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醉意
一室寂靜。
圓桌上的檀木盒子裏擺放着一支青玉小簪,簪柄經過一層雕金外衣包裹,不僅不露一絲缺陷,還比從前更為精巧別致。
容卓請了臨安城最好的修複師,足足花了三日,才将玉簪修複成比原來還要精致的樣子。
修複師生恐怠慢了貴客,剛修好,便差人急忙送了來。
而容卓這邊卻似是不急,對着玉簪已經目光呆滞了好一會兒。
法則瞧着發愁,剛要說點什麽敲打容卓,他卻蹭地站起身來,拿着玉簪出了門。
風滿盈袖,大步流星,滿身俱是意氣決然。
他所住的院落距離莘凝并不遠,繞過兩個景致秀雅的回廊便可抵達。可剛穿過宮拱門,他卻停住了腳步。
眼眸微睜,拿着發簪的手緊緊捏緊,渾身散發出駭人的森寒氣息。
只見前方的庭院裏,一對男女正相擁着彼此,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親弟弟燕王,以及被他放在心底的那個人。
一瞬間,他竟然想要沖過去将兩人分開。
可是,他又該以怎樣的資格質問兩人呢?
原來,他們早已兩情相悅了。
好似又犯了心疾,他一手壓住胸口,一手緊握那支再也送不出去的發簪,漠然地轉過身。
正在這時,庭院中的女子猛地推開男子,嬌柔地哭了起來:“殿下,你與我私下見面,你家中的夫人知道了,定會為難我的……”
莘凝揩着眼角:“若是夫人得知我心悅殿下,定會将我攆出這臨安城,嗚嗚……她看起來好兇,平時裏對你也呼來喝去,都不會心疼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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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容卓願意轉過頭看一眼,僅僅一眼,他便能看見莘凝狡黠的眉眼,以及容昭憋笑憋得快要抽筋的面龐。
可是他沒有,驟然失戀的打擊令他大腦一片空白,精神恍惚,行屍走肉般地離開了這裏。
他意氣風發地來,漠然無聲地走,沒有人發現他來過。
這廂,莘凝的拙劣演技還在繼續,眼淚是擠不出來的,只好端着扭捏做作的表情,跺了下腳,“與其被人趕出城,我……我不如先行離去,嘤嘤嘤……”
莘凝“哭”着扭過身子,做要淚奔離去的樣子。
然而小碎步跑了半步不到,她又猛地轉回了身。
一改剛才的嬌柔做作,揚起下巴,瞅着容昭,不滿道:“你怎麽不拉我?”
容昭被她問得愣住,很快回過神,臉上依舊笑個不停:“……抱歉,屬實是太有趣,鄙人瞧入迷了……要不,再來一次?”
“不來了。”莘凝嫌棄地看着他,“你演技比我還爛,我還是自個鑽研綠茶的精髓吧。”
容昭揶揄道:“敢情你還知道自己演技差?實不相瞞,你适合演喜劇。”
莘凝:“啧啧,你适合……木樁子非你莫屬。”
兩人互相鄙視一番後,莘凝瞧着容昭就來氣,便将人往院子外面推:“去去,別在這兒打擾我創作。”
“是是,我自己走。哎呦!你勁兒小一點,從前文文靜靜的,現在怎麽愈發粗魯了?”容昭嘴上嫌棄,笑容可是未從褪下去過。
他今兒個真是高興極了。
臨要将容昭送走,莘凝驀地拉住他,悄聲道:“我寫話本子的事情,千萬千萬不要告訴別人。”
容昭信誓旦旦:“放心,我嘴嚴着呢。”這一點,莘凝表示深深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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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處,與此地的歡樂截然相反。
一襲玄衣的男子鬓發微亂,他做着許多失意之人做過的事情——借酒澆愁。
然則這似乎對他沒有什麽大用,不然為何喝了這麽多酒,他卻依然忘不掉那兩人相擁的一幕。
起初那種心痛的感覺,猶如一根細密帶刺的針反複在心上拉鋸,而烈酒入喉後,唯一的好處就是心口不那麽疼了,只剩一陣接一陣的苦悶。
要不,毀了這一切。
法則趕緊阻止:“別啊,大哥,只是失戀而已,這不還沒成親嗎?還可以争取的啊!”他慌得不行,在意識空間裏抓頭發跳腳。
很不湊巧,今日法則因為一些不可言說的私人原因,開了個小差,恰好錯失了容卓的“失戀”。他也摸不着頭腦,只能大致從容卓心裏想的來推測發生了什麽事。
故而他也以為,莘凝真和容昭好上了。
這可怎麽辦?世界該不會就此玩完吧!
法則忐忑不已,可世界狀況十分穩定,完全沒有崩塌的跡象。
難不成是刺激不夠,可看容卓這失魂落魄、不争氣的樣子,那是相當傷心了。
這時候,容卓忽地站了起來,腳步踉跄兩下,便端直了身體向外走去。
夜色下,他的眼眸有些許發紅,若是不聞一身濃重的酒氣,壓根看不出醉了酒。
步伐雖慢,他卻走得格外沉穩,徑直到了午後去過的庭院,毫不猶豫地輕輕叩響房門。
待裏面的女子喚一聲“誰啊”,他心頭一跳,冷峻的眼眸才躍出光亮。
莘凝打開門,一見是他,微感詫異,随口問道:“展大哥,你怎麽來了?”
“我不能來嗎?”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低沉暗啞。
“這……”夜風微揚,一陣酒味随風撲面而來,雖不難聞,莘凝還是皺了皺眉,“展大哥……你喝了酒,你怎麽了?”
容卓不回應,目光落在她扶着門的手上。
她是随時打算關門,将我趕出去嗎?
她就如此不願與我在一起,即便只是說說話都不行嗎?
猶如賭氣一般,容卓欺身上前,大步跨入了她的房間。
夜闖女子閨房,極為無禮,無異于登徒子。但容卓本就是摒棄了所有禮儀廉恥,借酒來做一些平日不敢做的事情,早不要了臉面。
莘凝這邊見他入屋,并沒有趕他出去的想法,反而體貼地給他倒了一杯涼茶,擱在他手中,柔聲道:“你怎麽了?你遇到了什麽不高興的事嗎?”
容卓突然像受了委屈不敢告訴家人的孩子,木讷地點點頭,“嗯”了一聲。
“那可以,同我說說嗎?”
這一次,他卻不聽話了,垂下眸,悶聲悶氣地問:“你要嫁給他嗎?”
“什麽?”聲音含糊不清,莘凝沒有聽清。
容卓卻以為她是在敷衍自己,酒意讓他的所有情緒放大,惱怒也比平日更盛。
他猛地擡眸,扣住她的肩膀。
“嘭”的一下,茶杯摔落,莘凝後背抵着冰涼的牆壁,而面前,則是他熱烈的眼眸。
他發燙的指尖握住她的手腕,發紅的眼眸直直望着她,一字一頓地問:“你要嫁給他嗎?”
莘凝睜大雙眼,目前的情況令她腦殼發懵,回道:“……誰?嫁給誰?”
“燕王!”容卓因憤懑拔高了聲音,又怕吓着她,喘了一口氣,“你就這般傾心于他?即便,給他做妾也願意?他風流散漫慣了,當真會對你長情嗎?”
他像一個卑劣至極的小人,為達目的,竟編造着诋毀親兄弟的話。
可是,真要他眼睜睜看着心愛之人嫁給別人嗎?
莘凝的手被握得發疼,并不感覺害怕,反而十分心疼眼前之人,水霧氤氲眼眸,搖着頭說:“不是的,我和燕王……”
話未說完,容卓已将頭抵在她的肩上:“求你……”
剎那間,莘凝猶如被封住了全身的血液,再說不出一句話,只聽他暗啞而顫抖的話語傳來……
“求你……不要嫁給他,我會對你好,你會成為大齊最尊貴的女人,我……”
莘凝睜大眼眸,緊接着,一個輕柔無比的吻落到了她的唇上。
這個吻并不纏綿,尚來不及感受彼此的溫度,便已經分開。
容卓抵着她的額頭,那些滾到嘴邊的愛意話語始終無法傾吐,他笨拙地喘着氣,最後只擠出一句“我心悅你”,跟蚊子聲差不多。
告訴她自己的心意,這便足夠了吧。
真的夠了嗎?
容卓反複地問自己。
此時兩人額頭相抵,呼吸卻都很淺,就像是生怕呼吸間的溫熱氣息會灼傷對方。
不知何時,莘凝的手腕已被松開,可她仍舊如木偶一般,只敢眨動帶着霧氣的眼睫,幾番嘗試,才輕輕地勾住了他腰側的衣擺。
仿佛挽留一般。
她想要開口說點什麽打破怪異的氛圍,微微動了動唇:“我……”。
忽然,她感覺一只大手摸上了她的脖頸,緊跟着,這只手又扣住了她的後頸。
夜風吹滅燭燈,她的唇再一次被封住。
與之前完全不同,這次的吻不再溫柔克制。
宛如暴雨驟然而至,雨滴擊打着波光粼粼的碧藍湖面,而狂風之下湖底的暗湧也翻騰起來,與簌簌下落的雨滴呼應着。
他身上特有的沉穩氣息籠罩着她,兩人似乎都喪失了理智,一時間,不知今夕何夕。
莘凝閉着眼,暈暈乎乎,但她能感覺自己的腰被緊緊攬住,而她的雙手早已攥緊了他的衣襟。
忽地,她被托抱了起來,懸空感讓她下意識抱緊了他的脖頸。
垂下眼睛,正好可以對上他向上的眸光,這樣的角度使他的眼神多了兩分讨好的感覺。
同時,那眼眸裏有光,仿佛泛着月華的幽靜淵潭,叫人漸漸沉淪。
在容卓眼裏,她卻像一只迷茫的小鹿,眼裏滿是旖旎的霧色。
沒有厭惡。她不讨厭自己,這個想法瞬間令容卓雀躍起來。
本就燥亂的酒意也因此更加激湧,醉意湧入大腦,他終于覺得自己有些昏沉沉了。
他搖了搖頭,努力讓神智清醒些,生怕理智崩潰而傷害她。
而對上她撲棱撲棱眨着眼睛的靈動眸光時,那純然可愛的模樣,又惹得心亂了節拍。
既然她不曾拒絕,那麽,他可否再卑劣一次。
容卓的眸色晦暗下來,低下頭,不再看她,就着相擁的姿勢将人打橫抱起,向着床榻走去。
莘凝把臉埋在他懷裏,不敢動彈,心裏驚呼:這這這……未免太快了嗎?
不過,真實情況卻是,容卓先将莘凝放在床榻上,自己合衣躺在她的身側,側過身子,什麽都不做,只望着她發怔。
莘凝這邊起初閉着眼,忐忑而期待地等着即将發生的事。等了半晌 ,久久不見動靜,這才睜開眼睛,遲疑地看過去。
???
竟是,睡着了?
只見她身旁之人閉着眼睛,呼吸緩慢綿長,眉宇舒然,看起來,睡得很是安穩。
莘凝啞然,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很快又笑了。
伸出手指,小心地戳了戳面前這張素來冷肅的臉,又拿着他散在床鋪上的幾縷墨發卷在手指上玩弄,過了會兒,動作慢下來,目光則移到了他的面龐上。
用目光描摹他的輪廓,長如劍的眉,挺直的鼻梁,皆是透着剛毅俊朗。再往下移,是一雙看似嚴肅實則溫軟的唇。
溫軟。
陡然鑽入腦中的形容,登時讓莘凝臉頰燒起來,熱氣轟入腦中,方才那些紛紛亂亂的觸感一下子又回來了,臉頰也愈發熱燙。
對于眼前的情況,竟然有點兒遺憾。
莘凝羞得閉上眼,嘴角猶帶着笑意。
半晌後,她在暗色裏慢慢摸上他的手,緩緩打開,十指相扣。
……
清晨,朦朦胧胧的白光透過紗質床簾照入,清冽的空氣中隐約有淡柔的香氛氣味。
很明顯,這不是他的房間。
容卓盯着床頂這樣想。然而下一秒,他大睜眼眸,蹭地一下坐起身,驚駭不已地向身側看去。
身旁的女子睡得深沉,小臉埋在錦被裏,一截白淨的藕臂從被褥下伸出來,不着一物不說,手腕處還有一片緊握導致的刺眼紅痕。
随之而來的是那些孟浪的畫面,湧入腦中的畫面不斷變幻,容卓的表情亦越來越驚愕。
他吻了她!
可後面發生的種種,卻是全然不記得了。
容卓按着緊蹙的眉心,苦惱而自責,難道自己真的對她……
他越想越心慌,他并不怕面對容昭的質問,可他怕看見她怨恨的心碎的目光。
迷迷糊糊間,莘凝似乎感覺到了身旁的動靜,又或許是被人看得不自在,她醒了。
稍稍撐起身,入目的第一眼,便是某人蔫頭耷腦發怔的樣子。
經過昨夜那一出,她算是對這人的性子有了深刻了解,分明看起來那麽大只,有時候卻呆呆傻傻的,忍不住想要欺負他。
莘凝秀眉上挑,嘴角浮現一抹明亮的笑,随後将身子一扭,猛地趴在枕頭上,“嘤嘤嘤”哭了起來。
“你……展大哥……你怎麽可以……對我……”
她啜泣傷心的哭聲立即讓發呆的人回了神,一見這場景,容卓登時慌得手腳都沒了擱處,驚惶無措不已。
莘凝還不忘繼續逗他,微微擡起臉,羞憤哀傷的眼睛瞅了他一眼,又撲到枕頭上,哭得更大聲了。
“我……對不……”容卓伸出手,想要觸碰她發抖的肩膀,卻又頓住。
這個時候了,說對不起又有什麽用呢?
他把滾到嘴邊的話咽下,緊了緊半空中的手,方才俯下身,用寬厚的胸膛擁着她,輕吻着她的發,“我會對你負責,我會娶你,以後什麽都聽你的,好不好,莫要哭了……”
“是我不對,可是……”他的眸色暗了暗,帶了兩分執拗的厲色,“可我不能放你離開,若是你仍要同容昭好,那麽,我會讓他離開中原,你永遠都見不到他。”
他環着莘凝的手臂更緊了,莘凝則聽得滿頭霧水。
不是安慰人嗎?怎麽還威脅起人了?又關燕王何事?
“事已至此,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那樣的事……”低沉的聲音萦繞耳邊,話語卻越發離譜。
莘凝趕緊扭過身,打斷道:“其實……我們……”
如此近距離面對彼此,總是會讓容卓透不過氣來,不得已稍稍別開了眼眸。
莘凝一見他這微窘的樣子,便覺着有趣又好笑,解釋的話也懶得說了。
扯住他的衣襟,稍微湊過去些,她莞爾淺笑着,“我們,交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