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莫家兩個侄女,毛先生命他認錯他不肯,說那蟲子只是他自己帶來玩的,是莫家兩姐妹自己過去和他說話,然後才吓哭的,并不是他故意吓的,憑什麽要他認錯。毛先生就說他來讀書怎可帶着蟲子來玩,他就非要和先生辯,說憑什麽不許帶。”
說着話已經走到了講臺窗下,裏面一個清脆的童音正在說話:“……蟲兒又沒礙着誰讀書,怎麽就不能帶了?是誰說只有背着手才是好好讀書的?讀書好了不起麽?”
這小小的孩童,口氣倒大得很!只聽裏面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讀書之道首要便是正心誠意,你來學堂讀書,身上還帶着玩物,如何能一心一意的用功?讀書并沒什麽了不起,只是,若不讀書必致無知。嚴謙,你把《神童詩》1背來。”
接着就聽見桌椅挪動的聲音,然後嚴謙的聲音傳來:“是。《神童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學乃身之寶,儒為席上珍;君看為宰相,必用讀書人。莫道儒冠誤,詩書不負人;達而相天下,窮則善其身……”
“好,就背到這吧!”毛先生開口打斷,又對常顧說:“這是前人之言,你可聽明白了?”
那小子依舊口氣狂妄:“這有什麽不明白的?就說只有讀書才能做官做宰相麽,那麽這個寫詩的人,是做了宰相了麽?”
裏面一時啞然,連窗外的嚴景安都失笑,這小子夠刁鑽的,于是故意咳嗽了一聲,推門而入。裏面嚴仁寬正要出言相幫毛先生,就看見父親推門走了進來,心裏松了口氣。毛先生忽然和這個頑童較起真來,自己勸不了他,只得把父親請來。
毛行遠看見嚴景安進來,也站了起來:“怎麽還驚動了你?”
“什麽叫驚動?我是聽說你們這裏在談讀書之道,一時耐不住,也想來湊個熱鬧,正好趕上了。對了,阿奇,你過我們家去,跟你嬸嬸說,接了你侄子侄女們來,一處聽聽。”嚴景安笑呵呵的,将這次頑童鬧事歸到了讀書之道的學術讨論頭上。
說完了請毛先生坐,又叫嚴仁寬倒兩杯茶來,這才轉頭看學童們。就見一個身穿寶藍色綢衫的男孩站在一群坐着的孩子當中,十分顯眼,他又轉頭低聲問毛先生:“幾個女學生呢?”
“阿寬叫下人帶到廂房去了。”毛行遠答。
嚴景安點頭,又對端着茶回來的嚴仁寬低聲說:“你叫人把幾個女孩子送到你母親那裏去,好好哄一哄,別真的吓着了。”嚴仁寬應了出去。
嚴景安這才對常顧說話:“你也坐下吧。”
常顧不肯:“先生還沒答我。”
“你先坐,等人到齊了,再答你的話,可好?”嚴景安也不惱,還是和顏悅色的說。常顧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毛行遠,然後終于坐下了。
嚴景安勸着毛行遠喝了一杯茶,嚴仁寬就帶着李俊繁、黃悫、嚴誠和豐姐兒回來了。給幾個孩子各自安排了座位,嚴景安才開口:“這個《神童詩》的作者名叫汪洙,并沒有做過宰相。不過他詩裏說的是:‘君看為宰相,必用讀書人’,卻沒說:‘凡為讀書人,必能為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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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顧琢磨了半晌,說:“宰相一共才幾個人能做,其他的官兒可不一定都是讀書人了吧?我爹也沒怎麽讀書,還不是一樣做了官兒?”又看了一眼旁邊的毛行遠,“先生們倒讀了許多書,卻也只能在這裏教書,既是如此,做什麽還要我們從小辛辛苦苦的讀書?”
還不等裏面的人發作,窗外忽然傳來一聲斷喝:“你個小畜生!誰準你在這裏胡說八道的!”講堂的門砰地一聲開了,門外閃進來一個人,沖着常顧就沖過來了。
還不等嚴景安等人反應,常顧那孩子就腿腳麻利的竄到了嚴景安身後:“是嚴先生說要談讀書之道的!嚴先生快救我,我爹又要打我!”原來沖進來的那一位正是常顧的父親常懷安。
當時幾個女學生被吓得哭了,毛行遠要常顧認錯,他拒不認錯的時候,常家下人怕這位小爺又惹禍,趕忙就跑回去通知了常懷安。常懷安聽說這事,旁的也顧不得了,快馬加鞭的就趕到了嚴家私塾,剛走到窗下就聽見自家兒子說了那一番混賬話,如何能不生氣?
他走到嚴景安身前先深施一禮:“都是晚輩教子無方,實在慚愧……”
嚴景安伸手扶起了他:“常佥事不必如此,咱們這裏确實是在探讨讀書之道,無論所言為何,都無分對錯,只為探明真意、答疑解惑罷了。來,你且坐下聽聽。”讓嚴仁寬拉着常懷安也坐下來,然後才回身拉着常顧的手,“快回你的位子去吧。”常顧這才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常顧剛才這幾句問的很好,你們這些頑童們,只怕每個心裏都曾想過,為何大人們總是要我們讀書讀書,不讓我們出去玩耍,不許我們多睡,卻要我們刻苦讀書?讀書就只為做官麽?”嚴景安捋了捋胡子,忽然點名:“嚴謙,你說說,讀書是為了什麽而讀的?”
嚴謙肚裏有現成的話答:“讀書可以知詩書、達禮義,能修身養性,以立高德。”這是昨天剛跟祖父學的,總沒錯。
嚴景安失笑,嚴仁寬不明所以,還很欣慰兒子能答得出來這句話。嚴景安不置可否,讓他坐了,又點名:“秉忠,你是怎麽想的?”
“讀書才能通古今,明事理。”王秉忠站起來答道。
嚴景安點頭讓他坐,又問了幾個孩子,有答“人不學,不知義”2的,有答“書中自有千鐘粟”3的,還有人答“茍不學,曷為人”4的,嚴景安都未做評價,最後問家裏過來的幾個。
李俊繁正色答:“不讀書何以知萬千世界、究萬事萬物?”
“不讀書不知自己之無知偏狹。”這是黃悫。
嚴誠一直在思索,見輪到自己了,答曰:“師兄們說的都很有理,孫兒自己是想讀書修習,将來有一日能憑自己的本事報效國家社稷。”此言一出,幾個大人都是一驚,盯着嚴誠看了好一會。
最後一個豐姐兒是最實誠的:“因為書中有很多有趣兒的事呀!不讀書不就不能知道了嗎?”她這天真爛漫的話一說完,在座的大人又都笑了。
嚴景安依舊不做評價,卻說起自己的故事:“我在你們這麽大的時候,也跟你們一樣,心裏覺得整日讀書背功課,一點趣味也沒有,還不如出去凫水劃船,哪怕去田埂上跑一圈也是好的。有一次下了學我就偷着溜出去玩,只玩到天快黑了才回家,功課也沒寫。
我父親就問我:你覺得鄰居衛二叔如何?我想了想,答:衛二叔沒有本事,只會出去玩耍,還要衛二嬸養着,實在有點沒有男子氣概。我父親就說:你若不好好讀書,每日只知出去玩耍,等你長大了便會如他一樣,沒有本事,連家小都養不起。你要是實在不喜歡讀書,不如就去下田種地吧,好歹将來能養活自己。
我那時想,下田就下田,總比只能悶在屋子裏背功課強,于是就跟着家人去田裏勞作。去了兩天,我就回家對我父親說:父親,我要回去讀書。”他講故事的時候,總是會配合情境改變語調,說到最後要回去讀書的時候,聲音裏有一點尴尬和羞意,把學童們都逗笑了。
常懷安聽得大為驚奇,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讀書人!這位曾經給皇子做過老師的前翰林院掌院學士,竟是這樣一個言語通俗有趣的人,絲毫沒有讀書人的清高和孤傲不說,而且還能拿自己打趣,只為了教導孩子們好好讀書。他深深覺得自己把孩子送這來是送對了,不論如何,一定不能讓人家把孩子給退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唔,曬曬萌物們~~都到我碗裏來
灑灑 成為了您的小萌物 達成時間:2013-07-25 15:4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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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作者:汪洙,宋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中進土,授明州教授,著有《春秋訓诂》,歷官至觀文殿大學士,提舉臺州崇道觀,築室西山,召集諸儒講學,鄉人稱其室為“崇儒館”
24皆出自三字經
3出自宋皇帝真宗趙恒
39解惑
“你們下過田沒有?”嚴景安問,看着大部分孩子搖頭,“我去田裏可不是像你們想的那樣,去扶個犁瞧瞧熱鬧就罷了,是真的要鋤草、插秧的。我悄悄的告訴你們,其實我第一天晚上就後悔了,讀書雖辛苦,卻也苦不過種田。但是礙于顏面,還是又忍了一天。”孩子們都聽得笑嘻嘻的。
嚴景安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又說:“後來我拜入我恩師方先生門下,說起年幼無知時的往事,方先生搖頭說,你以為種田就不需要學問了麽?什麽樣的地該當種什麽谷物,怎樣種才能産出更多,甚而用什麽法子能防蟲害,如何進行灌溉,這裏面的學問可深着哩!
我知道有許許多多的人把讀書當做進身之階,都盼着有朝一日魚躍龍門、光宗耀祖,這無可厚非。但讀書之道并非只通一途,做官是一條,為文也是一條,”指了指旁邊的毛先生和嚴仁寬,“傳道授業又是一條。更甚至于像常顧父親常大人這樣的将兵之官,也需多讀兵書陣法,以備戰時一用。”
“所謂書,《說文》中有雲:書,箸也,著于竹帛謂之書。前人将所見所聞所感盡述于書,千百年流傳下來,就成為今人之財富。而讀書,正是為了讓人知道書中之奧義,像你們剛才各自答得那樣,知詩書、達禮義、明是非、辨曲直,還能知曉哪怕千百年之前、千萬裏之外的風俗趣聞,這不是挺好麽?”嚴景安說完,笑眯眯的看着常顧。
常顧跟同齡的孩子比起來略矮,尤其這樣坐着的時候更加明顯。兩邊臉頰圓圓鼓鼓的,一雙黑眼睛骨碌碌的亂轉,透着幾分機靈,他眼睛轉了幾圈之後,偷偷瞄了瞄旁邊盯着他的父親,才起身開口:“嚴先生,是不是今日無論學生問什麽,都不算有錯啊?”
常懷安又想撸袖子了:“你還要問什麽?”這個小畜生,好容易求爺爺告奶奶的把他送到嚴家私塾來,沒幾天居然又惹禍,回家非得揍他不可!
“呵呵,無事,讓他問麽,今日咱們只是為了探讨,常大人喝口茶消消火。”嚴景安說道。
常顧膽子又大了起來,看了看旁邊的毛老先生,問:“先生說教書也是正途,那為何學生以前的老師,都是那些考不上科舉、又沒別的本事的人呢?”他話音一落,常懷安立刻跳了起來,這個小畜生是跟誰學的專門戳人傷疤!不說在座的毛行遠,就說嚴仁寬那也是沒考中進士的,今天不揍他是真不行了!
嚴仁寬本來聽了常顧的話也是一愣,但看見常懷安又跳了起來,只得站起來攔住:“常大人莫急,且先坐下……”
常懷安十分慚愧:“這孩子實在不懂事理,不如我先帶他回去教導教導,改日再帶他來給三位賠罪。”
嚴景安也沒料到這孩子冒出這麽一句話,他先轉頭看毛行遠,見毛行遠也怔忡了一下,心裏有些擔心,正想要開口說話,不料毛行遠開口了。
“常大人先不必忙,先坐下聽老朽一言如何?”毛行遠忽然站了起來,對常懷安說道。
常懷安看着一臉正色的老先生,心裏有些不安,但也不好說什麽,只得聽話坐下。
毛行遠背着手,在學生們面前走了幾圈,然後才站定在常顧面前說道:“你說,你的老師沒別的本事,這定論從何而來?”
“我問他的話他都答不上來。”常顧一點也不害怕,幹脆利落的答道。
“哦?你問了什麽?”毛行遠問。
常顧眼珠子又轉了幾圈,答:“我就說,先生們都是從小就勤奮讀書的,一直讀到那麽大年紀,最後還不是來教我這樣的頑童?何況我這樣的本來就不喜歡讀書、又沒有天分的學生,就算讀一輩子又能怎麽樣?我可不想帶着一群孩子搖頭晃腦。”
常懷安快氣暈了,這孩子到底是誰教的啊!他現在只想跟嚴家人解釋,真不是我教他說的!
毛行遠反而笑了:“他們答不上來,于是你就覺得他們是沒本事了是嗎?”常顧嘿嘿一笑,不答話。
“不瞞你說,我也是個落第的舉子。”毛行遠環顧一周,慢悠悠的說道,“我中舉以後參加了三次會試,都未能得中。最後一次還趕上了弘文四年的科考弊案,受了牽連而蒙冤入獄。”
嚴景安沒想到毛行遠會忽然當着孩子們說出這段往事,卻也沒有出聲阻止,也許對毛行遠來說,說出來總比悶在心裏要好。
“後來案子查清,我被放了出來,卻已經心灰意冷、憤世嫉俗,甚至對聖賢書也生了疑慮,回家之後更把所有的書本都付之一炬,然後大病了一場。就在病中那幾年,我鎮日無事倚門思量,有一日聽着鄰家的孩童背詩: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1。忽然覺得茅塞頓開,不過區區挫折,我若就此沉淪,也實在枉為大丈夫。
後來咱們竹林書院的嚴山長上門,力邀我去任教。我也曾說過和你一樣的話,我一個落第舉子,有什麽本事教人,又如何能教出好學生,還是不要誤人子弟了吧!”毛行遠說話的語氣充滿蕭瑟,自己輕輕扶了扶稀疏花白的胡須,轉向嚴仁寬:“阿寬,你還記得,你當時是怎麽說的麽?”
嚴仁寬點了點頭,毛行遠就說:“你說給大夥聽聽。”嚴仁寬有點猶豫,看了嚴景安一眼,見父親也點頭,他才站起身來。
“晚輩當時說:為師之道,本就是‘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2而已。毛先生學問紮實,早年又曾于各地游歷,見識廣博,涉獵甚廣,可謂學富五車,這樣賦閑在家,實是可惜。至于科舉,是為國家開科取士,和我們教書育人所求的并不十分相符。”
說完自己當初說的話,嚴仁寬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今日我們所談的讀書之道和所通之途,其實總不脫這四句:讀書人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毛行遠聽到這裏頻頻點頭,接話道:“正是。如今你們正是剛開始讀書的時候,難免覺得讀書枯燥無味,先生更是面目可憎,更有常顧這樣機靈的,想着我不期望着讀書讀得好了将來好做官,于是更加厭惡讀書。卻不知讀書本來就是一件能讓你受益終身的事,只有讀了書,你才能明白自身與天地萬物的關聯,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知道自己有多少斤兩。”
不知為何,常懷安聽到最後一句,怎麽都覺得像是在說自己父子,臉上熱辣辣的,在這些讀書人面前,他總是不自覺的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心裏還在恨恨的想,常顧你個小兔崽子,等回家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常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聽懂了,他終于沒有再提出問題,而是站起來恭恭敬敬的給嚴景安、毛行遠和嚴仁寬各鞠了一躬:“學生今日受教了。”
嚴景安也就沒再說什麽,和毛行遠低聲交談了兩句,毛行遠就宣布下課,還特意跟常懷安說:“這孩子不一味盲從,知道反思,很是難得。回去千萬別難為孩子。”常懷安只得應了。
跟嚴家父子和毛老先生道歉作別,帶着常顧回家,一進家門先叫人把二門鎖了,然後拎着常顧就進了前院書房。常顧知道這是要挨揍,趕忙哀求:“爹,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先生都說不怪我了,爹!”
“你還敢跟我說以後!”常懷安拎着常顧進去,把他橫放在自己腿上,照着屁股就使勁拍了一掌:“現在知道錯了?啊?剛才你不是挺得意洋洋的嗎?連先生都敢毀謗,将來還不弑父弑君了?”一邊說一邊噼噼啪啪的打了好幾掌。
常顧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猶豫了一下是哭呢還是硬挺,想起剛才老爹已經叫人鎖了二門,是沒人能出來救自己了,還是哭吧,然後哇的一聲就哭了起來:“我真的不敢了,爹,好疼!”
常懷安還不解氣,又拍了幾巴掌,問:“那些話都是誰教你的?”
常顧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沒、沒誰教我,我就是好奇,問問。”啪,屁股上又挨了一掌。
“你這個逆子,早晚是想把我氣死是不是?”常懷安又打了好幾下才松手,然後把他丢在前院,氣勢洶洶的往後院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寫了好久好久好久~~~作者胡謅之言,請勿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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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出自李白《将進酒》
2出自韓愈《師說》
40轉變
嚴宅裏,嚴景安特意把毛行遠請到了自己書房,給他沖了新茶:“在我這吃了晚飯再回去吧,我叫廚房做扣肉。”毛行遠愛吃扣肉。
毛行遠嗅了嗅茶香,一笑:“可有好酒?”
“有新釀的桂花釀,正可拿出來嘗嘗了。”嚴景安笑答。
兩人随意說了些吃喝之事,又談了幾件新鮮趣聞,并未談及半句下午在家塾裏發生的事。晚飯兩人喝了一壇桂花釀,毛行遠微醺的坐在椅中,以著擊碗,輕聲哼唱:黃金燃桂盡,壯志逐年衰。日夕涼風至,聞蟬但益悲。1
嚴景安也并未多言,只是陪着他飲盡杯中酒,讓嚴仁寬親自把他好好的送回了家。回房之後,也是默默嘆息良久才睡。
第二日常懷安親自帶着常顧往嚴家來,還帶了禮物要賠罪,嚴景安一再說并沒責怪孩子,無須如此。常懷安還是硬要常顧跪在地上磕了頭,算是正是賠禮。等說完閑話,常懷安卻不肯走,嚴景安只得提醒他,該送孩子去上課了。
常懷安這才期期艾艾的開口:“嚴老先生,晚輩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該不該說。”
嚴景安看了看面前這對父子,問:“常大人但講無妨。”
常懷安這才似是下定決心的說道:“您也看到了,我這個孩子,實在是有些離經叛道,自小又被家裏老人寵得壞了,我也不懂得教導,深怕他不學好走了歪路。昨日晚輩見嚴山長年紀雖輕,言談舉止卻很有法度,我這個逆子對嚴山長也十分敬服,就想着,能不能讓他拜在嚴山長門下……”
嚴景安一愣,實在沒想到他會提這樣的要求,他轉頭看了一眼常顧,見常顧老老實實站在旁邊,并沒擡頭。于是略一思量,答道:“我明白你做父親的心思。只是犬子如今一門心思都用在書院上,恐沒有精力教導孩子。再一個,他閱歷還淺,學問也不夠,哪裏就到能收弟子的時候了?”
常懷安一聽他這樣說,倒無法再開口深求了,正在躊躇,常顧那孩子卻突然擡頭說話:“嚴老先生不肯收我,是嫌我不聽話麽?”
嚴景安看他一臉認真,就笑了笑,答:“并不是。你是一個好孩子,只是如今犬子确實沒有空閑授徒,你先跟着毛老先生好好讀書,等他回來我先替你問問,怎麽樣?”常顧聞言也只得點頭,跟着父親去後街上課了。
晚間嚴仁寬回到家聽說這事的時候十分驚訝:“怎會忽然想拜我為師?”
“可不是麽,咱們家的孩子你都管不過來,他倒想得巧,還想把孩子送到你門下,讓你幫着教導。”嚴景安搖頭。
嚴仁寬覺得有些奇怪:“他應該是想讓孩子拜在您門下才對!”
“嗯,八成是怕我不肯收,于是說要拜你為師。”嚴景安也覺得是這麽回事,“孩子倒是個機靈孩子,只是咱們家這孩子可也太多了。”一邊說一邊看了看邊上坐着的三個男孩,再一轉頭,豐姐兒已經跑了過來:“祖父,吃飯了。”
嚴景安站起身,牽着豐姐兒的手:“好好,吃飯。”又跟嚴仁寬說:“反正我今天已經推辭了,你也确實在忙書院的事。”
“嗯,他若是還不死心,父親就說兒子在準備下一科會試,實在無暇顧及收徒之事罷。”
嚴景安一聽這話一下子住了腳步,轉頭看兒子,見兒子一臉堅定,他反而有點遲疑:“你,想通了?”
嚴仁寬點頭:“兒子是長子,早該挑起光耀門楣的重擔,為您分憂。”
嚴景安略感安慰,心裏還有很多話想說,但是看着旁邊幾個孩子都在,也就咽下了沒說,帶着孩子們去吃飯。強忍了這一頓飯的功夫,一吃完了飯,立刻和嚴仁寬去了書房詳談,倒讓劉氏和範氏有些驚疑不定。
嚴謙看祖母和母親都面帶疑惑,就笑嘻嘻的說了實話:“爹爹跟祖父說要參加下一科會試。”
“當真?”劉氏和範氏異口同聲的問了出來,然後就看見幾個孩子一起點頭,兩人同時松了口氣,劉氏伸手握住範氏的手,只感眼眶發熱,說不出話來。
反而是範氏比較淡然:“只說要考,還沒考上呢,看娘高興的!”
劉氏忍不住笑了:“只要他肯去考,娘心裏就踏實了,一次考不中還有下一次,只怕他不考。”又轉頭教育幾個孩子,“可不許學你爹這樣荒廢時光。”又說了幾句話,範氏就帶着兩個兒子回了東小院,劉氏則安排着豐姐兒睡覺。
豐姐兒躺在床上問劉氏:“祖母,會試是什麽?”
“會試啊,就是咱們天下所有的考過了舉人的士子們,到京城裏去考試,考過了的,就可以做官了。你祖父和你二叔都考過了。”劉氏很耐心的答。
豐姐兒想了想,又問:“那爹爹要是考上了,還能和我們在一塊了麽?”
“唔,考上了,多半就要留在京城了。”劉氏答。
“那京城是什麽樣啊,好玩嗎?”豐姐兒又問。
劉氏又給她講京城,講着講着豐姐兒就慢慢閉上了眼睛睡着了。劉氏看她睡得熟了,低頭在她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才起身回卧房去。一進去才發現,嚴景安已經回來了。
“這麽快就談完了?”劉氏問。
嚴景安笑容滿面:“也沒什麽要多談的,我只是想問問他是不是真的下了決心了。欸?你知道我們談什麽?”
劉氏坐到他身邊去:“你們前腳一走,後腳謙哥兒就說了。看你這樣子就知道,他一定是真的想通了,想去考了,是不是?”
嚴景安點頭,伸手拉起老妻的手:“若是後年老三中了舉,他們兄弟倆一同會試,再一同高中,我可就真沒什麽旁的可求的了!”
“看你這貪心的樣子!還敢說別無所求。”劉氏忍不住笑話嚴景安。
正房裏老夫妻很欣慰,東小院裏的小夫妻卻顯得平靜多了。嚴仁寬看着妻子鋪好了床,走過去拉着妻子坐下:“我跟父親說了,參加下一科會試。”
“我知道。”範氏面帶微笑,先幫丈夫寬了外衣。
嚴仁寬也笑了:“這幾個孩子嘴真快。”
“那書院裏的事,要交給誰管?”範氏首先想到的,是丈夫手上管着的這一攤事。
“也不必非要交給誰,現在書院裏每日按部就班,已不需有人日日照管了。幾位老先生都是老成持重的,學生們也都循規蹈矩,我偶爾去看看就好。至于家塾,現在有奇二哥管着,爹爹也在家,都不需特別操心了。”嚴仁寬答。
範氏這才放心,想了想又笑言:“這回該不怕給我爹寫信了吧?”自回平江以來,嚴仁寬的岳丈範希孟每次來信都要勸他參加會試,久而久之,嚴仁寬都不太敢給岳丈寫信了。
“要不等我考中了,再給泰山大人寫吧!”嚴仁寬想想岳父那措辭嚴厲的信,還是有點懼意。
範氏失笑:“我二哥都沒你這麽怕我爹呢!”夫妻兩個又說了些範氏娘家的事,才收拾了睡了。
自此以後,嚴仁寬就開始閉門讀書,無事連書院也不去了。嚴景安更是足不出戶,一則要教孩子們讀書,二來也要幫嚴仁寬看功課,每日裏雖不怎麽出門,卻是忙碌得很。日複一日,寒來暑往,在這樣的忙碌中,弘文二十一年很快就到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1出自孟浩然《秦中寄遠上人》
PS:我是不是掉書袋太多鳥~~~大家介意不啊?
41頑童
陽春三月,柳綠花紅,正是江南好時節。一早起來聽着雀兒在窗外叽叽喳喳的叫,劉氏就和阿環閑話:“一早起來就聽見雀兒叫,可是你們三爺三奶奶該到家了吧?”
從後院轉了一圈回來的嚴景安正聽見這話,不由失笑:“這雀兒有哪一天沒叫麽?偏你就能和老三他們扯上關系!”
劉氏聞言不悅:“我是算着日子,他們也該到了,不過白說一句罷了。”然後也不理會他,起身去看豐姐兒起來了沒有。
東次間裏,豐姐兒正坐在凳子上由金桔給她梳頭,看見劉氏進來就清脆的叫了一聲:“祖母。”
“哎,我們豐姐兒起得越來越早了,真是乖!”說着過去在豐姐兒圓滾滾的臉蛋上親了一口。
豐姐兒就笑嘻嘻的問:“祖母,三弟和五妹什麽時候來呀?”
“快了快了,就這一兩天了。”說着話,金桔已經給豐姐兒綁好了發髻,這兩年豐姐兒長高了一些,已經不需要人扶着、自己腿一伸就能下地了。
她一聽弟弟妹妹快來了,很是高興,拉着劉氏的手問東問西,和她一起出來吃早飯。吃過飯,嚴景安要帶着幾個孩子去後街家塾,嚴仁寬則帶了人去碼頭,預備着接嚴仁達一家。劉氏這裏,不免又去檢查了一番西廂房的布置。
去年冬天毛行遠犯了舊病,不能來上課,嚴景安就親自接過了家塾,把家裏上課的幾個孩子都帶了過去,跟學裏的孩子們一同上課。毛行遠一病就病了一個冬天,前些日子才病愈,終于能回來上課了。嚴景安卻也怕再累着他,把孩子們分作了兩撥,女學生都分過來和豐姐兒一處,男孩子也分了幾個小的過來,和毛行遠兩個人分別開課。
而嚴仁達因為秋天要在省城參加鄉試,就想早點回來,也好聽聽父親的教導。他岳父聽說這事,也催他快些回來,還叫他帶着妻子兒女一同回鄉,說哪有做人媳婦不服侍公婆的,早先是礙于形勢,現在孩子們也大了,怎麽能扔父母在鄉,卻自己在京裏享清福的。于是這次嚴仁達才帶着妻小一同乘船回鄉。
因為嚴仁達夫妻帶着孩子回來,範氏怕黃悫還住在西廂裏不方便,就幹脆讓黃悫搬到東小院裏來,和嚴誠一起住在小院的西廂裏。嚴誠本是住北間,範氏就把嚴誠本來用作書房的南間收拾了給黃悫住。又親自帶着人把西廂重新收拾了,裝飾一新。
範氏沒見過這位三弟妹,也不知她的喜好,還特意請劉氏來看過的。只是劉氏此時盼着兒孫心切,免不了又去看了一回,等看完回房坐下,又覺得心裏像有貓兒抓似的,總不安定,在屋子裏來回轉了好幾圈。範氏進來看見婆婆的樣子,忍不住失笑:“娘這是做什麽呢?大爺已經去了碼頭,若有消息立刻就有人回來報訊的,您快坐下來歇歇吧!”
“這沒接着信兒的時候還好,一接到信了,心裏總不免牽挂。盤算着他們今日到了哪裏,明日到了哪裏,何時能到家,路上可還順利,一盤算起來啊,就什麽都幹不了了。”劉氏自己也忍不住嘆息,“将來等謙哥兒他們大了,你就知道了。”
範氏點頭應是,少不得陪着婆婆說了好一會兒話,哄着她不要着急,陪她耐心等着消息。
學堂裏,嚴景安正好給孩子們下課,讓孩子們休息喝水,他自己起身出去和毛先生說話,剛才還老老實實的孩子們立刻活躍了起來。豐姐兒正和莫蘭、莫蓮兩姐妹說悄悄話兒,忽然一只手伸到她們眼前,那只手展開手指,莫家姐妹倆一同尖叫一聲,只有豐姐兒,不退反進的捉住那只手,仔細端詳他手裏那白色絲質的長圓形蠶繭和露出半個身子的蠶蛹。
“這是蠶麽?”豐姐兒好奇的問手的主人常顧。
常顧看她瞪着圓溜溜的眼睛,一點懼意也沒有,反倒一臉好奇,覺得甚是無趣,答:“這是蠶吐絲結的蠶繭。”說到這忽然又有了主意,又把手往前伸了伸:“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