什麽,自然也就想着要給她一份。有男孩子欺負她了,林卓涵和二哥會替她出頭。她性情天生就習慣息事寧人,不争不搶,林卓涵本是很喜歡她這性子的。

但這一刻林卓涵望着坐在面前的林初意,忍不住恨起她來。就像是在看着一個陌生女子,竟也是個俗不可耐、貪戀權勢的卑賤之身。

林卓涵心寒到底,她再度忿然開口,“好,你不肯走,我絕不強迫你。該說的,我勸過你了,萬少隐他今日這樣把你捧在手心,明日也會把別的女人捧在手心,你要自己衡量得失。帥府如今尚不知道你的存在,可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想必他們都有所耳聞。可你心裏是清楚的,大帥不會允許你進帥府,你定是要無名無份一輩子,到頭來容顏盡失,連乞丐都可以唾棄你。”

林初意的纖眉隐隐蹙起。

林卓涵又道,“阿笙,你可還記得當日我們之間說過的話嗎?你說他将來成了大帥,我就是大帥夫人,除非多個姨太太來和我搶。你可是要做那姨太太了?”

林初意終于看向她,斷然拒絕,“我不會做!”

林卓涵便說,“那你現在這是什麽?心甘情願的跟着他?不要名分,生死相随嗎?”

不要名分,生死相随——這話讓林初意無言以對。她想反駁,又覺得自己的立場沒資格做任何辯解。她哪裏有那麽高尚?什麽都不要地跟着他,反倒成了為愛獻身了麽?林初意不禁覺得可笑,她是知道他的厲害的,若真激怒了他,保不準他會做出什麽事,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接着,林卓涵的輕微嘆息聲傳來——

“我不再多說了,阿笙。我只再問你一句,倘若他日是二哥要來帶你走,你走不走?”

林初意瞬間心慌不已,她腦內思緒紛亂,此起彼伏的全部都是林熙池的音容笑貌。他曾說過他要帶她去澤城,顯赫澤城,她可以做他合法的妻子。他當時握着她的手,溫度在如今猶存。林初意不由地泛紅了眼眶,她竟還在對他癡心妄想。她真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還會不會記得她,會不會在找她……又會不會,怨恨她懦弱的輕易妥協。

林初意沉吟片刻,終究還是狠心道,“我已如此,再配不上二哥了。”

兩人四目相對,已不再需要多言。該說的想說的能說的,林卓涵都說了,她站起身來,林初意也随着她站起,林卓涵冷硬地阻止:“夜深了,不必送了。”

林初意看着她離開,愣了半晌,又徑直坐回到沙發上。她孤零零一人,雙肩在寂靜中顯得更加單薄而纖弱。

屋外停着車,阿蓮眼見那位漂亮的九少奶奶面無表情地走下了樓,她連話都不敢搭,退到門邊做出恭送的姿勢。

張瑞生趕忙打開車門,林卓涵撩起旗袍裙角坐進去。随着車子啓動,窗外斑駁的樹影投映在她的臉上,一張美麗卻因恨意而布滿了涼薄的面容。張瑞生說:“九少奶奶,夜涼,把您身邊的車窗搖上吧。”

林卓涵不說話,張瑞生也不敢多嘴,只透過後視鏡見到有兩行清淚從九少奶奶的腮邊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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