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太監
天剛蒙蒙亮,漆黑的胡同裏已堆滿了人。
一隊十數人的隊伍擡着一頂大轎,人人衣飾精致,眉目間不掩嚣張跋扈,正蹙眉低罵着,努力擠進狹窄的小巷。
大轎停下,簾子揚起,一人自轎子上走下,卻是一個少年郎。
少年郎手捧一卷色彩缤紛的卷軸,往胡同深處走去,直停在了一戶人家面前。少年郎身後侍從模樣的人踏前,擡手拍着幾乎要脫落的門。
胡同裏的人都認得這堵門後的住戶。四年前的一日,一個白衣如雪、長得像娘兒們的少年搬了進去,沒見他怎麽出來,也沒見他怎麽進去。
他從不和胡同裏的人說話。街坊們猜想,他要不是家道中落的世家公子,要不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的怪人。
現在看這華麗的車隊、大批的侍從擠進胡同裏來,街坊們猜想,也許是他的家人來接他了。
侍從的手還沒放下,門已朝內而開。
少年郎微一愕然,卻鎮定的朝內邁去。
一把清潤磁性、不知是男是女的聲音自屋中響起:“是何方貴客降臨?”
少年郎道:“聖旨到,永安五年二甲第二進士雁回接旨!”
端坐屋中的人緩緩回過身來,白衣翩翩,眉目如畫,一張臉比女人還要精致,眉目之間卻透着男子的剛毅與堅冷。
少年郎的目光不期然的對上白衣公子的一雙眸子,那裏明明一片清澄,卻透着一種懾人心魄的魅惑,讓人不由自主的要陷進去。
雁回緩緩道:“司禮監秉筆太監馮保?”
少年郎眉頭一揚,“是掌印太監。”
內侍監裏位高權重的是司禮監,司禮監裏位高權重的是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有四人,負責在丞相票拟的奏折上打勾 ;掌印太監只有一人,丞相票拟的奏章上蓋了印就等同聖旨。
雁回微笑道:“終于得償所願,恭喜。”
少年郎臉色一變,怔怔的看着她,眸光一變再變。
由驚訝,到疑惑,到狂喜,再到不可置信。
“你是誰?”
雁回不答,微笑緩緩在嘴邊漫開,靜靜的跪了下去。“臣雁回恭聽聖旨。”
少年郎定定的看着白衣公子一雙平靜無瀾的眸子,半晌,臉容回歸平靜,眸中掠過一絲失望,展開了色彩缤紛的卷軸。
“奉天承運 皇帝敕曰:邺城人氏雁回,永安五年二甲第二進士,英資俊爽,目光如電,惠族睦宗,類晏嬰之貸衆,解衣推食同範純之好仁篤啓亢宗之嗣茂顯體國之忠,茲以覃恩,贈爾正一品丞相,錫之敕命于戲,麟趾超群,班衣煥采,紫宸表餘慶之光。”
若是八年前的她,只怕連為何聖旨以“奉天承運”開首也不知道。
此刻她聽起來,卻只覺這咬文嚼字的诏書未免太虛僞,虛僞得可笑。
就像那“奉天承運”的高高在上。
雁回緩緩接過以玉為軸、五彩錦緞的聖旨,臉容淡淡的,彷佛接過的不是一朝飛升的丞相诰命,只是一匹麻布。
少年郎扶着雁回站起身來。“小的今後要多多依賴相爺了。”
雁回淡淡一笑,一臉的無所謂。“是雁回今後要多靠馮保公公才是。”
馮保看着面前一臉淡然無謂的叫出自己名字的少年相爺,又怔住了。
那種感覺……如此熟悉,卻是如此的陌生。他恍惚有一剎那想去親近,卻永遠也親近不了。
如此的像那個人……盡管他知道,那個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莫離姐……”
聽着自己沖口而出的呢喃,馮保臉色大變,慌忙閉嘴,四周張望,唯恐有侍從把這兩個字聽了去。
雁回卻仿似沒有聽到那兩個字,臉色淡淡的沒有一絲波瀾。
莫離。馮保。她又何曾忘記?
八年前皇城一隅牆角瑟縮的小男孩,漫天寒雪之中只有薄薄的衣物蔽體,卻倔強的看着同樣衣飾簡陋的少女,不肯接過她遞過來的髒兮兮的饅頭。
少女淡漠的道:“你是禦用監的小太監吧?”
男孩不答,別過頭去。
少女的臉色依舊冷漠,淡淡道:“你知道司禮監吧?司禮監裏的掌印太監和秉筆太監,手中握着的筆墨印章就是聖旨,他們是宦官卻也權傾朝野,黨羽遍布各地,富甲天下,連貴妃娘娘也要尊稱一聲公公。”
男孩擡首,怔怔的望着那張目無表情的臉,仿佛在看着天邊漫着霞光的雲彩。
“若你覺得氣節比權勢還重,你就找個地方把自己活埋了吧,總好過在這裏死掉然後被內務府火化了。”
少女把饅頭扔在地上,看不見男孩似的,無所謂的聳聳肩,掉轉頭去。
身後簌簌的聲音響起,少女回過頭去,只見男孩正把饅頭大把大把的往嘴裏塞。
一雙黯淡無光的眸子裏,彷佛有了那麽一絲堅定的鋒芒,卻是一閃即逝。
“終有一天,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名字會是馮保。”
雁回看着眼前早已不是孱弱男孩的馮保,權傾天下的大太監似乎還沒有動身之意。
太監從來沒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天下最大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更沒有白白傳旨的道理。
雁回卻似乎沒有送禮的道理。
馮保見這新任丞相并沒有要給任何賞賜的意思,眉頭不禁微微一簇,張口道:“相爺,這聖旨已傳到……”
雁回微微側首斜視着他,微微一笑,馮保只覺那眼神是如何的熟悉,那成竹在胸、深謀遠慮卻深不見底的眸光,竟是那麽像,那麽像……
雁回微笑道:“雁回身無長物,只有一句話贈與公公,望公公笑納。”
馮保呆住。一句話,一句話也是饋贈嗎?
只是雁回以一句話讓六部尚書主動請辭的事在邺城傳得沸沸揚揚,他也不敢小看這少年丞相的一句話。
權傾天下的年輕丞相在權傾天下的年輕太監耳邊呢喃了一句,大太監的臉色驟然一變,眸色是三分震驚、三分喜悅、兩分嘆息,還有兩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雁回往後踏了三步,不着痕跡的拉開了與馮保之間的距離,淡淡笑問:“不知雁回的薄禮如何?”
馮保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不語。
雁回兀自笑道:“多謝公公。”
馮保猶豫了半晌,彷佛掙紮了許久,終于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相爺和‘她’……”
他再也說不下去。
雁回雙眸裏流露出一絲愕然。“誰是‘她’?”
馮保定定的看着她。“歷朝尚宮掌管的最高秘籍,在前朝最後一任尚宮死後失傳,你是如何得到的?”
雁回紋絲不動,任由他看個夠。“這與公公有關系嗎?”
馮保正想開口,話卻頓在了嘴邊。
良久,他才一拂袖,回轉身來:“回宮!”
雁回兀自在微笑。白衣翩翩,眉目如畫,笑靥如花,如沐清風,卻讓人莫名其妙的心裏一寒。
“馮公公,一路順風!”
說罷,背轉身來,再不理那手握神聖玉玺的少年大太監。
歷代尚宮保存着前朝後宮最高的秘籍——廠衛調查所得的前朝後宮每一個人的家世背景、所作所為。每一代的尚宮都替帝王保存這本秘籍,直到老來出宮,把秘籍傳給下一代的尚宮。
只有一個人例外。她還未來得及交付秘籍,已經‘死’在一盞鸩酒之下。
新朝皇帝徐然的龍椅是篡位所得,但朝堂後宮大致上還是那些臣子宮人,沒有了尚宮秘籍,就是沒有了駕馭這群臣子宮人的把柄。
她知道,這四年來,徐然沒放棄過查找秘籍的下落。
卻有誰知道,秘籍,只有一本,而且是活的,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雁回清冷一笑,潇灑的聳了聳肩,緩緩的坐了下來。
一抹黑影倏然出現在屋子裏。
雁回眼角也不擡,淡淡道:“怎麽樣?”
那人高達八尺,緊身黑衣勁裝,眉目仿佛都擠在一起,從不言笑。
“馮保沒有立即回宮。”
雁回把玩着髒兮兮的茶碗,淡淡道:“他是到亂葬崗驗證吧?”
黑衣人道:“姑娘放心,主子已安排好一切。”
雁回眼角微擡,眸子裏有些黯然,夾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我信得過子遠,他不會讓我失敗的。”她的聲音淡淡的,卻也有些黯然。“今後時時刻刻都隔牆有耳,喚我相爺吧。”
黑衣人嘴角微微抽搐,似乎覺得“相爺”二字很好笑。
雁回卻沒有笑。
“子遠知道了嗎?”
黑衣人老實的道:“主子半個月後會來邺城。”
雁回拋了個“你還算老實”的眼色,神色随即回複淡淡的,無所謂的聳一聳肩。
黑衣人猶豫了一下,終于問:“相爺真的告訴了馮保——”
雁回微笑。“馮保找到的,只有他的那一頁。”
黑衣人更加疑惑了:“那麽秘籍——”
雁回再次打斷。“除了那一頁,都燒了。”
黑衣人跳了起來。“燒了?”
雁回咧嘴一笑,露出了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在微弱的日光下閃閃發亮。“世間只有一本活的秘籍。”
黑衣人想了半晌,眉頭漸漸蹙起。
雁回狡黠的笑着,“你是在怪我信不過子遠?”
黑衣人想了一下,凝重的道:“主子是真的信任你。”
雁回聳聳肩,撇撇嘴:“子遠是信任我……作為棋子的能力。我可不能把我所有的利用價值一下子都交了出去。”
黑衣人頓時默然,似是默認。
雁回嘆了一口氣,眸中掠過不明的神色。
丞相府由前朝遺下,本來是前朝的班丞相府,熙寧年間大肆修葺後成為今天丞相府的雛形。直到熙寧朝滅亡,東秦仍然以邺城為京,相府已經華麗得沒有什麽可以翻新了,依舊是原來的樣子。
雁回踏進相府正堂“正風堂”,緩緩的坐進上首的太師椅裏。
她,終于進來了。
她,終于坐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
彼時坐上尚宮局上首雕花木椅的情景,至今依舊歷歷在目。
熙寧帝寧祺一生不曾立後,直屬中宮的尚宮便俨然成了管理後宮之人,連錦繡殿裏最得寵的貴妃也不能過問尚宮局之事。
那一年她緩緩走上後宮之巅,睥睨着跪了一片的女官宮婢,想着的卻只是他。
“徐然,我終于坐上了尚宮之位。”
而今看來,卻是如此的可笑。
宮裏的人說,只有掌握權力,才能保護自己。她掌握了權力,卻只是為了那人的垂愛。
最終,卻連自己的生命也拱手送人。
這一次走上朝臣之巅,卻又何嘗不是為了遂別人之願?只是,這一次,不過是純粹的利用。
腦海中,忽然掠過那抹少年大太監挺拔的身影。
四年的變化,竟能如此之大……他已不再是昔日牆角下那個無助的小太監了。
只是不知,在他的心中,那個一飯之恩的女子占有何等地位?這堅毅而精明的少年大太監……能否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