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尴尬

天色漸暗,黃昏已至。

幽深的坑洞一片安和,兩人除了起初關心過是否有人來尋他們這個問題,後來便都沒有提及過,似乎都不怎麽心急。

火堆的暖光映在他們的面龐上,好似輕撫,搖曳着溫柔的弧度,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話,若非場景不合适,倒有幾分閑适。

容卓的話也比平時多了些,他主動問莘凝:“葉姑娘,你今後有何打算?”

這話有些突兀,可莘凝還是仔細思考了下,方才回道:“其實也沒什麽打算,就掙掙錢,然後找個風景秀美的城鎮買套宅子,好好過日子呗。對了,還得先把從你那兒借的一千兩還了。”

容卓目光微垂,靜靜地聽她說話,聽到這裏,輕言道:“不急。”

“嗯!”莘凝笑臉微揚,故作輕松地說,“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展大哥你與燕王相識,那麽定然也出身名門。一千兩對你和燕王殿下或許不算什麽,可我還是得還你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況他在自己的心裏有那麽點兒不同,更加不願虧欠他分毫。

她不想卑屈地站在他身旁。

“這些日子,我攢了些銀錢,過些日子便能還你了……”

容卓有些心不在焉,見她聲音漸漸輕軟下去,也跟着皺起了眉頭。

良久的安靜後,他忽地擡起頭,認真地盯着莘凝:“方才聽你說想要找個城鎮安身,那你……可想過去京城?”

“長安居大不易”,自古以來,京城可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莘凝輕笑道:“我自是願意去京城的,不過在京城安身可不容易。其實像臨安、金陵的江南之地就挺好,風景秀麗氣候宜人,倒也十分宜居。”

言下之意,暫時是不打算去京城了,況且她在臨安的話本子事業剛剛起步,一時也走不開。

“展大哥家住京城?”她忽然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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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卓點點頭,神情有點落寞。

許是這份傷懷的氣氛感染了莘凝,她不禁跟着難過起來,就像是他們馬上就要分別了似的。

“那到時候,我若是去了京城,展大哥你可得帶我好好逛逛!”她故意用輕快的話語打破這怪異的氛圍。

然而,眼前的男子在自家宅院中被妻妾圍繞的畫面,不經意間又浮現在腦海裏。

莘凝臉上的笑意僵住了,嘴角耷拉下來,帶着兩分苦澀。

容卓這邊同樣心神恍惚地點了點頭。

兩人俱不言語,場面一時比幽昏的坑洞還要冷寂。

但凡安靜下來,冷意便無孔不入地鑽入身體,莘凝下意識地搓了搓手臂。

而容卓那邊,則頗為配合地打了個噴嚏。

靜谧瞬間被打破,莘凝忙道:“展大哥,要不你……坐過來一些吧,你那兒離火堆太遠,凍壞了身體就不好了。”

這坑底也就三尺見方,能遠到哪裏去,但容卓偏就貼牆坐着,濕寒的冷意從脊背沁入身體,可不就冷着了。

正要開口拒絕,鼻子又不争氣地連打了兩個噴嚏。

他刻意離這麽遠,其實還是方才兩人身體相貼給他的刺激太大了,那種血液沸騰的感覺會擊潰所有的理智,他怕自己會做出什麽可怕的行為。

莘凝撐着下巴,撲棱撲棱地眨眼睛,嘴角漸漸溢滿促狹的笑意,就像是看破了他心裏的想法。

不敢對上她靈動的眼眸,容卓微低着頭,半晌,慢騰騰地挪了過去。

饒是如此還不行,莘凝見他挪過來,自己也靠過去。兩人的肩膀似乎相貼,又似乎沒有,莘凝搓着手哈口氣,欲蓋彌彰地說:“這樣暖和些。”

容卓眉峰微動,感受着身側傳來的暖意,不知是靠近了火堆,還是別的緣由,他一下就不覺寒冷了。

月光下澈,不知不覺間,夜已深沉。

柴火已不足,火光和熱度都在一點點消散。

不知何時,莘凝靠在容卓肩上睡着了,又或者是某人在她睡着後,将她攬到了身旁。

她微埋着頭、蜷縮身體的樣子,顯得整個人愈發纖小,叫人憐愛。容卓輕攏着她的肩膀,胸膛發熱,心上更是柔軟得一塌糊塗。

忽地,睡得迷糊的莘凝打了個噴嚏。

容卓的身體跟着僵了僵,低頭去看,見她半睜着惺忪的眼睛,嘟哝了一句“冷”,又使勁往身旁熱熱的懷抱蹭了蹭,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再給睡過去了。

容卓籲出一口氣,過了片刻,确定懷裏的人已經睡熟,便将人輕扶起來靠着牆。自己則起身開始脫衣服,當然,他只是心無雜念地脫了外衫,別無他想。

相對來說,他的衣衫比起女子嬌小的身材寬大許多,足以當一張小毯子用了。

他舉起衣衫正要給她披上,不料,一個小物件從袖筒裏滑了出來,落去的地方黑漆漆的,也不知是個什麽東西。

顧不得多想,他先用衣衫給莘凝蓋好,又把邊角處掖仔細,生怕漏了一處害她着涼。

而後,他才往黑乎乎的地上摸了摸,先是傳來冰涼涼的觸感,拿起一瞧,原來是去新月酒樓那日買下的那只青玉小簪。

可惜這簪子還未送回去,就已經斷了。

容卓望着手中光禿禿的簪柄,啞然地笑了笑。

笑過了,他又摸索許久,直到将另外半截簪頭找着,拼在一起,瞧了兩眼,才給仔細收好。

随後坐回原來的地方,将人小心翼翼地摟入懷裏。

火色微暗中,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主子。”

不知過了多久,一道突兀的,略帶焦急的低沉男聲從上方傳來。

容卓驀地睜開眼睛,深沉的眼眸中帶着銳利的光,看樣子根本沒有睡着。

上面又喊了聲:“主子。”

這一次容卓聽清楚了,這是他的影衛找來了。

今早他派随身的影衛外出查辦一些秘務,這才導致堂堂皇帝摔倒坑裏的烏龍事件發生,倘若當時影衛跟随,以他的身手早把人拉住了。

禍兮福兮,不過若沒有這樣的意外,也不會有兩人如此特別的相處機會。

容卓擡頭,先将手放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才小聲吩咐道:“找些柴火來。”

片刻後,影衛找來柴火,坑底一下暖和了許多。

有影衛在洞外守衛,容卓不再擔心,便閉眼睡了過去。

翌日。

晨光還未灑滿林間,一陣陣鳥啼之聲先叫醒了安睡的山林。

與此同時,窸窸窣窣的腳步摩挲聲也從四面八方傳來。

容昭邊找邊喊:“葉姑娘……你在哪裏?”

“展弟……你們在哪裏?”封燃的聲音中氣十足,驚得樹梢上休憩的鳥兒們呼啦一下都飛走了。

不得不說,兩人的聲音極具穿透力,即便是深達六七米的坑底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莘凝從呼聲從悠悠醒來,先是一驚,立馬坐直了身體。

容卓早就醒了,不着痕跡地将方才還摟在她肩上的手移開,對上她回眸時欣喜的眉眼,狀似迷茫地眨眨眼,似乎是在表明他也剛醒。

莘凝這邊跳起身,兩手做“喇叭”狀,向外回應:“周大哥,我們在這裏!這裏有個坑……我們……在坑裏!”

那件充當了一夜被褥的玄色外衫,随着她起身的動作滑落在地上。

容卓見狀,沉默地将其撿起來,待封燃和容昭尋着聲音找到他們時,容卓已經穿好了衣裳,還是那個不茍言笑、冷肅威嚴的帝王。

封燃招呼着下屬放繩子拉人上來,容昭憋着一肚子氣,盯着坑底神色平靜的容卓,不時投去一道接着一道鄙視的目光。

莘凝先上來,容昭一把握住她的手,擔憂不已地問:“可有傷着?可有冷着?”

莘凝搖搖頭,并不看他,目光全落在坑洞的方向,那臉上的擔憂可是寫得明明白白。

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容昭望着那正在借助繩子攀爬的親哥,先咬了咬牙,氣不過,又不屑地小聲嘀咕着:“卑鄙!無恥!”

以他對他哥的了解,他極為篤定,這事一定不是那麽簡單!

除卻容卓的額頭有輕微擦傷之外,落入坑洞中的兩人并未有其他身體上的不适,于是衆人在紅葉寺稍作安頓,便返回了臨安城。

臨走時,容昭又很是闊氣地給了紅葉寺住持一大筆感謝金,老和尚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和善極了。

回府之後,日子恢複了從前的寧靜,不管是那日共處一夜的兩人,還是對此事心懷芥蒂的容昭,大家都沒有再提那件事。

容昭更像是忘記了那日對莘凝說出的那番咄咄逼人的話,依舊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樂呵樣子。整日打着關心病人的名義,沒事便往莘凝這兒跑。

這日,他提着個方木盒子,眉開眼笑地跨入莘凝的房門。

那樣子,就跟回自己家一樣。

莘凝駭了一跳,倒不是因為他來,而是好巧不巧,此時她正在撰寫新作。

她可不想掉馬甲,尤其不能讓容昭知道,他嘴巴一點都不嚴實。

可惜誰讓容昭眼睛賊尖,莘凝還沒來得及将書稿藏好,容昭已經一把奪過幾張稿子。

她驚得要去奪回來,容昭卻一手将書稿舉得高高的。

莘凝舉起手又落下,不動了,搶來搶去太不體面,罷了。

容昭這邊将提來的木盒子擱在桌上,舉着書稿的手微微落下些,但也沒忙着去看。

而是直勾勾地盯着莘凝,眉頭緊鎖,眼眸裏盛滿了難以置信,和痛心。

痛心?

他痛心個什麽勁啊?!

莘凝正滿頭霧水呢,緊接着,便聽容昭顫着嘴唇道:“你……你是不是正在給那人寫……情詩!”

哈?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

即便她對那人真有點不同他人的情感,卻也用不着寫情詩來表達吧,未免太土了。

莘凝抿着嘴角,連連擺頭。

雖然她的眼神看起來很真誠,可容昭仍是半信半疑,他可得看看紙上的內容才能确定。

他緩緩落下目光。

莘凝站在一旁,身體看似淡定,其實指甲都不知在手心裏刮了多少回。

她手心裏捏着一把汗,這時容昭已經看起了書稿,見不是情詩,立即揚起了嘴角。

【李長策将一柄長劍夾在脖頸上,目中俱是決絕:“阿阮,你若要走,我今日便死在你面前!”】

【周阮靜默地看着他,一如從前那般溫柔,可是那雙總是微揚的紅唇,此刻卻吐出極為殘忍的話,“那你,便去死吧。”】

看就看!為什麽要讀出來啊!

莘凝內心的土撥鼠瘋狂尖叫,尬得險些沖過去把稿子毀屍滅跡。

【她轉過身,一滴淚卻……】

莘凝受不住了,終于搶過稿子,用最快地速度将它們關到了盒子裏,經此一事,估計好幾日都提不起筆了。真的好尬!好狗血!

她捂着臉,實在太羞恥,不想見人。

容昭未從見她如此模樣,覺得可愛得不行,忙坐下,輕言細語地安慰她:“其實……寫得挺不錯的,就比那個‘臨安公子’差一點點吧,只要再努力個三五……嗯,可能不夠,再努力個七八年一定可以比他寫還好!”

大哥,你可真會安慰人!

容昭轉念一想,趕緊将精美木盒裏的東西拿出來,好家夥,赫然是一本包裝同樣精美的書冊,封面上寫着“臨安公子傾情力作”。

“我特意差人買了精裝珍藏版給你,你可以看看,額……看的時候,學習一下也是可以的,劇情不要那麽狗血……”

臨安公子不狗血?

《我就是這樣的逃妻》這一本,可比她現在寫的這本狗血百倍好不好,她是親媽,自己的崽是個什麽樣還能不知道?

半晌,做好一番心裏建設,以及管理好表情,莘凝總算放下了捂臉的手。

容昭還在翻看書,嘴裏喋喋不休地誇贊着書裏的精彩劇情,同時變相挑剔她書稿的不足之處。

不氣不氣。

莘凝冷着眼,面無表情地睨了容昭一會兒,忽然敲了敲他的肩膀:“既然殿下覺着我的故事不好,那不如……幫我個忙。”

容昭怔怔擡頭:“嗯……?”

莘凝勾唇一笑。

霎時間,容昭竟覺得脊背有點發寒。

一定是天冷了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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