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恩”人

“‘開國功臣莫離已死,從亂葬崗爬出來的,是雁回,四年後的亂世奸臣。’”雁回淡淡一笑。“當初的你,真是一語成谶。很久沒見,子遠。”

男子輕點她的鼻頭,微笑道:“很久沒見,奸臣。”

雁回靜靜的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的臉上只有微笑,沒有其他的表情。

她的一切,都是在模仿他。但她只知道他叫子遠,身穿白衣,手搖折扇,無時無刻都在微笑。

她需要知道的也就只有這些。

她也知道他不是帝京的人,那雙淺褐色的眸子昭示着也許是鮮卑魏人的身份。四年前把她置進胡同的小屋後他只來過五次,每一次都在午夜來,每一次都只帶着一柄折扇。

第一次,他問她颠覆一個皇朝需要什麽。她指了指自己依舊僵硬的嘴巴。他扔下了折扇,上面密密麻麻的寫着字。

第二次,他二話不說一拳揮來。打得她鼻青臉腫的時候,又扔下了新一把折扇。

第三次,他和她過了一百招後扔下了一把折扇。折扇上畫的是東秦西魏荊南三國地圖。

第四次,他伸手摸摸她千瘡百孔的臉,扔下一把折扇。折扇上寫的是易容的藥方。

正是此刻雁回感覺到一只柔軟而強壯的手在僵硬的臉皮上撫摸着。

“補得很好,很美。”子遠微笑着,緩緩道:“這是雁回的樣子。”

雁回沒有回避,也微笑道:“多謝。”

白皙修長的手指滑過喉嚨上凸起的一點。“喉結也弄了,回兒真是仔細。”

雁回道:“多謝。”

子遠道:“回兒的聲音真好聽。”

雁回微微擡眸,眸光潋滟,咧嘴一笑:“多謝。”

手指滑下,子遠執起桌上奏折,只看了一眼那兩個洋洋灑灑的字,微笑道:“不枉費四年來替你補臉變聲、教你學文習武。”

雁回溫潤如玉的微笑着,卻笑得比面對徐然時還要僵硬。“宮裏隔牆有耳,你怎麽——”

尖尖的下颌抵在她的肩上,男子雙手從後一把摟住同樣是一身白衣的女子:“我的心情很好,可以再做更過分的事。”

雁回急了,卻不敢放下微笑。她很清楚不在他面前笑的後果。

“我……我是擔心……”

薄唇在她的鬓邊輕輕厮磨,子遠輕輕笑道:“回兒會擔心我嗎?”

眼底飛快的掠過一抹惱怒,雁回冷漠的道:“你不是三更天才會到家裏找我的嗎?”

男子終于不再作糾纏,退後一步站到桌邊,修長的手指緩緩的翻着桌面上的奏折。

“窮秀才當了丞相,難道忘了子遠了?”

看着他一臉深情委屈的樣子,雁回只覺不寒而栗。“怎敢。”

子遠情深款款的笑着,深深的望着女子子夜般的黑瞳。“那麽子遠來了,回兒不高興嗎?”

雁回微笑着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高興。”

子遠像得到糖人的小孩般天真無邪的笑着道:“既然回兒喜歡,子遠就留在這裏陪着回兒。”

雁回微笑着的嘴角大大的抽搐了一下。

子遠也不顧她反抗不反抗,一把摟住她的腰坐在檀木桌後的太師椅裏,伸手揭着奏折。“魏國要派遣使者入京和秦國修好,回兒說怎麽辦呢?”

雁回微笑着,淡淡道:“荊南與秦國勢不兩立,秦國本來只有與魏國結盟一條路可走。”

修長的手在她的腰際游離,子遠附在她的耳邊輕輕問道:“本來?”

雁回咧嘴一笑,雪白的貝齒在透進文淵閣裏的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可是子遠難道忘了,雁回是奸臣。”

在雁回反應過來之前一個“準”字已落在奏折下方。

雁回回過頭看着子遠,強扯的笑臉上那雙黑眸又驚又怒:“你在做什麽?”

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滑過女子的黛眉,子遠依舊笑得純潔儒雅:“可是回兒難道忘了,子遠是鮮卑魏人。”

雁回臉色一沉:“你終于承認了。”

“我沒有否認過,”子遠輕輕撫摸着她的臉,溫柔的指尖在她臉上卻如蛇舌,讓她不寒而栗。“我把你送進來,就是為了大魏。”

雁回終于笑不出來。“可是我只是為了自己。”

蛇信般的手輕輕拍打她的臉頰,子遠的嘴角是笑着的,眼眸也是笑着的,薄唇之間卻吐出寒涼如冰的話:“可是,沒有我,你什麽也不是。”

雁回的身子在他懷裏僵住。

子遠笑着捏捏她的面頰:“來來,回兒,笑一個。”

她卻再也笑不出來。

是誰替她換臉變聲,是誰教她文治武功。是的,沒有他,她什麽也不是。

她本來就不信他,又何必奢求他會給自己抉擇的自由?

一把從男子的懷裏掙出來,雁回淡淡道:“你若再這樣,我就……”

子遠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你就怎麽樣?”

雁回急得一跺足,冷冷道:“我回府去了。”

朱筆放回架上,白衣男子緩緩站起,折扇不知何時回到手中,輕輕搖着,微笑着的薄唇中透出幽幽的嗓音:“我們半年才見一回,你又何必如此呢?”

雁回一怔。那人的表情恰似勸情人聽話的小相公,幽幽的淺褐色瞳子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淪。

她只是告誡着自己,這人做戲的天賦比自己還高上一截,信他的反話還差不多。

那人卻沒有再逼近,只是輕搖折扇,柔柔的說着:“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你聽話一點,不好嗎?”

她強忍着再看他一眼的沖動,抛下一句:“有什麽今晚才說。”

子遠停下了手中折扇,秀眉一揚:“回兒是在邀請我麽?”

雁回看着他,很不自然的嘗試扯起一個笑容,沒有說話。

這是自他把她帶到胡同去說得最多話的一次。

他這是怎麽了?他從來不曾對自己的來歷說過一個字,也從來不曾說過一句廢話。今天卻說了這許多似幻似真的暧昧廢話,還承認了自己是鮮卑魏人。

她忽然不忍與他針鋒相對。

正想對他說“你喜歡的話便來”,文淵閣裏已沒有了那抹白影。

幾乎是出于自然的,眸光微斜向下,果見地上躺着一把折扇。

那不似他往日扔下的寫滿蠅頭小楷的折扇,反倒像文人雅士平日所用之物。

雁回彎腰拾起,上面沒有武功秘笈,沒有四書五經八股文,沒有黨争之道,只有兩行潇灑風雅卻隐約缱绻婉轉的詩句。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雁回擦擦眼睛,打了個哈欠。

已經四更天了,那抹白衣身影還是沒有出現。

子遠……是不會出現了吧?他每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只是丢下一把折扇,之後便不見蹤影。

她今天是怎麽了?竟會一直坐在這裏等着他。

題着“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的折扇收進懷中,雁回無所謂的聳聳肩,轉身走出正風堂,走進回廊。

“暗影。”

一抹黑影驀然出現在面前。“姑……相爺。”

雁回淡淡道:“你不是說你主子半月後入秦麽?”

黑影猶豫了一下。“主子的确是說半月後入秦,也許是聽見相爺拜相的消息所以提早了。”

雁回秀眉一揚。因為她?黑影說得對,子遠是一刻也拖不得,知道她終于登上了相位,便迫不及待的要來插手秦國內政了。

她沒有住在丞相府的主廳,而是選擇了剛被她趕回鄉種田的前丞相一家沒有使用過的一座水榭。一嗅到前丞相和他的妻妾們的居所裏那陣濃濃的脂粉味,她便只覺惡心。

水榭多年沒有人入住,前丞相的家仆卻似乎也曾打掃一番,牆壁也似乎刷過一遍。

雁回擡首看着水榭的牌匾,上面并沒有“亭“臺”“樓”“閣”的字樣,只有八個大氣而溫潤秀雅的字,筆跡灑脫不羁,卻又溫柔婉轉,讓她不禁想起一個胸懷天下卻甘心為女子輕點黛眉的男子。

一張臉孔浮上記憶滄海的面上,她不禁輕輕嗤笑:寫這八個字的人,也是像那徐然一般,用一腔溫柔俘獲了某個純真女子的心,利用過後狠狠踐踏的嗎?

看清楚了那八個字,臉上的嗤笑卻不禁微微一僵,一雙眸子變得深邃不明。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莫失莫忘,不離不棄……莫離。她突然生出同病相憐似的莫名的熟悉感。

屋子裏的家具擺設比其他屋子裏的要少許多,也要舊許多。檀木桌椅寧靜的坐落一角,輕绡軟塌倚牆而立,牆上挂着一副山水墨畫,手筆竟和門上的“莫失莫忘,不離不棄”牌匾異曲同工。

這裏是一間女子的閨房。

“暗影。”

黑影立時出現在面前。“這是景德繼後出嫁前的閨房。”

景德繼後……就是那個宮中禁忌的景德繼後嗎?

景德繼後也早已作古十多年,難怪這地方這麽殘舊。

雁回擺擺手,手還沒放下,黑影已經消失。

打了一個呵欠,拉開帳幔坐上床時她才發現了床頭牆上挂着的畫像。

白衣勝雪,膚若凝脂,三千青絲上簪着一朵梨花,一雙眸子如星辰耀眼。

女子正在撫琴,青蔥十指修長優美,漫天雪語飄落,如夢似幻。

雁回只覺心跳彷佛停了一下。

那張臉,和從前的她幾乎是如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般。

畫像一角題字: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更不疑。

下款:寧祺于景德二十一年冬。

她只覺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在心頭蔓延。是因為那熟悉的詩句嗎?還是因為那明明沒有見過卻連眉頭眼梢的弧度都和從前的她一模一樣的美人?還是因為寧祺是熙寧帝的名諱?

景德朝有兩位皇後,廢後是末代皇帝熙寧帝的生母,而景德皇帝在駕崩前一年立了繼後,這人是宮中的最大的一個禁忌,沒想到子遠的人卻連她是班丞相之女也知道。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子遠在秦國的滲透。

前朝有老宮人說,景德繼後與景德帝和熙寧帝父子有着糾纏不清的關系。可是她翻看尚宮秘籍,上面沒有一字的描述,彷佛此人不曾存在過。

老宮人第二天便不知所蹤。

這眉目和她至少八分相似的畫中美人,竟就是那景德繼後。雁回靜靜的看着畫像,只覺莫名的熟悉感如潮湧上,越來越強烈。

她從來不知自己是誰。她沒有姓,沒有名,沒有爹,沒有娘,只有一個奶娘。沒有生辰,只知自己在熙寧元年生。

奶娘從來不說她的事,說的最引人深思的只有那句“你不該為奴,不應為婢”。胡同裏的人也不說她的事,他們只知道有一日奶娘就這樣抱着襁褓裏的她住進了胡同裏。欽天監監正風靜息也不說她的事,盡管他第一次見她便說“你不該為奴,不應為婢”。

子遠也不說她的事,他只賜給了她一個全新的名字:雁回。

秦國奸相雁回。

她到底是什麽人?

熙寧帝和景德繼後到底是什麽關系,為何景德繼後出嫁前的閨房中會有熙寧帝所畫的肖像?

雁回按着懷中題詩折扇,緩緩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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