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和離書

仁謹宮。

門外玉階下跪着一片身穿公服的太醫們, 寒冬臘月裏,太醫們的腦門上卻沁出了不少的冷汗,那些太醫們原本一個個蔫耷耷的, 一聽見身後有動靜, 紛紛扭頭偷偷拿眼觑她。

蘇金枝未穿命婦服, 普通婦人打扮, 低調的讓人一時窺不出其身份,所以那些太醫還以為是陛下請來的某個神秘醫師, 眼神裏充滿了好奇的探究,估計是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還能救那個藥石無醫的病秧子。

蘇金枝目不斜視地跟着王德貴一起進了殿內。

殿內熏着濃濃的龍涎香, 蘇金枝忍不住皺了皺眉。

永明帝負手在殿內走來走去, 滿面愁容。

太後則坐在雕着金龍的架子床邊, 眼睛紅紅地注視着床上呼吸微弱的李成未。

床邊一頭一尾的高幾上放着兩個大炭盆,時不時地爆出幾聲脆脆的“哔吧”, 在空曠的大殿內格外清晰。

“陛下, 世子妃來了。”王德貴入內先報。

永明帝一回頭,便見門內站着一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女子打扮素雅,一張清秀的臉上脂粉未施, 肌膚卻仍舊白膩的如同剝了殼的雞蛋。她身上沒有一絲那些婦人見天子時的局促和惶恐, 落落大方的站在那裏,就仿佛一株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 超凡脫俗的不似凡間人。

難怪上回祭月時,他就瞧着潛兒對此女格外不同,就這樣一張臉完全不輸他後宮裏的三千佳麗。

蘇金枝甫一進進殿,就迫不及待地看向裏間的李成未,一時竟忘記了向永明帝行禮,直到永明帝的聲音響起:“聽說你會醫術?”

蘇金枝神色一動, 很快猜出是常留告訴了永明帝她救過李成未的事情,這才上前行禮,謙遜道:“只略懂一二。”

永明帝眼裏卻閃過明顯的失望,太醫院那麽多國手都救不好潛兒,一個略懂一二點醫術的女子又怎麽救得了潛兒,但眼下潛兒性命危急,別無他法,既然常留說蘇金枝曾救過潛兒,他也只能讓她先試試。

“只要你能救潛兒,你想要什麽,朕都成全你。”

蘇金枝不亢不卑道:“世子是妾身的夫君,妾身一定竭盡所能。”說完,她徑直走到床邊,先沖太後行了禮,然後沿着床邊坐下,指腹搭在李成未手腕上的寸關尺脈上,李成未肌膚冰的她心頭微微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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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脈象,似乎是“雪魄”徹底蘇醒了。

李成未落入冰冷的河水中,體溫驟降,導致體內髒器陰盛陽衰,反而變成了“雪魄”最喜歡的環境,這才間接喚醒了“雪魄”。

“雪魄”一旦覺醒,就會大量吸收宿主的元氣,而宿主為了活下去,也會發動自身求生欲去對抗“雪魄”,所以李成未才會時而熱時而冷。

蘇金枝起身,沖太後和永明帝說:“妾身有法子救世子,但需要陛下同太後暫避一下。”

送走永明帝和太後,蘇金枝立即轉身寫了個方子交給常留煎了送來,并讓他去準備一把匕首,金瘡藥,還有一卷細布。

常留走後,蘇金枝迅速回到床邊,解開李成未的衣裳露出他的胸膛。

“雪魄”進入宿主體內後,會進入休眠狀态 ,只要不蘇醒是很難發現其确切位置。一旦蘇醒後,就會在奇經八脈之中四處游走,不過“雪魄”最喜歡呆的地方還是宿主的五髒六腑間,只要摸出五髒六腑中哪裏寒氣最重哪裏就是“雪魄”的藏身之處。

她細細地觀察着李成未的胸脯,果然在李成未的肋尖下發現了一塊凸起的小疙瘩,伸手摸了摸,那疙瘩的溫度明顯比別處要冰一些。她拿出銀針對着那疙瘩紮了下去,片刻後,小疙瘩動了,李成未薄透的肌膚下,肉眼可見一條類似春蠶模樣的小東西在蠕動。

蘇金枝心一沉,果然是“雪魄”蘇醒了。

她拔下銀針,從身上掏出一個精致的桃木小錦盒,那錦盒比她的巴掌還要小,盒面雕刻着纏枝連理花紋,是大師兄親手雕刻的,原本裏面裝的是一盒胭脂,已經被她用完了。如今盒子裏躺着一顆丹藥,那是師父臨別前送給她用來以防萬一的保命丹。

她拿出保命丹塞入李成未口中,又在李成未的心脈上連下了幾針。

半柱香後,李成未的體溫漸漸回升,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胸膛上的起伏終于深了幾分。

蘇金枝又替李成未診了回脈,脈象明顯好轉,看來師父留給她的救命藥丸果然有用。

她趕緊來到書案旁,将李成未的脈象記錄下來。

這時,常留端着一托盤的東西走了進來,“世子妃,藥和你要的東西都準備好了。”

蘇金枝一邊記錄,一邊沖旁邊努了努下巴,示意常留放下藥。

常留放下托盤,默默地侯立在一旁。

過了會兒,蘇金枝放下筆,将記錄好的脈案吹幹放在一旁的榻上晾着,又端起藥碗放在面前,拿起托盤裏的小匕首對着自己的左手腕迅速劃了下去,血很快奔湧而出。

見狀,常留吓了一大跳,緊張地盯着她:“世子妃,你這是做什麽?”

蘇金枝放下匕首,拖着手腕懸在藥碗上方,奔湧而出的血流水似的落進了碗中,蘇金枝看着自己的血融入到了藥汁裏,面不改色道:“世子的藥需要一味藥引方能見效,我的血就是最好的藥引。”

這是李成未昏迷最久的一次,他一度覺得自己不會再醒來,可是內心裏的某個聲音一直在對他說:別死,死了就真成一顆無關緊要的棋子了。

許是不甘心一直支撐着他,他的生命裏忽然灌入了一道新的力量,一下子将他從深淵中拽了出來。

睜開眼時,他看見了一束光照耀着他,光芒裏,有個少女正靠坐在他床尾處的圍上閉目而眠。她的臉在光圈下,能夠清晰地看見她肌膚上細軟的絨毛,她的呼吸綿軟細長,看起來睡的還不錯。

難道是在做夢?

他竟然又夢見了蘇金枝,這個女人為何總能三番五次地入他的夢,以至于讓他覺得醒來之後看的第一眼是她,已經變成了潛意識的期待。

目光下滑,李成未敏銳了捕捉到了少女腕間的傷口,那裏纏着一道道細布,細布間隐隐透着紅色的血跡。李成未不禁皺眉,這傷……

少女的頭忽地一歪,把自己給驚醒了,睜開眼睛時,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少女眨了眨眼,方才還迷蒙的眼睛瞬間像是被水洗過似的,清澈地一眼能看見眸底的火苗迸射了出來。

“你怎麽……”意識到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後李成未正要開口,蘇金枝“騰”地一下跳下床,轉身就跑開了。

李成未:……

不一會兒,蘇金枝又疾風似的回到床邊,直接朝他臉上甩下一張紙,然後氣呼呼地吐了兩個字:“簽字!”

紙砸在他臉上,蓋住了他的眉眼,鼻端嗅見了濃濃的墨香。他有些懵,大腦還沒來不及整理眼前發生的一切,只下意識拿起臉上的紙懸起來掃了一眼。

“和離書”三個大字赫然映入了他的眼簾。

李成未瞳仁倏然一縮,轉臉緊盯着蘇金枝的眼睛:“你什麽意思?”

蘇金枝叉腰道:“反正你一心求死,不如臨死前先簽了這和離書,好還我自由身,這樣我還能清清白白地去找下家。”

“……”李成未起先大腦一片空白,待慢慢地弄明白了蘇金枝的意思後,一股怒火直沖腦門。

他這還沒死呢,蘇金枝竟然想急着去找下家,真是豈有此理。

“你休想!”說着,他氣急攻心,翻身就向地下吐了一口黑血,吐完之後,郁結在胸口的那一團悶氣緊随着消失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血。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激動的聲音:“是潛兒,是潛兒醒了嗎?”

下一瞬,雍容華貴的太後在一衆人的簇擁下疾步走了進來。看見床上醒着的李成未,眼圈立時紅了,她快步來,一邊伸手道:“好孩子,你果然活過來了,可吓死皇祖母了,”說着,忽然注意到地上的一灘血,臉色又是一變,忙問,“怎麽吐血了?”

李成未抿唇不語,手裏死死地捏着一張紙,垂着眼眸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太後詢問地看向蘇金枝,蘇金枝卻目光閃爍着低下頭。

這景狀一看就是小兩口鬧別扭了。

太後沉下臉,轉而對身旁的陳奉禦道:“你先給潛兒看看。”

陳奉禦是太後的禦用醫師,只給太後一人看病,以前也給李成未看過病,當初就是他曾經診斷出李成未可能活不過弱冠。

他撸起袖子坐在床邊,李成未倒沒說什麽,乖乖地躺了回去,伸出手。

陳奉禦拿出脈診塞在李成未的手腕下,閉眼診了會兒脈,診完之後不由得大吃一驚,他難以置信地低頭又細細診了一番,确定自己沒診錯,忙起身對李成未和太後行禮:“恭喜世子,恭喜太後,從脈象上來看,世子殿下暫無大礙了。”

太後指着地上的血:“既然無礙了為何會吐這麽多血?”

陳奉禦解釋道:“這是堵塞在心肺間的郁血,若不及時疏通只會影響心脈,吐出來才好。”

太後一聽,眉開眼笑地看向一旁不吭聲的蘇金枝,稱贊道:“世子妃,你果然有些本事,竟然真的救回了潛兒。”

李成未猛地擡眸看向蘇金枝。

這次竟然又是她救的他,所以方才她是在故意氣他的?她沒想同他和離?

陳禦奉順着太後的目光看去,看見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圓潤的小臉龐,烏溜溜的大眼睛,看人時未語三分笑,十分的有靈氣。

這樣一個看起來涉世未深的少女,竟然救活了整個太醫院都救不回來的人?

“敢問太後,世子殿下的性命,可是世子妃所救?”陳奉禦剛外巡回來,未知前事,才聽同僚提及世子落水一事就被太後急召了過來。

太後颔首:“正是。”

陳禦奉忙轉身對着蘇金枝行了一禮,客氣地問道:“世子妃可是懂醫術?”

蘇金枝回禮答:“略懂一二。”

“請問世子妃師承何人?可有什麽名號?”

“家師只是一介江湖游醫,并無什麽名號。”

陳禦奉一聽是江湖游醫,眼裏閃過一絲不屑,便有心想試探一下蘇金枝的本事。

“那麽敢問世子妃,世子殿下所患的是何病?”

蘇金枝知道,陳奉禦是太後特意帶過來摸她的底細的,這些宮廷禦醫一向自視甚高,最是瞧不起江湖游醫。不過臨走前,師父特地交代過,在外面凡事要低調,無需争那些沽名釣譽的虛榮。

但不争不代表別人可以輕視她,蘇金枝冷笑着反問陳奉禦:“世子所患何病,奉禦大人應該比我更清楚才是,只是不知道堂堂太醫院的大人們為何還不如我一個小女子?”

陳奉禦一愣,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世子殿下乃是先天胎弱帶下來的病根,是故自小體弱多病,此次落水又傷了根基……我等皆是無力回天,也不知道世子妃是用何種法子治好了世子殿下的?”

“實不相瞞,用的……”蘇金枝舉起自己纏着細布的手腕晃了晃,“是我的血。”

陳奉禦震驚地睜大眼睛,不止陳奉禦,太後和李成未也都震驚地看向蘇金枝的手腕,他們還是第一次聽說人的血竟然可以救命。

蘇金枝想了很久,以李成未目前的身子,如果她真的取出雪魄,李成未将必死無疑。而且“雪魄”并未恢複到巅峰,根本解不了大師兄身上的火毒,所以只能繼續用元氣供養“雪魄”,可李成未的元氣顯然已經供養不了“雪魄”了,但她的可以。

她自小體弱,被師父收養後,帶回了神藥谷,喂以各種奇異靈藥,她就是吃着靈藥長大的,所以她的血就是最好的補藥。

“我同世子一樣,其實自幼體弱多病,只是有幸被我師父收養,喂了我許多珍奇的草藥。我是靠着那些珍奇草藥長大的,所以我的血自有珍奇草藥的功效。”

師父曾擔心她一身靈血被人觊觎,千叮咛萬囑咐過她,讓她千萬不要讓外人知曉她的血可做補藥。

但她知道,若是在王府,說不定還能瞞上一瞞,但是在這眼線遍布的宮廷中,她的一舉一動皆被人暗中監視着,想瞞也瞞不了。

李成未體弱不說,隔三差五地就出事,她必須加快進度,讓“雪魄”在最短的時間裏恢複到巅峰,如今“雪魄”已醒,李成未的元氣不足以支撐“雪魄”,所以後面就需要她的血幫李成未提升元氣。

然而她真正的用意是介于李成未的各種不穩定性,所以她決定等時機成熟,無論“雪魄”有無恢複到巅峰,她都要将“雪魄”引到自己的體內供養。但想要“雪魄”自願地從李成未體內出來,就必須讓“雪魄”先熟悉自己血的味道。

她需要一個借口讓自己的血名正言順的進入李成未的體內。

陳奉禦恍然大悟的點點頭,“原來如此。”

此前他确實在醫書上看過一個藥人,就是自小被喂各類珍奇草藥,然後再用他的血去救另外一個人。他轉身,沖太後別有深意地點了一下頭,道:“看來是天意讓世子殿下等到了世子妃啊。”

聞言,太後眼底精光一閃,笑着對李成未道:“潛兒,你看世子妃對你多用心啊,以後啊,你們夫妻倆就好好的過日子。”

李成未目光複雜地看着蘇金枝,原來蘇金枝竟然為了他付出了這麽多,他心裏不由得生出了幾絲感動。

太後見狀,知是李成未動容了,便笑着帶着一衆人悄悄地出去了。

李成未将手裏的和離書遞給蘇金枝。

“和離書……還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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