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千裏關山勞夢魂終斷(一)
時值夏末秋初,細雨迷蒙的碼頭上,船就要到岸了。
那是一只蘇聯船,即便是頭等艙裏也能夠感覺到颠簸得厲害。好多個人至始至終都在“哇啦”、“哇啦”的吐不停,海水都要染髒了。林熙池擡表看了一眼,旁邊便有位身穿灰色西裝的先生便探頭問道:“快到了吧?”
林熙池說,“還有十五分鐘。”
那位先生便極為感慨地望着海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同林熙池聊天,“看這景象,我二十幾年沒回來武溪,全都變了樣子。改朝換代的,如今這裏都歸了萬家溪軍管,不知百姓的日子是不是有苦難言呦。”
林熙池沒有接話,這天也就沒有聊成。
下了船,他按了按帽檐,擡頭就可以看到碼頭上最為觸目的巨型廣告牌,五顏六色的,是在宣傳時下最流行的杏仁酥的。
他拎着箱子走到岸邊,将箱子放到地上,掏出西裝上衣口袋裏的一盒煙,點燃後站了一會兒,輕輕彈落煙灰,接應的汽車總算是開到了。
來接他的人是武溪煙草商會的程老板的司機,自稱老張,他幫忙提了林熙池随身帶的東西,一齊送到汽車上。聽聞林熙池是初來武溪,老張便眉飛色舞地講着武溪人擅長經商,交際場所多,還有網球場和賽馬場,姑娘們又時髦,西餐廳裏的洋人會做好幾國的料理,別處根本嘗不到。林熙池問他:“這邊哪裏有做西裝的店?先帶我去那裏,做兩套好料子。”
老張就帶他去了程老板平時經常光顧的服裝店,是他們的熟裁縫,見老張帶了人來,就率先給林熙池量好尺碼。老張在一旁笑眯眯地說:“這位是我們程先生常提起的年輕有為的林老板。”裁縫很明白事理,笑道:“林老板,您西裝在我這裏做就放心吧,保管樣式一流。最近人多,我把別人的拖一拖,首先趕出林老板的來。”
林熙池在離開時道了聲:“有勞了。”
接着老張帶着他去程老板的住處,街道上汽車擁擠,鳴笛聲四起,駛出了鬧市,翻山越嶺到了城郊外。
到了別墅區,十多米之外已經見到一些人等在那裏。待車子停了,老張為林熙池打開車門,他走下車,便見幾人迎了上來。
其中有位身穿黑緞褂子戴着金絲邊眼鏡、體型微胖的中年男子上前同林熙池握手,人中處兩撇八字胡,他客客氣氣笑道:“林老板,一路旅行辛苦,程某恭候多時了。”
林熙池握了握他的手,“程老板,時間有限,我們借一步說話吧。”
程老板立刻心領神會,忙點了點頭,側過身來為林熙池引路。
屋子外面有人望風,林熙池坐在客廳裏,端起面前的咖啡輕抿一口,程老板夾着雪茄問他:“林老板決定何時動身呢?”
等待總是最難熬的。除了偶爾抽煙之外,林熙池連喝咖啡都不耐煩。他盯着白瓷杯子中的渾濁液體,垂着眼,“越快越好,價錢可以翻倍。我要的票是兩個人的,麻煩程老板一定要安排妥當。”
程老板道,“這個林老板不用擔心,我老程找的人,絕對信得過。只是林老板會用槍麽?柯爾特的,現在這個賣的最好。”
林熙池低笑,“我外行,到時就要靠程老板的弟兄了。萬少隐的火車明天到,我們必須要趕在淩晨之前。”
程老板撚動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由地有些好奇,“林老板這次前來武溪,可是要在太歲頭上動土啊。程某冒昧的問一句,萬少帥帶走的人,可是林老板的親友?”
林熙池頓了頓,方才道:“是我的未婚妻。”
程老板愣了一下,驀地正色道:“竟沒想到是奪妻之仇,這的确是要報的。林老板如此長情,我程某定當會竭盡全力幫你完成此番心願。”
林熙池不免心情沉重,他的手指輕撫瓷杯,白如玉的杯子,一如一個時辰後,挂在夜空中的皎月。
兩輛黑色的汽車中,林熙池焦急地凝望窗外的車水馬龍。這一路駛來是意外的順利,車子很快就進入了目的地。
遠遠地,他便望到那小洋樓的外面守着一、二……四名溪軍士兵,林熙池悄然從西裝裏取出槍來,銀晃晃的柯爾特,那是程老板硬交給他以防萬一用的。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打得準,子彈倒是格外順利的裝了槍匣。他覺得自己的手指在顫抖,接下來車子一晃,他聞到了一縷杜鵑花香。
司機老張低聲道:“林老板,下車吧。”
終于到了這個時候。
林熙池吸進一口氣,在黑暗的車內問:“程老板的人也到了嗎?”
老張回答:“到了,就在約定的地方,距離我們這裏的前方有二十米。”
林熙池不再說話,他也尚未安心。沉默折磨着他,此番時刻,他只能靜靜地等待着訊號響起。
老張打量着這年輕男子,心裏很是佩服起他的膽量。一個星期前,程老板接到了一封來自澤城的電報,友人孔先生有個不情之請,即是幫一位林老板準備人手與槍彈,同時還要買好一個星期後去往澤城的兩張船票。
那位素未謀面的林老板不惜傾盡所有存款,為的是要去救一個女子。
一個被武溪帥府的萬家九少爺放在武溪刀馬旦——荀璧君住處的女子。
想必那一定是林老板的摯愛之人,愛到令他不惜身經百劫、一貧如洗也要将她奪回。搞不好,連命都會搭進去。
老張還在這邊感慨萬分,外面陡然響起槍聲,是訊號!
老張大喊:“林老板,動手!”
林熙池毫不猶豫地跳下車門,按照早已背入心底裏的路線,在“嗖嗖”橫飛的子彈中,他彎着腰快速地沖向別墅大門。四名溪軍有一名死在亂槍之下,其餘三名均已被成功引出門前,忙找着掩護物還擊。
林熙池是趁亂跑進別墅屋子的,他在客廳裏東張西望,慌忙中瞥見的是被槍聲吓得躲在沙發後面嗚嗚直哭的阿蓮,以及滿地碎片的景泰藍。他頭冒冷汗,外面的槍火聲在催促着他,他想到要去樓上找人,剛跑到樓梯處,便見她出現在高處。
他愣住了,她也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日月星辰,無數個晝夜過去,他再度見到了她,她未開口,淚先俱下。
林熙池心中抽痛,他幾個大步邁上樓梯,撕扯般地将她擁入懷中。林初意剎那間哭出聲來,他們緊緊地抱着彼此,像是劫後餘生般的重逢那樣蕩氣回腸。
他紅着眼眶,不停地吻着她的發,幾乎要将她揉碎進自己的胸膛裏,“阿笙,阿笙,是我來遲了,害得你受苦,別怕,二哥這就帶你走。”
林初意哭的說不出話來,那哭聲似重逢的喜悅,又似多日的委屈,同時也有深重的愧疚,她斷斷續續的語無倫次:“二哥……我并不想不告而別……只是我有苦衷,我怕你會被——”
“噓——別說了,我都懂,你想什麽,我怎麽會不懂?”然而現在并非纏綿的時候,林熙池捧起她的臉,吻掉她晶瑩剔透的淚水,他急促道:“我們要快點離開這裏,我托人給我們準備好了票,今晚就可以離開這。只要逃過這劫,再不會有人找得到我們了。”
林初意跌跌撞撞的被他牽着跑下樓,走廊裏追上來的阿蓮倉皇喊她:“林小姐,你要去哪?”
林初意匆匆瞥她一眼,來不及回答,只管緊握着林熙池的手跑了出去。園子裏的杜鵑花在月色中顯得異常的嬌豔美麗,她竟會心生一絲眷戀。然而子彈從頭頂掃過,她吓得不敢前行,林熙池将她整個抱進懷裏,拉着她往前跑。
他拉開老張的車門,誰料老張已經倒在方向盤上,頭部中彈,死狀凄慘。他忙遮住林初意的眼不讓她看,帶着她朝反方向奔跑。果然不出所料,還沒能跑出十米遠,身後爆出煙花般璀璨的火光,在夜幕之中游龍戲鳳,簇簇火苗竟美得觸目驚心。
老張的車子爆炸了。
後路已斷,林熙池竭盡全力地抓着林初意的手向前逃。流彈掃射的聲音越行越遠,夜路之中寂靜無人。他想着要去碼頭,必須要趕上今晚的船。途中遇到斷橋,索性下面是橋洞,林熙池毫不猶豫的首先跳下去,轉過身來朝上面的林初意伸出手:“跳下來!”
林初意不顧一切地縱身一躍,墜入熟悉懷抱。她因恐懼而不由戰栗,他喘着粗氣安慰她:“受了驚吓吧?我向你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我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裏。”
林初意喜極而泣,她仰起頭凝望他,堅定不移地回答:“我沒關系,二哥,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
林熙池心中動容,凝望着她的眼中布滿神情。然而橋洞前方數道手電筒的光束照來,林初意與林熙池二人刺疼了眼,下意識地遮住視線,透過指縫去看。
三輛軍用汽車停在那裏,最前方的車子被人從外面打開,一身齊整戎裝的軍人走下車來,皎潔月華将他的側顏勾勒出冰冷的銀邊,他略微側過身望過來,待林初意看清眼前面孔後,她幾乎尖叫出聲。
萬少隐那森冷而漠然的目光筆直地懾入林初意眼底,他連一點遲疑都沒有,從腰際拔出佩槍,“咔嚓”一聲子彈上膛,對準了林熙池,只聽黑夜之中響起兩聲怒吼般的“砰”、“砰”。
滾燙的血液從林熙池的左腿、與右腿中汩汩流出,他估計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只覺腦中因劇痛而空白一片,他跪倒在了冰冷石地上。
大概是萬少隐的暴怒還未得到平息,又是接連兩聲槍響。他一邊朝前走一邊開槍,槍聲震得耳膜脹痛不已,紛飛彈雨如同劃在林初意的心上,林熙池的雙臂已血跡斑駁。
她秀麗的面容上噴濺上了點點血跡,望着倒在血泊之中的林熙池,她慘白着臉,心驚的全身戰栗,嘶聲力竭地發出瀕臨崩潰的凄厲慘叫:“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