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世情所限,從小到大見過的都是這些事,自己也就慢慢變成這樣了,也并不是他們一心就要變成這樣的。你呢,也別因為這個就帶着厭煩和人家來往,你當人家都是傻子,看不出你的厭煩麽?只怕心裏還會嫌你清高呢!”明姜側着頭,笑眯眯的看着常顧說道。
常顧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有些不相信:“我哪裏清高了?我見到他們可都是笑臉迎人的。”
明姜眼珠轉了幾轉,說道:“我就打個比方。只是叫你多看看人家的好處,少記得人家的壞處,否則再怎麽出去應酬,你心裏都是不耐煩,能真的交到朋友麽?只是白白浪費光陰罷了。”
常顧聽了明姜的話,再出去的時候就留意觀察那些出身衛所的纨绔們,漸漸發現雖然他們生活方式大體相同,但見識和想法卻并不都是一樣。
有的人對這富貴安穩心安理得,有的人滿心只有酒色財氣,可也有人常常感到苦悶,覺得困于現在的環境,不能伸展手腳做一番事業,實在是辜負光陰,還有人心懷壯志,想自己出去闖一闖,卻被家裏長輩壓制,只能無奈曲從,這讓常顧的心理變得微妙起來。
而且就算是那些只想吃喝玩樂胸無大志的人,也總會有些可取之處,比如青州衛指揮使方重的三子方大維。這個方大維是方重的嫡子,他上有長兄下有幼弟,在家雖不太受重視,可畢竟是嫡子,是在富貴錦繡堆裏嬌養長大的,到現在十歲了,僅在千戶所裏空領了個名頭,平日連點卯都不去,只和一幹熟識的纨绔們厮混。
這個方大維沒甚本事,又只愛醇酒美人,早先常顧是遠着他的,但聽了明姜的話之後,收了先前的成見冷眼旁觀,漸漸發現方大維這人有個最大的優點:講義氣。只要是幫過他、跟他來往頻密的,遇上難事去找他,方大維鮮少有不應的。上次為了替安同知的孫子頂罪,被他爹打的十來天下不了地,在圈子裏傳為“美談”。
再比如方大維的好友,安同知的孫子安鵬,不學無術愛賭錢,偏偏是個棋癡,常顧和他下過幾局棋,輸得慘不忍睹,再也不敢說自己會下棋,依他看,這個安鵬的棋藝比平江城外那個曲老道還要厲害幾分。
常顧漸漸放下了成見,開始真心的與這些人交往,慢慢體悟了何謂君子和而不同。
這些纨绔又與讀書人家的子弟不同,大多甚為直爽,合則來不合則去,沒那麽多彎彎繞的肚腸,又都年輕,沒那麽世故,也漸漸和常顧親熱起來,有一次喝醉了酒,安鵬還扳着常顧的肩膀說:“早先我們只當常兄弟你清高,書讀得多,不愛和我們這些粗俗之人來往,沒想到兄弟你原來是這樣爽利的人,來,再喝一杯!”
常顧搖頭苦笑,回家以後拉着明姜問:“怎麽就叫你給說中了呢?”把明姜問的莫名其妙的。
從常顧去嚴家家塾讀書上學以來,他所交往的人基本都是以讀書為正業的。他自己算是個異類,出身自讀書人瞧不起的勳貴之家,父親又是衛所的将領,跟讀書人本搭不上邊,但他外祖父又是科舉入仕的讀書人,他自小又在書香門第的嚴家讀書,整個人慢慢變得十足的矛盾。
一方面他深知自己和嚴誠黃悫等人是不同的,他不會走科舉之路,而是多半會像大哥那樣入京衛,或是在父親的安排下進地方衛所。可另一方面,以他受過的教育,又讓他對衛所世襲之家的作風頗有微詞,覺得跟那些人家的子弟格格不入,不願意與他們來往。
但現實和理智又告訴他,他必須學會與這些人應酬往來,因為他很快就要去衛所,還是去父親鞭長莫及的登州衛,他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在那裏站穩腳跟,那麽他就必然要改變自己,去适應這個圈子裏的人,了解他們在想什麽。
改變和勉強無疑是痛苦的,尤其他是從小随心所欲慣了的,性子又驕傲,從骨子裏的瞧不起加深了他對這些纨绔的厭煩,他根本沒有想過要換一種方式去看待這些人,直到明姜說起。
其實這道理十分簡單,就連他自己都能随口說出自己的幾大毛病,何況是旁人?帶着成見去看人,如何能看到旁人的好處?反過來想想,自己憑什麽瞧不起人家呢?自己曾經做出什麽了不得的事了嗎?不過多讀了幾年書罷了,說到底他也沒比人家強到哪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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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了之後,他的心情也好得多了,每次出去應酬的時候,開始細細觀察那些人,有哪些值得交往,哪些無須理會,哪些不能得罪,哪些要着意結交,然後回來跟明姜嘀咕。
明姜頗為不解:“這些事你怎麽不去和公公商量?我又不懂這個,你和我說了,我也只是聽聽罷了。像你說的安家似乎和喬家不合的事,公公一準知道,你去請教一下不就完了麽?”
常顧不答話,又找了旁的事來說,把這話岔了過去。如是幾次之後,明姜就發覺不對了,拉着常顧追問:“怎麽你就是不肯去找公公問?這是正事,又不是旁的?莫不是你小時候被公公打怕了,所以平日不敢見他?”
這話一說出來常顧就皺了眉,可是看着明姜關切的樣子,又發不出火來,只得悻悻的說了一句:“誰不敢見他了!是他不願見我!每次見了我,旁的話不說,先要教訓半個時辰!”
“教訓你不也是為了你好麽?”明姜看出他不高興,就放軟了聲調勸道。
常顧依舊緊皺着眉:“那也沒他這樣教訓的,我看岳父跟兩位兄長說話,從來不像他那樣疾言厲色,還總是要把人踩到泥裏看扁了。”
原來如此,明姜伸出手去拉常顧的袖子:“各家有各家的規矩,這教育子女的法子總會有所不同,但父母愛子女的心意,卻一定是相同的,不外就是望子成龍罷了。公公對你,想必是愛之深才責之切,你怎能和父親計較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不出意外,晚點還有一更~(≧▽≦)/~啦啦啦
106錯綜
好說歹說,總算是勸的常顧去前院見常懷安了,明姜看着時候不早,也該去婆婆那裏問安吃晚飯了,就叫人服侍自己更衣梳頭。金桔瞧着這會有空,親自進來給明姜梳頭,又把蟬兒幾個人都支了出去,然後才勸明姜:“姑娘可不能再跟以前似的,總提姑爺小時候挨打的事兒了。”
明姜從鏡中看了金桔一眼,答道:“我也沒總提呀,就今天提了一次。”
“奴婢就是想給您提個醒,您和姑爺都是大人了,爺們好面子,怎麽會喜歡總有人提小時候的事?您是一片好心規勸姑爺,可是這話呀也得說得委婉點才好。”金桔語聲很低,又說得很慢,明姜也就聽進了心裏,以後再沒在常顧面前提過他小時候挨打的話。
等收拾好了,明姜帶着蛛兒和小虹去了正院常太太房裏,常太太手裏正拿着一張大紅灑金帖子在看,見明姜來了就招手讓她坐過去,“你瞧,方太太下帖子請咱們去賞梅呢。”說着把帖子遞給了明姜。
明姜接到手中一看,正是方指揮使太太邀請她們婆媳五日後到府賞梅聽戲,明姜就有些好奇的問:“這樣冷的天,可要怎麽唱戲呢?他們家有戲樓?”
常太太點頭:“他們家後花園有個大花廳,花廳前面建了個戲樓,裏面攏了地炕,冬日裏一邊賞梅,一邊吃酒看戲,是極合适的。”又順便把方家的事和明姜說了說。其實常太太早就想把家裏親友往來的事和明姜說一說的,但想到她剛嫁過來一個月,也不好太着急了,就只得暫且壓下。
如今正好方家要宴客,倒可以趁此機會,先把青州衛的人和她說說,到時候去方家見了面,也能對上人臉來。而且順便也可以讓各家的女眷認識明姜,以後他們小夫妻是要自己去登州獨當一面的,能早些讓明姜歷練起來,也是好事。
婆媳兩個聊了好半天,直到前院來傳話,說老爺和二爺在前院吃飯了,她們倆才想起來該吃晚飯,于是就叫人擺了飯菜,兩個人吃了,常太太看時候不早,天也黑了,就讓明姜先回去,剩下的事明日再說。
明姜回去的時候,常顧還沒回來,她換了衣裳,随意揀了本書,就倚在臨窗的炕上邊看邊等常顧回來。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常顧回來的時候都已經到了該睡覺的時辰了。
“怎麽這時候才回來?”明姜迎上前接過常顧脫下來的披風,遞給了蟬兒,又塞了一個手爐給常顧,“冷不冷?”
常顧不接,反握住明姜的手:“不冷。”拉着她到炕上坐下,“怎麽在燈下看書?也不怕傷了眼睛。”
明姜笑了笑:“随便翻翻,也不是認真要看的。”抽出手來,接過了蟬兒端上來的茶,送到常顧跟前,“公公怎麽說的?”
常顧先喝了一口茶,又讓丫鬟們都退了出去,才答:“安家和喬家确實有些恩怨,父親說安家本是後來的,卻仗着和方家處的好,處處要壓喬家一頭。你知道嗎?安鵬的母親,本來是喬家先去求娶的,可是最後卻讓安家娶了回去。還有安鵬的岳家,本也跟喬家有親,喬家那時想把這門親事攪黃了卻沒成功,怪不得喬正敏整日和安鵬不對付呢!”
喬家是青州本地人,青州衛裏面多有喬家子弟,可是喬家家主現在也只是個指揮佥事,安鵬的祖父卻是同知,高喬家一頭,又和方指揮使很親近,自然是要處處壓着喬家了。
明姜聽了瞪大眼睛:“還有這事?”很聰明的沒說“你看我早說你該去問公公”之類的話。
常顧笑着點頭:“還有很多旁的事呢,他們這些人也挺有意思的。”說着伸手将明姜攬到懷裏,“父親今日居然只教訓了我一刻鐘,你說稀奇不稀奇?”
“想來公公是想着你已經成婚,長大成人了,所以就沒有像以前一樣了吧。”明姜笑眯眯的回道。
常顧想了想,點頭說道:“說得有理!原來成婚還有這個好處。”又轉頭摟緊了明姜,在她耳邊低聲說道,“賢妻,時辰不早,不如我們去做些夫婦該做的事?”
明姜臉上一熱,推了推他:“還來?你昨日就折騰着不讓人睡覺,唔……”話沒說完,嘴就被人堵住,接着身上一輕,已經被常顧抱起來往卧房去了。
其後幾日明姜都在常太太那裏聽她講青州衛各家的情況。方指揮使一家從太祖時起就世襲青州衛指揮使,在青州是根深蒂固的世族,只是方家人口不豐,連旁支加起來也及不上喬家嫡支人多,所以在軍中的子弟也不如喬家多。
喬家的祖宗本是方家祖宗的屬下,兩家的關系早年是十分和睦的,但喬家人口繁多,漸漸在青州開始與方家分庭抗禮,方家哪能容忍?就開始着手培養親信來跟喬家相争,也因此安家這樣後來的,才能與喬家這個地頭蛇一較高下。
另外三個指揮佥事裏,楊家和李家都是自祖宗世襲到今,石家倒是後來才調過來補缺的,比安家來的稍晚,到青州才十來年,可也比常家根基深多了。
在地方衛所裏,大多是方家喬家這樣祖宗世代承襲的,像常家這樣從上面調來的少之又少,于是他們想融入當地的圈子也很困難。可是常家在兵部有人,跟錦衣衛的關系又深,常懷安本人也會做人,來了以後着意跟方重交好,方重呢,也不滿足于僅在青州經營,想給子弟另找些出路,因此對常懷安的示好多有回應,才使得常家能在短短兩三年裏在青州站穩腳跟。
方重今年四十多歲,上有七十老母,家有一妻三妾,正妻娘家姓彭,妻妾共生有四子三女。兒子裏除了次子都是嫡出,女兒卻都是小妾生的。前三子都已成婚,最小的兒子今年才十四歲,正在議親。女孩裏面,兩個小的還在待嫁。
“方家大奶奶是萊州衛指揮使的長女,是個極圓滑伶俐的,她嫁到方家後已經生了兩子,在方家老太太和方太太跟前都極有臉面。方家二奶奶是楊佥事的女兒,他們家老二是庶子,這位二奶奶也極少出來應酬,我并沒見過幾次。方家三奶奶是方家老太太的侄孫女,剛嫁過來沒幾年,看着很溫柔賢惠。這次去方家,多半是這位三奶奶招呼你,你若跟她談得來,不妨多與她談談。”常太太介紹的非常仔細,說完方家又把其餘幾家的女眷跟明姜一一介紹了一遍。
明姜聽在耳裏記在心中,回去之後又叫人鋪紙研墨,把今日聽來的都寫了下來,每一家寫一張紙,将各家的情形都寫好了。常顧回來看見稀奇:“你這是從哪裏得來的?”
“我從母親那裏聽來的,怕自己記不住就寫了下來,後日就要去方家了,我可得記熟了才好呢!”明姜一邊說一邊把最後一張紙寫完。
常顧撿了幾張紙看,一邊看一邊還要求明姜填內容:“在方大維這裏标注一下,與楊安不睦,楊安就是他二哥方大紳的妻弟,昨兒楊安不知道怎麽惹了方大維,被方大維堵在外面打了幾棍子。”
明姜非常吃驚:“真的打嗎?打的重嗎?”
常顧點頭:“真的打,不過應該也不太重,太重了容易給長輩發覺。”
明姜依言在方大維旁邊填了幾筆,又問:“那楊安也不回家去告訴長輩麽?”
常顧笑了笑:“想來是不敢告訴的,我猜他多半做了什麽虧心事,不然方大維不會打他。再說就算不是他的錯,他也不敢聲張,他又惹不起方大維。”
明姜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很是好奇,就接着問道:“那楊安怎麽不告訴他姐夫?”
“告訴也白告訴,方二也不敢惹方大維,他是丫頭生的,又沒甚才幹,在方家哪有底氣?”常顧語氣輕蔑,已經翻到下一張,“安鵬的妻子胡氏,就是喬正敏的表妹,他岳父跟喬正敏的父親是表兄弟,是前千戶所的千戶。”
明姜的關注點還在那句丫頭生的:“丫頭生的?方家怎會讓丫頭生下孩子?”
常顧也不太知道,“好像方二的生母是方太太的陪嫁丫頭,可能是方太太念舊情,就讓生下來了吧。不過生下來又如何?總是低人一等,出去也讓人瞧不起,指着後背說丫頭養的。”
明姜一下子想到了唯一熟知的庶子李俊繁,就說:“李世叔也是姨娘生的,也沒有這樣被人瞧不起呀?”
常顧也跟李俊繁一同在學堂讀過書,對他有些印象,聽了明姜的話就笑着看了明姜一眼:“那是你不知道。再說李大人也看重他,着意栽培,衆人自然就不會表現出來,可若是他和他兩位兄長一起出門,你再看看中間的差別就知道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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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複雜
從常顧那裏聽了太多的事,以致于明姜在見到那幾位少奶奶的時候,心情頗有些微妙。方家大奶奶熱情周到,并沒給人圓滑世故之感,反而給人一種易于接近、且真心誠意。那位二奶奶一直不說話,只跟在方大奶奶後面微笑,明姜想起常顧說的話,心裏不免對她有幾分憐憫。
果然如常太太先前所料,在明姜被介紹給來到的長輩女眷們之後,就由方三奶奶招呼着去和年輕媳婦們坐,又給她依次介紹那些年紀相近的媳婦們。
方三奶奶生得頗有幾分秀麗,只是膚色沒有那麽白,說官話也帶着一股濃濃的山東口音:“這是安二奶奶,安四奶奶,平日咱們都是常來常往的,正想和你多親近親近呢!”
安二奶奶身材豐滿高大,比旁邊的安四奶奶高了半個頭,說話卻異常溫柔和氣:“說來今日倒是常二奶奶年紀最小呢,人也最水靈,看着就讓人喜歡。”
明姜跟這兩位見了禮,又謙虛了幾句,特意多看了幾眼安鵬的妻子安四奶奶,見她穿着丁香色潞紬對衿襖,腰上系着石榴裙,臉上挂着親熱的笑,兩邊臉頰上還各有一個淺淺的酒窩,明姜少不得也恭維了一下這兩人,又誇了誇她們妯娌的服飾。
方三奶奶就又往下介紹:“這是喬三奶奶和喬五奶奶,喬五奶奶家裏也是南邊的,我記得是淮安的吧?”竟直接說起了喬五奶奶,把喬正敏的妻子喬三奶奶冷在了一旁。
喬五奶奶穿着銀紅織金緞子對衿小襖,翠蘭遍地金拖泥裙,頭上是一副新打的黃澄澄的赤金頭面,襯得她一張瓜子小臉越發白皙,聽方三奶奶介紹了就笑着應道:“是,聽說常二奶奶家裏是平江的?”果然一副南邊口音。
明姜還真不太習慣這個“常二奶奶”的稱呼,卻也沒表現出來,只笑着答:“是,不過家父幾年前外放到山東,我就跟着來了,有好幾年沒回去過了。”
方三奶奶站在旁邊笑着看她們寒暄,等說了幾句話,就又往下給明姜介紹,好一會兒才把屋子裏這十幾個年輕媳婦介紹完畢,然後又拉着明姜跟她一起坐,“今日常二奶奶第一次上門,我可是得了囑咐,要好好招呼着的,諸位姐妹別怪我偏心。”
旁人都說不會,只有安四奶奶不依:“怎麽我第一次來那會兒,嫂子就沒心疼我,多招呼我一些呢?”
“你快少來撒嬌賣癡了!”方三奶奶笑呵呵的嗔道,“就沒有你不敢去的地方,還用誰招呼你?”
安四奶奶就拿帕子掩了臉,假作要哭:“嫂子這是有了新人忘舊人了,看見常二奶奶這樣斯文可人,就嫌棄起我來了。”又轉頭跟她嫂子說,“二嫂咱們快家去吧,免得一會兒方三嫂子煩了我們,卻又不好意思趕,心中不快呢!”
安二奶奶笑着推她:“要走你走,別說她不趕,她就是趕了,我也得賴着看完了戲再走!”
沒等安四奶奶接話,對面坐着的喬三奶奶忽然插了一句:“可不是麽!今日這樣好的戲,錯過真是可惜,我這裏正慶幸今日來了呢!”說着用帕子捂着嘴輕笑,眼睛還故意斜了一下安四奶奶,她生了一副狹長飛翹的丹鳳眼,這麽一斜安四奶奶,倒像是抛了個媚眼給她。
“二嫂就是愛說笑,您瞧瞧,你随口說了句笑話,就有那不明白的要當了真,以為你真是那沒見過世面、瞧見什麽都是戲的人了呢!”安四奶奶不甘示弱,連看也不看喬三奶奶,只拉着安二奶奶說話。
喬三奶奶自小在鄉裏長大,最聽不得別人說她沒見過世面,一聽這話臉立刻就拉長了,正要還嘴,卻被方三奶奶搶了先,“我比你癡長幾歲,就叫你一聲妹子了。”她好像全沒察覺那兩人的唇槍舌劍,只拉着明姜說話。
明姜笑着點頭:“那可好了,我姐姐們都在京裏,從小都沒見過面,一直盼着有個姐姐談天解悶呢!”
方三奶奶就笑眯眯的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妹子是讀書人家長大的,從小見的都是斯文人,可能不太習慣,咱們這些姐妹啊,日常見了面說話取笑,都是這樣直來直往的,也慣愛誇張說笑,你別當真,她們這是親熱呢!”
明姜剛才确實有些驚訝,但此時自然還是順着方三奶奶說:“其實我看着姐姐們如此親熱說笑,心裏正羨慕呢。”
安四奶奶立刻接上:“既如此,改日我做東下帖子請的時候,妹子你可得賞臉,咱們多親香親香!”
明姜雖然意外她這樣熱情,可當着衆人的面,自然也只有應承的。方三奶奶又說了些新鮮有趣的話,就有下人來請,說要開戲了,請奶奶們移步入座。方三奶奶就攜了明姜的手,請衆人一同往戲樓裏就座聽戲。
今天唱的是南戲,明姜有好些日子沒聽過了,一時倒聽得入了迷,也忘了觀察那些奶奶們之間的暗潮洶湧,只顧着懷念當初在平江的時光,又感嘆這戲到底唱得一般,不及平江的多矣。
聽完戲方三奶奶就招呼着大夥入席吃酒,吃完酒又引着衆人出去園子裏轉了一圈,意思意思的賞了賞梅。然後常太太看時候不早,就帶着明姜要告辭回去,冬日天短,方太太也并沒強留,只說改日有空再叫常太太婆媳過去坐,讓方大奶奶送了她們出去坐車回家。
回到家裏,常太太也沒留明姜,“今日應酬了一天,想來你也累了,先回去歇了吧,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明姜答應了,還是先服侍着常太太換了衣裳,才告退回房。她回去剛換了衣裳卸了釵環,常顧就掀了簾子進來:“這麽早就回來了,戲唱得不好?”
“怎會不好?”明姜迎上前去,“你這是從哪回來?”
常顧看明姜臉上的妝容還沒洗去,就催着她先去洗:“糊在臉上不難受麽?我在書房看書的,聽說你和娘回家來了,剛去看了娘回來。”
明姜也就順勢去淨了面,然後坐到妝臺前梳頭,一邊梳一邊跟他講今日的見聞:“我真沒料到,安四奶奶竟是這樣一個厲害的人物!只是她娘家不是和喬家有親麽,怎麽還這樣下喬三奶奶的面子?”
常顧走到她身後接過了蛛兒手裏的梳子,讓她出去,然後自己親自幫明姜通頭發,“好像是近幾年喬家子弟結親,岳家的門第都普通,多是家財萬貫卻無甚官職背景的,許是因此,她們才瞧不起喬家的奶奶吧!再說安鵬跟喬正敏那樣不對盤,安四奶奶自然還是向着自家夫君了。”
明姜此刻只感覺自己踏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從小跟着祖母和母親出去應酬往來,見的都是文官內眷,行事說話皆有禮含蓄,就是彼此有嫌隙,互相譏諷也多是含沙射影打機鋒,哪有安四奶奶和喬三奶奶這樣幾乎明刀明槍對着來的?她忽然有些擔心自己應付不來。
“安四奶奶還說改日要下帖子請我,我總覺得,她有些過分的熱切。”明姜從鏡子裏看着身後的常顧說道。
常顧專心致志的給明姜梳着一頭黑亮長發,聽見明姜這句話卻不意外,“你要是喜歡就去,不喜歡推了也無妨。這青州府的內眷,不只是衛所這邊的,連同府衙那邊的都算上,想巴結你的人可不在少數。”
明姜聽了一愣,略動動腦子也明白了:“可是因為祖父?巴結我有什麽用呀,我又不懂得什麽。”
常顧放下手裏的梳子,彎下腰将臉貼到明姜的臉旁邊,也從鏡子裏看她的臉,笑道:“是呀,所以你也不用多理會,有人來請,你先問問母親,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推了好了,別勉強自己,怎麽高興就怎麽來。”
兩個人一起看着鏡子對視,明姜心裏甜滋滋的,就輕輕歪了歪頭,将自己的頭和常顧的頭靠在一起,常顧聞到她身上的馨香,心裏不由得有些癢,扭頭在明姜唇上偷了一個吻,然後從後面将明姜抱進懷裏輕輕搖晃,問她:“明姜,你現在高興麽?”
明姜輕輕點了點頭:“高興。”
常顧就又低頭在明姜唇上輕輕啄了一下:“我也很高興。”
這次之後,因為眼看要過年了,各家都忙,也就少了宴請,明姜沒再出去過,只跟着常太太準備過年。閑暇有空的時候,也跟常太太說了那些年輕奶奶們那日的說話行事。
常太太少不得要囑咐她:“我知道你一向是個穩妥知禮的孩子,斷不會跟着她們學那些,只是還想白囑咐你一句,和她們一般言辭争鋒,就算勝了也沒什麽趣味。只要不是被人欺上門來,便只跟她們敷衍着就行了。若當真有能合得來的,再用心交往就好。”
明姜答應了,又聽常太太說了許多她當年和這樣人家女眷往來的事,心裏漸漸對這個婆婆多了幾分佩服,既能和那些武官女眷們融洽的交際往來,又沒失了讀書人家小姐的風骨,實在是很不容易。
108過年
今年是明姜嫁過來過的第一個年,因此在還有幾天過年的時候,她就問起常顧往年他們是怎麽過年的,“守歲的時候,就你和公公婆婆三個人麽?”
常顧點頭:“也沒有旁人了啊,父親多是和清客們在前院書房吃酒,快到子時才進來,我一般是陪着母親,看她和丫鬟們鬥葉子牌。今年可好了,有你在,你能陪着母親玩,也省的她寂寞,總想姐姐和侄兒們。”
明姜聽了心裏一動,問常顧:“母親想侄兒們,怎地不接過來住些日子?”
“父親也說,若是母親實在想孩子們,就接過來,可是侄兒們都上學了,母親不想耽擱他們的學業,過年倒是不用上學,路上卻又不好走,于是也就這樣了。”常顧說完有些心疼母親,看了明姜兩眼,忽然露出一個壞壞的笑容,“不如我們加把勁,早些生了孩兒,母親就高興了!”
明姜一羞,啐了他一口就走了。
到了三十這天讓人在正廳擺了祖宗牌位,一家人祭了祖,接着就開始準備年夜飯。常家過年也簡單,攏共就四個主子,因此除了年夜必有的水餃、年糕和魚之外,常太太考慮到明姜是江南人,還特意又準備了湯圓,其餘的菜式就揀了各人愛吃的做。
果如常顧所料,忙完了這些事,到了下晌常太太就叫明姜來打葉子牌,又叫了常太太身邊兩個大丫頭紅霞和綠影來湊成一局。明姜早先只在去濟南外祖家玩過,也并不太會玩,不一會兒就輸了幾十個銅板,常太太就叫常陪自己玩的青環去幫明姜看牌,明姜這才漸漸贏回來一點兒,饒是這樣,到了晚飯前算賬,還是她輸得最多。
四個人裏紅霞贏得最多,她捂着荷包給明姜行禮:“奴婢謝奶奶賞了,奶奶別心疼,太太那給您和二爺備了壓歲錢呢!”
常太太也贏了一點兒,聽紅霞得了便宜還賣乖,就笑着說了一句:“要你在這讨好賣乖!我準備的壓歲錢與你有什麽幹系?你倒拿這個來哄二奶奶。依我說,你若是當真感恩,今兒晚上守夜的時候就當好好的伺候二奶奶一回,才是真心呢!”
屋裏其他的丫鬟們都跟着叫好,明姜看婆婆高興,就也順着話笑道:“正是呢,也不用旁的,只替我把魚刺挑幹淨了就行!”
“這個容易!不只挑魚刺,晚間若是再玩,奴婢伺候奶奶喝水,幫奶奶看牌,給奶奶揉肩,奶奶千萬要贏了綠影她們才好!”紅霞笑嘻嘻的湊到明姜跟前,指着綠影和青環說道。
常太太很喜歡這個紅霞,聽她說完就接道:“你倒精乖,贏了錢就不想玩了是不是?”
紅霞立在明姜身後,笑嘻嘻的答道:“今兒過年,奴婢就不搶着玩了,也讓青環她們玩一回。”
屋子裏主子奴婢正在說笑,門口忽然有人通禀:“老爺、二爺回來了。”常太太和明姜一起站了起來迎到門口,就見常懷安父子倆穿着大毛衣裳走進來,帽子上還飄着點雪。
常太太接過常懷安脫下的大衣裳,遞給跟上來的青環,問道:“外面下雪了?”
常懷安點頭:“下的還不小呢!”說着話進到裏面坐下,又接過常太太親手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
這邊明姜也把常顧的大衣裳接過來交給了蛛兒,跟着一同進去,立在了常太太身邊,一家人又說了幾句話,就有下人來回話說年夜飯預備好了,常太太叫人傳飯,擺到了東次間。因是過年,家裏又一共就這麽四個人,也就沒有分席,四個人團團圍坐,一起吃了飯。
晚間明姜陪着常太太打牌守歲,常顧則陪着常懷安去跟清客們喝酒,到了子時前,父子一同回來,常顧還親自到院子裏放了一挂鞭炮幾支煙花,等過了子時才和明姜一同回去睡覺。
到了初二那天,兩人一大早就起來,帶着禮物坐上車,辭別常懷安夫婦回了新城娘家。因為年夜裏剛下了雪,路上還比較滑,一路就走得很慢,他們一行直到未時前後才進了新城。這次兩人到了嚴家,就被嚴謙兄弟直接迎進了後院去見嚴仁寬夫婦。
兩人行了大禮,給兩位長輩拜了年,又見過兄嫂,寒暄過了才坐下來說話。範氏略問了常顧幾句,就帶着明姜和兩個兒媳婦進了西次間去說體己話。
“我怎麽瞧着你瘦了許多,可是在他們家吃的不慣?”範氏拉着明姜坐在自己身邊,伸手去掐了一把女兒的臉蛋。
明姜笑着搖頭:“沒有,我瘦了嗎?沒覺得呢。”又問兩個嫂子,“我瘦了嗎?”
王令婉仔細看了明姜兩眼:“似乎臉頰的肉少了一點,不過更顯秀麗了。”
劉湘附和:“确實,瞧着身量倒沒瘦,就是臉上肉少了一點。”
明姜聽了就念了一句佛:“那可真好,我總覺得自己臉大,少點肉最好了!”
範氏失笑,伸指點了她一下:“又胡說!路上冷不冷?走了這麽久,餓了吧?”一邊說一邊試了試女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