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豐姐兒的手,叫着黃悫去了廳堂坐。
幾個人剛到了廳裏坐定,就聽見外面有說話聲由遠及近,接着門口的丫鬟傳報說:“大姑奶奶和大奶奶來了。”門簾掀起,一個一身楊妃色衫裙的女子攜着範氏的手走了進來,正是劉氏和嚴景安的長女嚴清華。
嚴清華身量不高,比身旁的範氏要矮個寸許,有着和劉氏如出一轍的彎月形眼眸,身姿窈窕,面容白皙,看着跟範氏年齡彷佛。她進了門一見到母親就松了範氏的手,快步行到劉氏身前屈膝跪倒在蒲團上:“母親……”剛說了這兩個字已經哽咽,淚水也落了下來。
劉氏已有十四年未見女兒,此刻也不禁淚灑當場,想起自她出嫁就再未得見,忍不住抱着她傷心流淚。範氏本立在一旁看着,這時見母女倆只顧抱頭痛哭,趕忙上前去勸解:“好容易一家人終于團聚,正該高興才是,”又伸手去扶嚴清華起來,“大姐快別哭了,你這一哭不要緊,倒把母親勾的傷心起來。”
嚴清華這才順勢起身坐到劉氏身邊,從袖子裏抽出帕子給母親拭淚:“都是我不好,不該一進門就惹母親傷心,還讓幾個孩子看了笑話。”
幾個男孩子都只是老實的在旁站着不說話,豐姐兒卻一向和姑母熟悉,聽姑母這樣說,就伸了指頭刮了刮自己的臉蛋,嚴清華看見“噗嗤”一聲笑了:“母親你瞧,豐姐兒羞咱們兩個呢!”
劉氏見了也露出笑意,終于收了淚,拍了拍嚴清華的手:“姑爺和忠哥兒呢?”
“他們在跟爹說話,我耐不住想來見娘,就先進來了。”嚴清華答。
劉氏就打發幾個男孩子出去:“…快去吧,書院在城外山上,早去也好早回,晚上咱們開家宴,我叫廚房給你們做好吃的。”三個男孩就起身行禮出去。
範氏見婆婆和大姑姐兩個要說悄悄話,就起身說:“那娘和姐姐先說話,我去安排晚上的家宴,娘可有什麽特別想吃的?”
“如今正該是吃鲥魚的時節吧?你公公在京時總是念叨,若是市面上有賣,就蒸幾條來。”劉氏說,“其餘的,揀各人愛吃的做了就好。對了,悫哥兒那孩子不慣吃甜,叫廚下做菜少放糖。”
範氏一一應了,又伸手去牽豐姐兒:“我叫人帶了她去後院玩,免得她在這添亂。”
劉氏笑看着豐姐兒:“去吧,玩累了再回祖母這來。”嚴清華也說:“姑母帶了你愛吃的春盤1來,你若餓了就回來。”豐姐兒答應了,跟着母親出去。
劉氏這才仔細打量女兒,當年豆蔻年華、一臉水嫩青蔥的女兒,如今眼角上竟也隐隐有了紋路,一雙眼也不複當年的清澈水亮,眼裏忍不住又濕潤了,不由得埋怨:“你這孩子就是倔強,當初我怎麽說的?你非得要留在平江,一心要嫁到王家去,到頭來骨肉分離,十餘年不得相見,叫我好生牽挂。”說着又哭起來。
嚴清華扶着母親的手,也是忍不住淚灑衣襟:“這不是又相見了麽!娘,你瞧,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再說這不是家裏還有阿寬麽?”
說到嚴仁寬,劉氏更傷心了:“我怎麽就生了你們這兩個孽障?一個非得遠嫁,一個死活不肯入仕,要回老家教書。倒叫我這些年來每每操心牽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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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清華給母親拭淚,勸道:“女兒這哪算遠嫁?您和父親這一回來,咱們不就都在一處了?倒是二妹才成了遠嫁。”嚴家二姑奶奶嚴清光是在京裏嫁的,如今和夫家住在京裏。
“總是都不叫我省心吧。”劉氏嘆息。母女倆正說着知心話兒,前面又傳話來說,大姑爺帶着表少爺來見劉氏,劉氏和嚴清華趕忙叫丫頭們服侍着重新淨面勻妝,才叫請大姑爺和表少爺進來。
大姑爺王進文,生的一副方方正正的臉,颔下蓄着短須,身材不高,穿着一身圓領襕衫,帶着兒子進得廳堂來給岳母行禮問安。劉氏略問了幾句話,聽說他們也要一起去書院就沒多留,讓他們去了,說晚上家宴再說話兒。
剩下母女兩個繼續說話,劉氏就問:“我聽你爹說,姑爺是打定了主意不再考了?”王進文前幾年中了舉人,但接連參加了兩次會試,都未能得中,今年春闱之後,他有點灰心,和岳父說起來時說不想再考了。
“他是這樣說。這幾日正在商量,他有個同窗在昆水縣學裏,邀他去做教谕。”嚴清華點頭答道。
劉氏嘆氣:“有幾個是一次兩次就中了的?那五六十歲依然在考的不知有多少。”說到這想起長子,不免又再嘆息了一次,“阿寬也是,只考了一次就灰心了。你爹本想着叫他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天地,心胸開闊一些再卷土重來。誰料他倒好,說什麽官場黑暗,不如回鄉教書育人,于國于家更有益處。倒難得文英是個好的,半個不字都不曾說,就帶着孩子跟他回來了。”文英是範氏的閨名。
“是爹娘的眼力好,給阿寬挑了個好媳婦。”嚴清華坐在劉氏身邊,像未嫁時那樣,把頭倚在母親肩窩裏。
“唉,當初我和你爹也是想着範家家風好,又是書香門第,憑着你爹和親家是同年,着意求娶,阿寬又一舉中了解元,最終才能結成這秦晉之好。”說到這劉氏又想嘆氣了,“誰料到他一試不中,出外游學三年歸來,竟說從此就不考了,你爹就是這點不好,太縱着你們了!”
嚴清華抱着母親的胳膊晃了晃:“阿寬都說了‘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2了,爹還能說什麽?”
“去,就他安貧樂道,那你爹和你二弟、三弟就都是同流合污了不成?”劉氏實在很難理解丈夫的決定。那時的嚴仁寬不過才二十歲,正年少氣盛。出去游歷一番見了些不平之事,就以為這世道污濁,不合他理想的清平盛世,遂不肯入仕,執意回鄉照管書院,丈夫居然思想了幾天就同意了。
嚴清華看母親氣呼呼的樣子不由失笑:“看您氣的,您要是不喜歡,當初怎麽不攔着他?”
劉氏皺眉:“你爹都答應了,我怎麽攔?況當時你爹說,阿寬胸中多郁郁之氣,回鄉住兩年,讀讀書教教學,去了這股孤傲之氣就好了。誰料到他一去就是九年?”
“其實爹說的也有理,阿寬這脾氣,就算入了仕途只怕也是不成。”嚴清華安撫母親,“他這些年在家裏經營書院、照管家塾,做的倒有模有樣的。這人吶,命數都是天定了的,許是阿寬就是這教書育人的命,待桃李滿天下之時,自然就圓滿了。”
劉氏無奈:“我也不是非要他多上進、做多大的官,好歹有個官身在,面上好看些。現下親家公已升了武定知州,他幾個舅兄也都有了出身,只他這樣蹉跎,我總覺對不住文英。”
嚴清華握着母親的手,輕嘆:“娘何必這樣想,我看文英很知足。咱們女人所求的,不外是長相厮守、阖家安樂罷了。”母女倆低聲絮語,将別後諸事一一道來,直說到天将傍晚,嚴景安一行人回來才罷。
且說範氏攜着豐姐兒的手出了正房的門,先回房讓人給豐姐兒換了衣裳,才叫陳嫂子和丫鬟金桔帶着她去後院玩耍。自己叫了廚下的人來安排晚上家宴的菜式,剛安排妥當,就有二門上的婆子來回話說,知府大人着人送了拜帖過來,說明日要攜夫人來訪。
平江知府李澤乃是嚴景安的同窗好友,少年時曾與嚴景安一同拜在方文忠公門下,至後來二人分別中了進士入朝為官,交情一直都很不錯。範氏聽了這話就忙起身往正房去,要回報給婆婆知曉。
劉氏母女兩個這時已經把家裏家外的事說了個大半,劉氏坐得累了,正斜倚在引枕上,聽說範氏來了才起身坐正。範氏進了門見婆婆和大姑子神情都很輕松,臉上也沒了淚痕,就微微福了福,回話說:“剛前院傳話進來,說知府大人知道爹娘回來了,着人送了拜帖過來,想明日過來拜訪。”
“他們消息還真靈通。”劉氏笑着說,“明日只怕要先去祭祖,你叫人回個話兒,就說後日我和你爹在家恭候。”
範氏應了“是”,又從袖子裏抽出剛安排好的菜單,遞到婆婆手裏:“晚上的家宴媳婦拟了個單子,娘看看,可還有什麽要添減的?”
“你安排的我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劉氏笑着答,見範氏把單子遞到了跟前,還是接了過來看,“唔,泥螺就不要了罷,你公公這一向腸胃不好,他又愛這個,一見到誰也攔不住,幹脆不要做給他吃。”
旁邊伸脖子看的嚴清華嗤的一聲笑出來:“爹爹怎麽和豐姐兒似的!”劉氏伸指戳了她一下:“少胡說。換個時鮮冷菜好了。”把菜單還給了範氏,範氏點頭答應,劉氏又問:“豐姐兒呢?”
“在後院玩呢。”範氏答,“那媳婦就先去了。”要出去安排人給知府大人那裏回話,還要重新安排菜單。劉氏點頭,又想起一事:“既要去回話,不妨把我和你爹帶回來的土儀一并送去。阿蓮那裏有禮單,叫她照着單子理出來給你。”範氏應了,和阿蓮一起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要養成好習慣,凡涉及引用注明出處~~
注:1春盤即我們現在吃的春卷(昨天存稿的時候愣是沒找到這個1,淚目~~)
2出自論語
6前因
平江城外獅子山上,嚴家父子、翁婿帶着幾個小輩正徒步上山。獅子山,山如其名,站在遠處遙望,這山恰似一頭雄獅俯卧着,因而得名。獅子山上樹木蔥翠,多為香樟、銀杏、翠竹,嚴景安手創的竹林書院就在獅子山後山的竹林裏。
獅子山并不太高,竹林書院是建在半山腰上,因此一路行去倒也并沒多累。嚴景安一馬當先,左後是王進文跟随,右後面則是嚴仁寬,嚴仁達帶着侄子外甥和黃悫在後面邊走邊聊,嚴仁舉飯後已經回家去了。
嚴景安一路走一路看,走到半路停下來回身遙望平江城,忍不住感嘆:“人事滄桑,世事無常,只有這山這城還一如從前。”
王進文和嚴仁寬也停下來回望,只見一條條玉帶穿梭在粉牆黛瓦之中,間或彎出幾拱小橋,将平江城分割成一個一個的小區塊,讓人不由得想起那句唐詩:“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1
“山和城雖不曾有何變化,咱們書院卻早已是今非昔比了,阿寬這些年的精力都放在書院上,成績如何,岳父一觀便知。”王進文笑着答話,說完伸手去扶岳丈,繼續上山。
嚴景安看了嚴仁寬一眼:“哦?若果真如此,倒也不負了你這九年時光。”說着扶了王進文的手轉身繼續前行。
嚴仁寬在後面跟着前行,答道:“兒不敢說有什麽成績,勉強算是沒有辜負父親的期許。”
王進文看嚴景安沒再開口,想着要再岔開話題,轉頭看了看孩子們落在後面,應該聽不到,就問道:“立儲一事,已經到了不可再争的地步了麽?”
“不是不可再争,是不可在此時再争。”嚴景安仰頭看山頂,卻被蔥郁的樹葉擋住,只能看到林間若隐若現的山道,“吳閣老都無奈致仕,可見陛下的決心了。”
嚴仁寬聽到這裏皺眉:“元翁也不說句話麽?”他口裏說的元翁乃是指當朝首輔、戶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徐端,而嚴景安提到的吳閣老則是指次輔吳秉成。
今上弘文帝在位十九年,如今膝下只得兩位皇子長成,分別是皇次子和皇四子。兩人皆非皇後嫡出,弘文帝偏愛曹貴妃所出的第四子,遲遲不肯立皇次子為太子。群臣屢次上書,都被弘文帝以各種理由推脫了。
今年恰逢弘文帝四十壽辰,年初萬壽節之時,都察院右佥督禦史黃奇上書請立皇次子為太子,弘文帝留中不發。黃奇幹脆在大朝會上當堂進谏,重申奏疏內容,言及為君上者應以祖宗家法、江山社稷為重,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不應有所偏私;而東宮不定、則百官不安,易動搖國本,非明君之道。當下有許多朝臣附議,弘文帝大怒,将附和官員一律廷杖二十,黃奇廷杖四十,貶至黔南做縣丞。
黃奇被貶之後就将孫子黃悫托付給了嚴景安,請嚴景安幫忙教導。其時嚴景安正在翰林院做掌院學士,是教導皇子讀書的師傅之一,平日也多得弘文帝青眼。在黃奇之事過後,有一次弘文帝私下裏對嚴景安問及兩位皇子學業,嚴景安答曰皇次子沉穩厚重,勤奮好學,甚為難得,又進言請弘文帝早日立儲。弘文帝不悅,随即更換了皇子師。
因為弘文帝不肯納谏,群臣眼見情勢不利,更變本加厲,奏疏如雪片一樣堆在弘文帝的案頭。弘文帝愈加惱怒,貶斥的貶斥、奪官的奪官,內閣次輔吳秉成上書為衆臣陳情,被弘文帝斥責老邁昏懦,不得已告老致仕。
吳閣老致仕後,內閣就多了一個位子,官場上傾軋加劇,各方勢力相互博弈,頻頻拿立儲作由頭互相攻讦。嚴景安眼見水越來越渾,情勢已經難以收拾,自己也因立儲一事受到弘文帝的冷落,索性上書以舊病複發、久治難愈、需回鄉養病為由請辭,弘文帝很快準奏,這才有了此次返鄉之事。
“他呀,呵呵,他自然有他的考慮。”嚴景安語氣淡漠,“他是首輔,自然要顧慮的更多。”
嚴仁寬和王進文對視一眼,心下各自嘆息,一左一右陪侍着嚴景安上山,再沒提起這個話題。
後面的氣氛卻好得多,幾個孩子你一言我一語正說得熱鬧。“快看,那松鼠下來了!”嚴謙自認年齡最大,一路上都照顧着小客人黃悫,這時看到前面一棵樹上溜下來一只松鼠,趕忙指給他看。
黃悫一路上已經和這三個男孩子混熟了,聞言就停下腳步,湊到嚴謙身旁去看。只見路旁不遠一棵樹下果然有一只小松鼠,拖着長長的尾巴,用兩只前爪捧着什麽東西在吃,一邊吃一邊還豎起耳朵聽着動靜,間或停下來轉動眼珠張望,接着又捧着爪子繼續吃,十分可愛。
黃悫見此情景,連說話都小心翼翼起來:“它的尾巴好長啊!”很怕語聲太大,驚跑了松鼠。
嚴誠和表兄王秉忠也湊到他們旁邊看,指指點點的談論:“你看它眼睛轉的。”“是啊,轉的真快,呀,跑了!”松鼠終于吃的心滿意足,拍拍爪子又竄上了樹,幾個男孩都失望的嘆息。
嚴仁達站在前面看着他們,這時見松鼠走了,才出聲說:“好了,快走吧,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咱們快點走追上他們。”
幾個孩子回頭向上看,果然三個長輩已經看不見背影了,于是趕忙都跟着嚴仁達往上走。王秉忠一邊走一邊問黃悫:“世弟的名字,是哪個字?”
“是高言謹悫之悫。”黃悫答道。
嚴謙就笑嘻嘻的搭了王秉忠的肩膀,對黃悫說:“表哥聽了你的名字之後,一直在念叨螳螂捕蟬……”後面的沒說,但大家都知道是什麽,王秉忠不好意思的沖黃悫一笑,回肘撞了嚴謙一下:“偏你嘴快!”
黃悫嘆了口氣:“我在家裏時,也都是這樣被取笑的。”
嚴誠怕他不高興,出言解釋:“世兄不要在意,大哥和表哥愛說笑,平日裏都這樣打趣慣了的。”
黃悫笑着搖頭:“不會,說笑才顯親熱。”
嚴仁達看這幾個孩子相處的好,終于放了心。黃悫自被托付到嚴家之後,一直顯得很沉默寡言,在船上時又暈船,就沒怎麽見他露出笑容。此刻見他能跟孩子們說笑,相處融洽,心頭的擔憂終于放下了。
嚴宅裏的範氏終于把晚飯的事準備妥當,安排去李家回話和送禮的人也回來了,她松了一口氣,想趁着這會有空,回房裏歇歇。直到她歪倒在臨窗軟榻上才想起來,一下午都沒見到小女兒了,就問青杏:“怎麽一直沒見着豐姐兒?”
“在太太房裏呢。先頭金桔來回話,說太太叫阿佩去後院接了姑娘回去吃點心。”青杏答道。
範氏又問:“姑娘直接就去了?金桔呢?”青杏先答:“是。”又轉頭叫人去找金桔。
不一時金桔進來,範氏問:“姑娘在後院玩什麽了?去見太太之前你們也沒給姑娘換身衣裳?”
“姑娘先是和陳嫂子玩了會翻繩,又喂了會魚。奴婢和陳嫂子本來是和阿佩姐姐說,要帶姑娘換件衣服再過去的,阿佩姐姐說太太等着呢,叫奴婢回來取了衣服再送到正房去便是。”金桔答道。
範氏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去吧。”金桔福身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青杏則上前來給範氏揉腿:“奶奶再眯一會吧,姑娘在太太那裏,奶奶不必擔心的。”
“嗯,你看着時辰叫我。”說完範氏翻了個身,打算眯一會。
而豐姐兒那裏确實不需要範氏擔心,她被祖母接了過去以後,換了衣裳洗了手,又吃了姑母帶來的點心,此刻正在學寫大字。豐姐兒今年才只五歲,還沒開始讀書,劉氏母女兩個閑來無事,就想教她認字。
嚴清華在紙上寫了兩個大大的字:“明姜”,指着教豐姐兒認:“這個是‘明’,這個是‘姜’,明姜就是咱們豐姐兒的大名,記住了麽?”
豐姐兒似模似樣的端詳了半天,問:“什麽是大名?”
“就是你的本名啊。”嚴清華笑答,“豐姐兒是你的乳名,是給家裏長輩叫的,到你長大的時候,自然就不能用乳名了。”
豐姐兒黑漆漆的眼睛轉了轉,問嚴清華:“那姑母的乳名叫什麽?”
“噗。”旁邊看着的劉氏險些把口裏的茶噴出來,阿環忙拿了手巾過來幫劉氏擦,嚴清華和豐姐兒都轉頭看她,劉氏一邊擦一邊笑,指着嚴清華說:“自己把自己坑了吧?”
嚴清華也笑:“瞧您高興的!看來還是豐姐兒能哄的您開心呢!”
劉氏擦完了嘴,靠過來把豐姐兒攬在懷裏:“可不是麽,我們豐姐兒又乖巧又伶俐,最是可人疼,不像那些倔強的,只會惹人生氣。”低頭親了親豐姐兒的臉蛋,“你姑母呀,不喜歡旁人提她的乳名,咱們不問她。你的名兒也難,你現在還寫不了,來,祖母先教你寫簡單的。”握着豐姐兒的手一筆一劃的寫大字。
其實豐姐兒還是很好奇,但祖母都說姑母不喜歡了,她也就乖巧的不問了,想着等見了娘再偷偷的問好了。老老實實的靠着祖母在紙上亂畫,可她畢竟還小,寫了幾張紙就覺得沒趣不想寫了。劉氏也不勉強她,叫乳母抱着她下了地去玩。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白居易《正月三日閑行》
7兒女
嚴家的男人們是踩着關城門的時辰回來的,進城的時候滿天霞光,照的一座城都紅彤彤的,晚風裏帶來魚香味,不知是誰家的晚飯。一行人甫一聞到,都頓覺腹中饑餓,幾個小的更是肚裏咕嚕嚕的響了起來。
嚴仁達耳尖聽見了,忍不住一笑:“好了,眼看到家了,家裏肯定做好了吃的等着呢。”
幾個男孩子都有點不好意思,嘻嘻的笑都不答話,嚴景安前面聽見說話,轉頭問:“什麽?”
“無事,是這幾個小的肚子叫了,我說回去就有吃的了。”嚴仁達笑答。
于是前面的三個大人也都笑了,嚴景安就說:“是我不好,一到了書院就不舍得走,回來的晚了,倒誤了飯時。快走吧,今晚有家宴,定有不少美味。”說着催馬快行,往嚴宅的方向而去。
家裏的女人們也有點餓了,劉氏就對範氏和嚴清華嘆氣:“你爹爹就是這樣,每次到了書院,恨不得就住下不走。我早該在他們走的時候就叫人去囑咐的,他們幾個大人倒無妨,餓壞了孩子們可怎麽好?”
範氏就安慰婆母:“媳婦叫小厮帶了點心的,餓不到孩子們。”
劉氏還是不放心:“只怕孩子們在長輩面前拘束不敢吃,何況是到了書院,估摸着也沒空閑。”正說着就有人來回報,說老爺他們進門了,劉氏就帶着女兒媳婦和小孫女到外間等。
不一時嚴景安帶着一衆兒孫進來,兩廂分別見禮,劉氏打發兒孫們回去更衣,又說家宴安排在前廳,叫一會都到前廳去。衆人這才辭出來,嚴仁達帶着黃悫回去,範氏打發人回去伺候嚴仁寬父子,自己先去了前廳安排,嚴清華也陪着丈夫和兒子去客房更衣,只豐姐兒被劉氏留在了屋裏等着。
嚴景安看小孫女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瞧,就伸手去摸她的頭頂:“豐姐兒餓了吧?”
豐姐兒搖頭:“孫女不餓,姑母給孫女吃點心了。”
“既知道孩子們餓,怎地還不早些回來?”劉氏埋怨的看了嚴景安一眼,催他去更衣,“時辰不早了,早點吃飯,一會姑爺他們還要家去呢。”
嚴景安呵呵笑:“親家就住在左近,晚點回去也不怕。”話雖這樣說,也還是起身去淨房洗臉,劉氏叫人去找了家常衣裳來給他換,順便和他說了李澤送拜帖要來拜訪的事。待嚴景安淨了面,又重新梳了頭、換了衣裳,這才牽了豐姐兒的手往前廳去。
才出門就發現嚴仁達帶着黃悫站在院子裏等,嚴仁寬帶着嚴謙和嚴誠也剛從東面的夾道過來,于是大夥一同往前廳去。到了廳前,王進文父子也在候着了,劉氏沒見到嚴清華,就問女婿:“怎麽不見清華?”
“她在裏面幫着弟妹收拾。”王進文答道。
果然進得偏廳的門去,就見嚴清華在幫着範氏安著。範氏按劉氏的吩咐,在偏廳裏北面擺了一桌,在南面置了另一桌,中間用一個大插屏間隔開來。嚴景安帶着男人們入座北桌,劉氏則牽着豐姐兒,扶着範氏的手入座了北桌。
坐下一看,加上豐姐兒才四個人,實在不成席,又把嚴誠和黃悫叫了過來:“好歹湊成一桌。”範氏這才安排人開始上菜,又要去伺候劉氏吃飯,劉氏讓嚴清華拉她入座:“…一家人好好吃頓飯。”
冷菜上齊,嚴景安命把酒都滿上,連嚴謙和王秉忠都叫給倒了一小杯青梅酒,裏面劉氏、嚴清華和範氏也各斟了一杯青梅酒。嚴景安舉杯:“今日我和你母親暮年返鄉,歡喜之情實難盡表,又兼一家人難得相聚,我心甚慰,大夥同飲此杯,共祝我嚴家家門昌盛,子孫平安康泰。”
嚴仁寬和嚴仁達、王進文都說:“願父親母親(岳父岳母)大人長壽安康。”一起舉杯一飲而盡。
一家人好容易團聚一堂,吃的是家鄉菜,喝的是自釀酒,嚴景安心歡意暢,又兼白日見到自家書院蒸蒸日上,更有些志得意滿,覺得官場失意之事亦如浮雲,不必挂懷。這一想通,心下更加放松,不知不覺就喝得醉了,最後怎麽回房睡的都不知道。
第二日卻還是一早起來,帶了子孫們去鐵瓶巷的嚴家祠堂祭祖。嚴家現任的族長就是嚴仁舉,嚴仁舉的父親和嚴景安乃是同祖的堂兄弟,自嚴景安父輩起兩家分家單過,但相互之間一直來往頻繁,相處的也很好。
早前嚴家家塾本在鐵瓶巷,但後來嚴仁舉因讀書不成,索性棄文從商,做起了絲綢糧食生意,長房無人照管家塾,加上嚴家祖宅也不是十分寬敞,嚴景安在擴建自家宅子的時候就索性把家塾遷了過來。那時嚴景安丁憂在家,就親自在家塾任教,後來更聽從恩師方禮先的建議,在獅子山上創立了竹林書院。也因為方先生曾在竹林書院講學,使得竹林書院甫一創立,就在江浙一帶大大揚名,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祭過了祖,女眷們自去內院歇息,男人們則去廳堂裏說話。嚴家祖宅也是三進,因老太太還在世,所以并未分家,現在是嚴仁舉和兄弟嚴仁奇兩個一起住着。範氏服侍着婆婆去了長房老太太的居所,兩個老太太要說體己話,就打發了她們年輕媳婦自去。于是範氏就随着嚴仁舉的妻子莫氏、嚴仁奇的妻子羅氏,一起去了莫氏的院子裏坐。
長房老太太何氏今年已六十有二,滿頭銀絲都梳的服服帖帖,在腦後挽了個髻兒。因為人比較富态,臉上的紋路就不是很明顯,她拉着劉氏的手感嘆:“真是不曾想到,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能夠再見着你,妯娌兩個說說話。”
劉氏就嗔道:“嫂子這是說的什麽話?我看您啊,精神好得很,再活二十年也不是難事!”
“你啊,最會說話哄人。”何氏喜笑顏開,“我看你才是精神好呢,這一路舟車勞頓,你面上竟絲毫看不出來。京裏老二他們都好?”劉氏點頭:“都好。就是老三媳婦快生了,過幾天還要催着老三回去。”
何氏又問:“我記着老三小兩口已經有了個哥兒,有幾歲了?”劉氏答道:“虛歲兩歲了,比老二家的谕哥兒大五個月。”
“唔,老二媳婦真是要強,這是生了第幾個了?”
劉氏也嘆息:“第四個。我總是勸她,先養好身子要緊,要不是因為先前連生了三個姐兒,傷了身子,怎麽會直到現在才生了哥兒。”
何氏就拍拍她的手:“你呀,是不知道那些規矩多的大家子裏頭,為人媳婦的有多難。我娘家有個侄女,嫁的就是那累世官宦之家,嫁過去不過兩年,因為肚子沒動靜,婆婆就給塞了兩個妾侍過來,後來妻妾争鋒,沒一天安生日子過。想來老二媳婦也是聽多了這些事,不生個哥兒不踏實。你呢,該說的說了,也就不必管太多,兒孫自有兒孫福。”
“嫂子說的是。好在如今終于有了個哥兒,她也該安了心了。只是如今回來見了豐姐兒,想起老二家那三個丫頭,我又忍不住有些憂心。老二媳婦管孩子,實是太過嚴厲了,好好的小姑娘,都給管的木木呆呆的,沒一點活泛氣。先時在京裏我還不覺得,只以為是孩子老實,回來一看豐姐兒的樣兒才反過味來。唉,也是我不好,怕她吃心,從不肯插手她房裏的事,倒把幾個孩子耽誤了。”劉氏嘆道。
何氏聽了也皺眉:“這可不好。女兒家若不好好嬌養着,将來出了門子以後,豈不要受欺負?”
劉氏搖搖頭:“就是這樣說。改日我叫他爹寫信給老二說說吧,總不能把好好的女孩兒都教的呆了。”又轉移話題,“還是嫂子這裏好,兒孫都在眼前,再沒什麽可煩心的了。”
“唉,我也是睜只眼閉只眼罷了。”何氏也嘆了口氣,“我們家老二你是知道的,讀書讀書不成,連個秀才也考不中;管事管事不成,看個賬目都看不明白。卻偏偏面皮薄、又心氣高,就是我多說一句,他也要心裏不痛快幾天的,更別提老大說他了。自上回他替老大管鋪子,管了個亂套之後,竟再也沒出去做過什麽事。一家子全憑老大一人養着。就這樣,他和羅氏兩個還不消停。”
劉氏有些奇怪:“舊日我看老二媳婦是個溫順知禮的啊!”
“你這十幾年不曾回來,有些事你不知道。早年她是溫順知禮,可這幾年眼看着幾個孩子要嫁娶,老二身上還是一點職事也無,恐怕孩子們不好說親。先是撺掇着要給老二捐個監生,算是有個出身。後來不知道怎麽異想天開的,竟要老二去求老大向阿寬說個情,容他去書院教書。你說他連四書五經都背不全,就算去家塾教頑童都不夠格,去書院教的哪門子的書?”何氏終于有了人訴苦,連着說了一長篇,說完不由口渴,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大口。
劉氏聽完苦笑:“這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咱們為人父母的,總是‘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吧。”
作者有話要說: 我常在晚飯時間被別家做魚的香味饞到這種事我會說麽~(@^_^@)~
PS:所有只看文不留評的你們,咒你們都只能聞到不能吃到~~~~(>_<)~~~~
8講古
妯娌兩個對坐訴苦,倒聊的十分起勁。何氏有點羨慕:“還是你們家文英好,人品穩重、賢惠就不用說了,又能幹,幫着阿寬把家塾、書院兩頭都料理的妥妥當當。”
“瞧嫂子說的,文英是好,那慧娘就不好了?”慧娘是嚴仁舉的妻子莫氏的閨名。
何氏失笑:“慧娘是我從小看大的,她要是不好,我可真沒處哭去。說起來,怎地今日沒帶豐姐兒過來?”劉氏答道:“文英怕她來了添亂,就留她在家裏了。”
兩人品評各自的媳婦,不料說曹操曹操就到,這邊剛落下話音,門外的丫鬟就來回話:“老太太,大太太來了。”何氏叫進,莫氏一臉笑容的進來,對着兩個長輩福了一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