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天眼
人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誰都沒有想過新任丞相雁回前腳才踏進丞相府後腳便走了出來。
馮保小心翼翼的侍候着一朝天子脫下明黃朝服,換上墨色常服。“雁丞相正在宣武門外,說要進皇城辦事,但是朝服、令牌皆未領,羽林軍以沒有令牌為由不放行。”
皇帝墨衣如夜,鼻梁高挺,薄唇輕抿,半阖的墨瞳幽黑,帶着無盡的誘惑,潇灑清潤而散發着神秘感的皮囊誘人深入。
馮保見他不語,試探的問:“陛下,要不要小的——”
徐然斜斜的看向少年大太監,眸光忽然變得明亮,嘴唇微勾:“馮保好像很關心朕這個勤勞的新丞相?”
馮保連忙垂首。“小的只是……只是……”
徐然微微一笑。“罷了,你領一塊令牌讓丞相自由出入吧。”
馮保連連點頭,邁着小而快的腳步往殿門走去,唯恐萬歲改變主意。
徐然靜靜的看着他,眸子一動不動的盯了他半晌,彷佛随口說說般緩緩問道:“馮保對雁丞相好像有着很特別的感覺?”
馮保正準備離去的腳步停了下來,回過頭來,卻不敢直視一朝帝王看似慵懶随意的眸子。 他感覺到自己的嘴唇不受控制的一張一合,卻是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徐然只是靜靜的看着渾身顫抖的大太監,依舊一臉慵懶雍容的樣子。
馮保咬了咬牙關,很緩很緩的道:“雁丞相……很特別,小的……小的另眼相看。”
連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麽。
徐然卻是輕輕點了點頭,似笑非笑的道:“朕知道。”
馮保飛也似的奔出了乾清宮。
一朝帝王靜靜的看着少年太監的背影,嘴角翹的更厲害了,眸中一種不明的光芒閃爍不定,妖冶絕魅。
雁回把令牌系在腰上,邁着大步往皇城深處走去。
過了一盞茶時分,見他的确是往丞相辦公的東閣的方向準确的走去,并肩而行的馮保彷佛憋了很久,終于忍不住問道:“相爺從前進過皇城?”
雁回但笑不語。
馮保不禁再問:“相爺為何好像住在皇城裏般比我還了若指掌?”
雁回聳聳肩,作了個“天知道”的動作。
馮保終于道:“相爺走錯路了。”
雁回眉頭微擡,“哦”了一聲,“不是到建極殿嗎?”
“大秦立國後,建極殿便荒廢了,通政使司現在都是把奏章送到文淵閣讓相爺票拟的。”馮保雙目微眯,露出疑光。“相爺為何好像對前朝的一切那麽熟悉,卻對今朝的改變一無所知?”
雁回微微一笑,說了這天見到他後最長的話:“是這樣嗎?”
馮保的臉色變得怏怏的,一臉尴尬,待要再問,遠遠的卻見一人迎面而來。
馮保雙目一亮:“欽天監監正!”
雁回的腳步釘在了地上。
來人身形瘦削高挑,正五品的白鹇青袍常服,頭頂文绮绫羅烏紗帽,蒼白得并不健康的臉龐冷峻,目無表情,一副方外之人的高傲冷漠。
改朝換代,朝中大臣不可能全部換過,所以除了頑強反抗和渡江南下投奔寧祉的大臣外基本上還是那批朝臣。
但是欽天監一般來說都得換。欽天監觀測天象、制定歷法,代表的是朝代的吉兇興衰,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朝取代舊朝,決不能用前朝的欽天監。
但是這迎面而來的欽天監之首、正五品欽天監監正,卻是他,依舊是他。
雁回靜靜的看着他,一時竟然呆住。
馮保眼角餘光瞥到丞相的異樣,似笑非笑的問道:“相爺認識風監正?”
雁回淡然而笑:“難得陛下這麽大度,竟然留下前朝欽天監監正。”
馮保笑道:“陛下從來都是寬容大度。”
是嗎?她沒有答話,卻是笑了,雙眸一眯,嘴角微微扯起,成了不自然的弧度。
真是寬容大度,大度得賜她一盞鸩酒,大度得留她一個全屍。
不知他是否大度得已經把那個為了他自願沉淪後宮、雙手染血、甚至不惜爬上龍床的少女忘個一幹二淨?
那瘦削高挑的青袍身影卻已至跟前。
馮保口中說道:“見過風監正。”卻沒有行禮。反倒是那欽天監監正微微颔首道:“馮公公好。”
馮保在宮中的地位,昭然若揭。
即便她昔日為尚宮,也要顧忌宮規和宮中老人的臉色,只能把他調到司禮監當個中等的小管事;如今馮保成為了權勢滔天的大太監,沒有皇帝的授意,簡直只能是癡人說夢。
沒想到,當初的小太監,而今也站在了自己的對立面上了麽?
只聽一把熟悉的嗓音慢吞吞的道:“陛下在找馮公公。“
語調平板,惜字如金。
是陛下讓馮保來把令牌賜予相爺的,又怎會在此時找他?馮保卻沒說什麽,悄悄退開。
雁回感覺到一股目光正毫不避忌的上下審視着自己,擡眸直直的對上青袍男子,他也毫不避忌的直直盯着自己。
“欽天監監正風靜息。”她的語調平平的,不像問題,更像陳述。
“文淵閣丞相雁回。”他的語調平平的,不是問題,而是陳述。
雁回微笑道:“我未着官服,風監正為何知道是我?”
風靜息深深的看着她,一雙眸子彷佛看透一切般,天地命運都無法從那雙眸子中逃出來。
風靜息的眸光沒有移開,直直的對上她一動不動的眸光,兩雙眸子彷佛在角力,好像誰先忍不住移開眸光誰就輸了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風靜息才慢吞吞的開口:“紫微星在兩年前沒有熄滅,只是轉弱,一個月前再次發出耀眼光芒,靜息便知是你。”
這幾乎是她聽過他說最長的一句話。這句話和她聽過他說最長的一句話一樣的驚天動地。
雁回靜靜的盯着青袍人,一張臉像木頭般毫無變化,一張嘴也像木頭般沒有動。
良久,雁回張了張口,也慢吞吞的道:“是我?我是誰?”
她的聲音裏沒有半絲心虛抑或恐懼。
她卻感覺到自己的心差不多要跳了出來。
她從第一次遇見這裝神弄鬼的欽天監監正始便忍不住油然而生的懼意。
每一次,他都仿佛能看穿她的一切,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她刻意僞裝的,她自以為她知天知地知的,他都知道。
記得,這裝神弄鬼的人第一次見她時,她剛就任尚宮,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風靜息慢吞吞的說:“你不該為奴,不應為婢。”
竟和奶娘臨終前說的話一模一樣。
那時她死死的盯着他,以尚宮的襦裙擦着手心滲出的手汗。“你說什麽?”
男子面色不改,語速不改:“你不該為奴,不應為婢。”
她依舊是死死的盯着他,半晌才問:“為什麽?”
男子竟然哼起曲子來,他哼的曲子也是慢吞吞的,慢吞吞的和她擦肩而去。
她大聲喊道:“喂!”
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她再喊:“喂!”
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只是慢吞吞的抛下一句:“破軍星來勢洶洶,但紫微命不該絕。”
她跺足大喊:“喂!你到底是誰!”
春風遠遠的傳來慢吞吞的嗓音:“欽天監,風靜息。”
欽天監,風靜息!
他刻意支開馮保,就是為了告訴她,他知道她是誰嗎?他不讓馮保聽見,是在為她守住秘密嗎?
雁回只微微一怔,腦中飛快的掠過萬千思緒,終化為嘴角的淡然一笑。
慢吞吞的話音随風飄進耳中,淡淡的,卻是醍醐灌頂。
“你本不該為奴,不應為婢,更不能屈居人臣。”
再說一次,和當年所說一模一樣,卻多了一個“本”字,多了一句“更不能屈居人臣”。
這卻無疑是答了她“我是誰”的問題。
她知道自己終是逃不出這裝神弄鬼的術士那雙異于常人的天眼。
“為什麽是‘本’?”
風靜息微微而笑,面部線條變得稍微柔和,彷佛溫潤純良佳公子,卻依舊是高傲的拒人千裏。
“秦氏代寧,命數早已改變。”
雁回嗤笑道:“命數?那他的命數是一統天下,開創盛世,含笑而死嗎?”
風靜息慢吞吞的道:“最終命數早已注定,過程不過事在人為。”
雁回心下一凜。“事在人為?”
風靜息慢吞吞的道:“人為是命,天命是數。”說着便要與她擦肩而過。
雁回伸手,想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卻呆了一下,手直直垂下。
“你是說本相并不需要相信命運嗎?”
風靜息與她擦肩而過。
雁回回頭看着他的背影,大喊:“喂!”
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雁回急了,喊出了深藏在心八年的疑問:“為什麽我不能為奴,不應為婢?”
他沒有停下,也沒有回頭。
雁回忽然沒頭沒腦的道:“多謝!”
風靜息腳步一頓。“相爺多謝什麽?”
雁回咧嘴笑道:“多謝你風監正做本相的朋友!”
風靜息腳步不停,卻沒有承認她是他的朋友,也沒有否認她是他的朋友。
雁回靜靜的看着他的背影,嘴邊笑容尚在,眸子愈發深邃。
僖嫔看見的正是一個白衣如雪、眉目如畫的男子,負手而立,無奈的聳了聳肩。
“何人在此?”
雁回擡眸正視發聲之人,但見來人作宮嫔打扮,髮間挽了簡單的環髻,柳眉淡淡,唇瓣蒼白,白色的襦裙不加修飾,只有裙擺上繡了幾點梨花,髮間也只以一根銀梨花簪點綴。
異常熟悉的感覺漫上心頭,彷佛曾經在什麽地方見過這人一般。雁回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
“臣雁回,見過……”
女子靜靜的看了她半晌,微乎其微的一笑:“梨落殿僖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