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交鋒
“僖嫔娘娘。”雁回優雅的微笑。
兩年之間,那人沒有立後,卻也建立了自己的後宮。
她記得梨落殿坐落禁宮最僻遠的一角,最蒼涼、最神秘的一角。
在前朝,她初進宮的時候梨落殿已是禁地,宮中的人人人諱莫如深,只知道在熙寧朝裏比熙寧帝還要年輕的景德繼後不依祖制住進太後的慈寧宮而搬進梨落殿,直到熙寧五年仙去,屍骨葬在梨落殿後。
這些,都不過是從尚宮局的記錄中看到的。她從來不曾聽人說起。
她從來不曾聽過任何人提起景德繼後。
她似乎是一個不可考究的存在,也沒法考究。沒有人知道她是誰,沒有人知道她長什麽樣子,也沒有人知道她的任何故事。
眼眸對上僖嫔的電光火石之間,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卻再次湧上。
她好像見過她,卻是真的不認識她。
她也不知道她為何忽然有這個想法。
僖嫔定定的看着她淡然淺笑的臉容,唇邊微笑一點一點的散去,眸中一點一點的多了疑惑,多了驚訝,多了若有所思的思緒。
“真像,真像。”僖嫔朦朦胧胧的呢喃。
雁回愕然道:“像誰?”
僖嫔不答。
“梨落殿……梨落殿嗎?”三個字掠過腦海,雁回甫說出口,便發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僖嫔的臉容忽然回複正常,嫣然淺笑,淡漠守禮:“本宮失态了,相爺見諒。”
雁回只覺彷佛自己有一腔的問題,卻是什麽也問不出口。
四年過去了,她懷着純粹的心複仇而來……為何,一切的真相,卻似乎牽扯着她從前從來不曾留意的更大的疑團?
馮保已在文淵閣裏。
雁回看着正在主位的檀木桌前研墨的大太監,連忙上前執起他的手:“怎敢勞煩公公?”
馮保似笑非笑的道:“相爺不辭勞苦、憂國憂民,這是小的應該的。”
雁回靜靜的的坐在檀木桌後,白皙如玉的柔荑在檀木的紋理上浮游。通政使司送來的朝臣奏折整齊的疊在桌上。
這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就是等待着她的位子。
雁回翻開最頂上的一本奏折,漫不經心的道:“我剛才遇着了梨落殿的僖嫔。”
馮保眉頭一揚,眸光掠過一抹異色,只發出了“哦”的一聲。
最上面的奏折來自洛陽,說的是洛水泛濫。
雁回的目光定在了奏折上,游離在檀木桌上的手輕輕敲着桌面。
“原來陛下喜歡素淨的女子。”
馮保搔搔頭,她有一刻的恍惚,好像看見了那個一身瘦弱卻瞪着一雙晶瑩的大眼睛的男孩。
他的神情卻很快回複冷淡。“陛下喜歡各式各樣的女子。”
對,他喜歡很多人。馮保沒有說錯。
只是從前的她竟然一直也不知道,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僖嫔娘娘是前朝的人嗎?”
馮保用一種極其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彷佛她是什麽妖魔鬼怪,又彷佛她是一個讓他難以置信的狂喜希望。
“相爺可是認得她?”
雁回真心的搖了搖頭。
馮保眸中燃得如虛如幻的火焰驀地熄滅,卻依舊深深的看着她。“僖嫔娘娘是前朝的禦前尚禦。”
難怪……難怪,原來是她!雁回眸中厲光一閃。
熙寧帝的年輕尚禦——雲景。原來是她背叛了莫離。
不,她不認識莫離,不算背叛了她。她不過是徐然布在莫離身邊的棋子罷了。
他根本從來不曾相信過她,哪怕半分。
洛陽知府請求從歸德府借糧赈災的奏折上只洋洋灑灑的寫了兩個字:不批。
馮保目瞪口呆的看着這史上最短、最狠的丞相票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雁回溫柔的微笑着。“馮公公覺得雁回涼薄。”
不是疑問,不是反問,只是平淡的陳述。
馮保一怔,點點頭。“洛陽水災,相爺不批開倉借糧,的确涼薄。“
雁回只是儒雅的笑道:“人若覺得我涼薄,我就是涼薄吧。“
馮保呆在那裏,不懂如何回應。這人說話之短,和說話之玄一樣的莫測高深。
入仕為官者最重名節,即便暗裏貪污舞弊、黨争不斷,明裏也要死守住忠臣良子的名譽。只有眼前這一夕颠覆朝野的少年丞相毫不忌諱的自認涼薄。
雁回擡眸看向他,眸光流轉,華波潋滟,眸中深處是讓人不由自主陷落的魅惑。
馮保心下一凜,只覺那截然陌生的眉目之間有着詭異的熟悉。
比女子還要漂亮的臉容扯起戚戚的笑靥,白衣公子輕輕笑着,把奏折放到右上角去。“人生在世,若不負人,人便負己!“
馮保心頭一震。
嘴邊一陣抽搐,馮保只覺自己的汗毛都豎起來了,硬着頭皮嗫嚅道:“這……相爺……”
雁回擡眸溫潤如玉的笑着,看見了倚着文淵閣門楣懶懶的站着的人時,笑容卻僵在了面上。
馮保轉身,瞧見來人,吓了一跳,連忙拜伏地上。“參……參見陛下!”
那人依舊黑衣如墨,墨瞳如夜,嘴角挂着懶懶的微笑。
徐然靜靜的看着那白衣如雪、眉目如畫的少年丞相,嘴角的微笑意味深長。
她也定定的看着那雙如夜墨瞳。“陛下來得可真快。”
她沒有如馮保般跪伏地上,只是緩緩的站起身來,與那一朝天子平視。
徐然的嘴角在笑,眉梢也在笑,只有眸子不在笑。
“朕的丞相也真是勤快。”
雁回道:“陛下對臣的交易可滿意?”
徐然眉頭一挑道:“這恐怕要待朕親自驗證。”
雁回頭一歪,笑道:“陛下這不是匆匆趕來驗證麽?”
徐然一怔,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快要嗆了氣,只有那雙如夜墨瞳沒有笑。
“唔……也許朕是悶得慌,禁不住心中的誘惑便來看看朕的雁相新官上任可安好。”
馮保已經徹底的僵住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君上如此輕松的、彷佛毫不介意身份鴻溝、君臣之遙的和一個臣子如此無厘頭的打着趣。更何況這臣子是他最忌憚的一種——最聰明的權臣。
他卻也恍恍惚惚的感覺到眼前這天子和新丞相言笑晏晏之間看不見的刀鋒劍影。
但聽笑聲嘎然而止,當朝帝王随手拿起檀木桌上一角的洛陽水災奏章,看見了那兩個洋洋灑灑、蒼勁有力而暗含陰柔狠毒的字。
馮保身軀微震。
雁回卻只是淡淡的笑着,看着他的眸子泛起狠厲的異芒,看着他的唇邊揚起懶洋洋的笑容,笑容卻遠遠未達眼底。
“不批,”徐然的目光自奏折上移開,微笑着看着她,仿似說與她聽,仿似自言自語。
雁回笑道:“是的,臣不批。”
“為什麽?”徐然的話音冷冷的,讓馮保不禁打戰。
雁回無所謂的聳聳肩:“臣喜歡。”
墨黑如夜的鷹目死死的盯着她,仿佛過了很久,懶懶的笑容浮上嘴角,慵懶優美,笑意卻遠遠未及眼底。
“雁丞相的行事喜好真是特別。”
雁回淡淡道:“多謝陛下。”
多謝他,讓莫離飲下鸩酒。多謝他,讓爬出亂葬崗的是雁回。
徐然定定的看着她,忽然懶懶的道:“雁丞相說得對極,洛陽糧食充足,何須到歸德府借糧?”
雁回咧嘴一笑,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陛下聖明。”
“馮保,把印蓋了,着通政使司把奏章送回洛陽。”徐然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少年太監,懶洋洋的道。“哦,還有,悄悄的叫洛陽知府把中飽私囊的銀糧都吐出來吧。”
雁回一動不動的看着他,一動不動的微笑。
墨瞳依舊是定在那一襲白衣身上,徐然笑道:“不知朕做的可是丞相心中所想?”
“陛下聖明。”
她還有什麽好說的?那人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背上奸惡無情之名拒絕開倉借糧,只因洛陽還有充足的糧食,只是都落在了洛陽知府的府邸裏。
徐然只是搖了搖頭。“不,是雁丞相的好主意。”
雁回淡若流水的目光終于掠過了一抹兇光。
一句“是雁丞相的好主意”,生生的把“奸臣”兩個字加在了她頭上。世人不知洛陽知府中飽私囊,世人只知丞相拒絕開倉赈災。
世人還知皇帝對雁丞相言聽計從。
她狠狠的看着那個人,卻見黑瞳墨袍的男子忽然咧嘴一笑。
哈哈大笑聲中,那人邁開大步,走出了文淵閣。
馮保一臉奇怪的看着自己主子大笑着走出門外,笑聲随着一國之君的龍步慢慢遠逝,連忙舉步跟了上去。
腳步聲慢慢遠去,牙癢癢的表情淡淡的從雁回的臉上消失。
“奸臣,奸臣又如何?”
清清冷冷的笑聲在文淵閣裏徘徊着,回蕩着。
“反正做奸臣本來就是交易的一部分。”
靜靜的拿下下一份奏折,雁回緩緩擡首,看着倚着門楣而立的人。
剛才徐然站的位置上已站了一個男子,和雁回一樣的白衣如雪,白玉束發,一雙眸子呈幽深的淺褐色。
她的手微微抽搐了一下,微笑在臉上僵住。
“名動天下的丞相雁回立志做奸臣,”那人的笑靥是和雁回如出一轍的溫潤儒雅,“真不乖。”
繃緊的肌肉放松,雁回放下紙筆,緩緩往前踏了三步,離門楣卻保持着十數步的距離。
“自恃武功高強的子遠孤身潛入皇城,”雁回如法炮制的微笑,如法炮制的清潤風雅,“真不乖。”
也不知那人是怎麽動的,一眨眼他的鼻尖已是貼着她的鼻尖,呼出的熱氣刺激着她的臉頰。
“這奸臣當得怎麽樣,回兒?”
雁回垂眸,羽睫不自然的顫動着,雙足不期然的向後退了一步,那人卻又逼進一步,鼻尖一直點着她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