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傾國傾城

5.

第二天,祥瓊起得意外早,起來後忙給瑤光打了盆洗臉水。瑤光對她殷勤的原因只作不知。

"這耳墜子真稀罕,連我也認不出是什麽寶石。"祥瓊給瑤光梳着頭發。

"蘭眼淚。"

"真的假的?"祥瓊吃驚的說,"蘭眼淚是傳說中的寶石,生在殇鯨的心髒裏,有錢也沒處買!瞧,他對你有多好!"

"這蘭眼淚不從他處得來,"瑤光取下耳環,"我毀了你的镯子,就把這耳環賠給你吧。"

"我不要,"祥瓊搖搖頭,"蘭眼淚之所以能好好戴在你的耳朵上,是因為那是你的眼淚,若是給了我,頃刻它就化成水了。"

瑤光戴回去,不經意問了句:"你們怎麽認識的?"

"好多年了,卻好像昨天才發生似的,"祥瓊輕嘆,"那時我父王剛駕崩不久,我快被舉國上下的憤怒給撕了,惠侯月溪把我護起來,還保留了我的仙籍,待我極好,但因此我就得愛他嫁他嗎?我一個人坐在井邊哭,他忽然從雲端降下來,問我為何哭泣。我說,在自己國家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不如死了去。他立刻什麽都了解了,帶着我逃出芳國。那時我就想,他的眼睛是紫色的,我的頭發也是,這不是天牽下的緣分嗎?可他說,他把王丢了,必須滿世界找去,囑咐我幾句,給了我些錢就飛走了,我怎敢阻他大事。去年,聽說慶立了新王,卻又是個年輕女王,我也是女人,他那份氣質我有什麽不清楚?心想,這回他怕是真的要被折騰死了。心裏又急又傷,卻半點辦法也沒有。"祥瓊哭起來。

"又哭了,一天裏你要哭幾次?"

"你以為我喜歡哭嗎?我若不哭出來,心早碎了。"祥瓊哭了一陣,擦幹眼淚,"你去救他吧,我不與你争,随他選擇,好嗎?"

瑤光抓過自己的頭發,潦草綁起來,"我會和你争?已經不要臉的表白過一次,他拒絕了,你當我還會誕着臉回頭嗎?"

"那你就當是為了我,姐妹一場,求你了!"

"救出來又怎樣?他那個嬌貴,我養得起嗎?"

"我有錢,都給你。"

"哼,他傲得緊,會用你的錢?若看見我現在這副窮酸相,不立刻背過氣兒去?"瑤光再不想談,快步走出房間。

祥瓊死死拉住,"你就低頭求求延王會死嗎?你眼看他受苦也不管,還是作主人的樣子嗎?"

"等我熬出點家底再說吧。"瑤光摔開祥瓊出了門。

夕晖豎着耳朵聽得最後兩句,立刻下了臆斷,"原來瑤光是延王的親信呀,我就猜着她是個大人物。"

祥瓊正有氣沒出撒,上去給了夕晖一巴掌,"滾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你自由了。"

"現在象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也能擁有家生了,只要給口飯吃,就能招來一堆慶人。"

"可不是,有個敗壞的鄰國,也不錯啊!"

瑤光在路上走着,聞言循聲望去,是個賣肉的屠戶,旁邊站着個憔悴枯槁的女人,背着很小的孩子,舉着斧頭,閉着眼睛想砍下去,卻落不下手,地上擺着兩片旌券。

瑤光一陣憤怒,上去擋住斧頭,"幹什麽?逼人劈旌嗎?"她狠狠瞪了屠戶一眼,屠戶心裏一矮,沒敢反駁。瑤光拉住女人的手,"你瘋了嗎?連自己的國家也不要了?"

女人哭起來,"不是不要,要不起了。我來雁一年多了,已吃完政府給的救濟,但帶着孩子,哪兒也不肯雇我,不瞞你說,孩子已經三天沒吃上東西了,實在活不下去,只能為奴了。"

"跟我走,只要有我一口飯,自然少不了你的。"

瑤光強硬的拽着女人回到家裏。祥瓊閉着房門,瑤光叫了兩下夕晖,也不見人影,只得自己帶着女人進到廚房,張羅着母子二人吃過。

"你們以後就住在這裏吧,我養活你們,什麽都不用擔心。"

瑤光敲了敲祥瓊的門,"祥瓊,我有客人,你替我照顧着,我先上工去了。"

祥瓊心裏氣着瑤光,偏不應聲。

瑤光無法,回身對女人說:"你等我晚上回來,再安排你們住處。"

瑤光一整天腦子裏都是那兩母子,下班時間一到,立刻沖了出去,遠遠看見蘭玉一臉失魂落魄的朝自己跑來。

"出了什麽事?"

蘭玉一把拉住瑤光,"瑤光快想想辦法!貴海不肯賣祖上秘傳的手藝,被船行解雇了,連帶着去的同鄉也給趕出來。虎嘯找去理論,兩夥人口角,不知怎麽搞得打了起來,現在人全被官府抓去關起來了。"

"你先回去,我這就找人疏通關節,把人保出來。"

瑤光飛快往家跑,房裏一片漆黑。她用力砸着祥瓊的房門,"祥瓊,我有急事找你,你快跟我到衙門去一趟。"

"不敢當!你的事我管不着!"祥瓊在裏面尖着嗓子說。

"你出來,這不是賭氣的時候!"瑤光在外面叫。祥瓊只是不理。

"好,我用不着你,我自己去辦!"瑤光生氣起來,沖進廚房,想拿個饅頭先填填肚子,有了精力好和衙門理論,忽然想起早上将兩母子留在廚房,此時人已沒影。她一腳踹開祥瓊的房門,氣急敗壞的問:"人呢?"

祥瓊正對着鏡子畫眉毛,"什麽人?"

"早上我交代你的人。"

"你的人別來問我。"

瑤光抓起臺上的鏡子铛的摔在地上,"繼續迷男人去吧!看他還會不會看你一眼!"

雨下起來,瑤光趟着泥水找到白天的肉鋪,"開門!開門!是我!大姐,你出來!"

沒人應門。

瑤光拼命敲了很久,才挫敗的停下,低下頭來,泥濘中躺着劈碎的旌券。她彎腰拾起來,用力抓住,碎木片紮進手掌湧出血來,可她不覺得痛。

明白了!什麽都明白了!自己有多愚蠢!以為施舍人兩頓飯就是救人嗎?誰稀罕?!即使救了,這種小仁又哪談得上救衆生?!貴海收養桂桂,因為他已對子嗣絕望,雁的裏木,怎會結出慶的果實?!慶的延續,到此已完!以為只要自己傲骨不散,就能創出一片天,但在別人的國家,怎容你跋扈?!失去了自己的國土,他國的土壤怎許你紮根?!

她大笑起來,帶起一陣劇烈的咳嗽,肺內的空間仿佛被抽成真空,她再無法支撐,順着牆根滑倒在地上。

明白了!真的什麽都明白了!轉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自己依舊沒變,還是那個自負無能的昏君!

勒石拭淨了劍,明晃晃的寶刃如一面鏡子映射出他的眼,他讨厭那雙眼睛裏的情緒。這世上威武的女王也好,溫柔的女人也罷,沒人能擾亂甚至控制自己的情緒!已經放縱太久了,不能讓它繼續!

暴雨已瓢潑。他行走在無人的街道,夜已深沉。

突然,他瞥到牆壁黑影裏一抹熟悉的身影。

為什麽?這樣的雨,這樣的夜,她會出現在這裏?

他走過去,抽出劍。她回過頭,擡起臉仰望他。一道閃電從蒼穹中劃過,瞬間照亮了她的臉,劈中了他的心。劍掉落在泥裏。

為什麽?為什麽?他一直以為她和他是同樣的人,不會流淚,區別只在他淚已幹,而她将淚深埋。怎樣巨大的悲哀讓她再無法掩藏起山洪一樣的淚水?

他無法抗拒的抱起她,她撲進他懷裏失聲痛哭。

"帶我走吧?離開這裏!"

他好不容易用玻璃武裝起的盔甲片片碎去。管他什麽該天殺的女王,這一刻她只是他懷裏軟弱悲傷的女人,他的女人!

他伸手招來一只藍色的大鳥,懷抱着她翺翔而去。

她在他懷裏哭泣了很久,一個世紀那麽長,仿佛将一生的眼淚都一次倒盡了。他說不出一句話,只抱着她輕輕吻着她每一寸的臉,那麽的小心翼翼,好像吻着的是帶着晨露的一枝花蕊,生怕一不小心将晶瑩的露珠碰落了去。她在他的溫柔裏漸漸安靜下來。

他執起她的手,卻發現刺滿了木屑,已血肉模糊,心裏更增了憐惜,于是從懷裏取出碩大一顆藍色寶石--碧雙珠。

他療去她手心的傷,又移向她額頭的十字傷,心裏已滿是懊悔。

"這疤痕怕是要留下了。恨我嗎?別恨我,一定不要恨我。"

她已泣不成聲,只拼命的搖頭。勒石一下子輕松下去,掙紮來去,其實只為了單純的被她愛,不孤單。

他拆了劍上的紅纓,修長的十指靈巧的編結着,将碧雙珠包了進去,結成一條巧奪天工的挂鏈,戴在瑤光頸上。

"從你劍鞘上取走的,現在還給你,高興嗎?"

瑤光點點頭。

他又抱起她,"那麽,現在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麽傷心?"

"勒石對我知道了多少?"

"以為足夠多,但總能發現更多的驚喜和悲嘆。"

"我以為自己經過這許多生死已煥然一新了,以為自己逐漸找到了方向,可以做成一些事,其實還是什麽都沒變。"

"不,我一直看着,你已不同,只是仍然沒有抛棄舊日的自卑。這世上的人不過兩類,一種以謙遜虛僞起傲慢,一種以驕傲掩飾自卑。當你真正将自卑抛棄了,便成就起铮铮傲骨。"

"天抛棄慶了嗎?"

"是的。那又有什麽要緊?自由人該樹立自己的信仰,與天抗!即使這世界毀滅,我自風流,也難被埋葬。"

"天道是什麽?"

"謊話。毫無理由的信上天,不如背天選擇自己。"

"自由--怎樣能得到?如果勒石感到被束縛了,會怎樣做?"

"飛翔。"

"象現在這樣嗎?騎在鳥背上?"

"不同。你可曾看見風舞?讓風吹透身體,釋放靈魂在天空中翺翔,靈與肉的分離。想試試嗎?"

他抱起瑤光将她從萬丈高空擲下去。她吓得叫起來,卻見他騎着大鳥在下方微笑,伸開雙臂将她接個滿懷。她站起來,自己跳下去。張開眼睛,一種失去重力的感覺,再不受天地的束縛,身體在風中飄蕩,思想跳脫出來,在暴雨中破浪。可曾看見風舞?是風給心插上了翅膀,從此世間事慷慨以赴,不以成敗論英雄!

"再來!"她爬起來又要跳。

勒石一把捉住,"一個晚上跳來跳去幾百次,不累嗎?"

她笑起來,劃過所有陰影的笑聲,帶給人無窮的感染,用力一拉,連勒石也一同拽下去,共演出風之舞。

勒石望着她開懷的笑臉,心中嘆息。如果你知道自由必得付出代價,是否還會笑得如此爽朗?那是生命根本負載不起的代價!但此時他不忍說出,何不讓她天真一會兒,何苦此時打碎夢幻。

瑤光拍着藍鳥的羽毛,"這麽姿态優雅的鳥,讓人覺不出體型巨大的恐怖,叫什麽?"

"你取個名字吧!"

"我要叫它'燕子',藍色光澤的羽毛,還有剪刀似的尾巴,是不是很象?"

"哪有這麽大的燕子?"

"燕子就是燕子,不論大小。勒石,這些天你在哪兒?"

"忽然覺得藍色漂亮,捕它去了。"

"它和鄒虞哪個飛得更快?"

"鄒虞在普通人能捕到的騎獸中最快。喜歡嗎?送你。"

"這麽寬闊的鳥背,簡直可以踢足球了。"

"你以為一男一女在這麽美的月色下會踢球嗎?當然要跳舞。"

月亮不知什麽時候已爬出烏雲,圓潤皎潔的臉為舞臺上的兩人拉下美好的布景,晚風吹拂着醉人的小夜曲。

"勒石,"瑤光枕着他的肩頭輕問,"你肯讓我了解嗎?"

他停下舞步,以一種讓她痛苦的姿勢擡起她的臉,"小姑娘,別刺探你無能為力的事情,否則所有的浪漫都會化成海上的泡影。"

瑤光不禁難堪的別過臉去。

他望着她的落寞心腸已軟,吻了吻她,"不管我是誰,只是個愛你的傻男人,在為你築愛的宮牆。"

"為什麽是'宮牆'?"

"水晶宮。把你藏在大洋深處,誰也找不到。讓你每天只能想我盼我。"

"那就不是宮殿,而是牢籠。我一定會逃!"

"試試--我會一劍正面刺死你,讓你眼裏最後的形象都只有我。"

"我是自由人了,你威脅不了我!"她大笑逃開。

指尖交錯間,勒石忽然覺得胸中一冷,在這個炙熱熏醉的仲夏夜。他用力一把将她抓回。她是一尾發光的魚,色彩斑斓的美麗,讓人不禁想網了去,卻發現被網去的是自己。罷罷罷,又何苦屢屢傷她一定要她不想放,又何苦為難自己強忍思念不理她。我便自投羅網去愛她,離了這無情的世界,從此帶她走天涯。男人言情一句話!

她貼近他,伸出雙手履上他的眼睛,"勒石,為什麽你要有冷然的眼睛?逼得我不得不在飛翔時正視自由的代價。"她笑着,流出淚,"但我既然已身生雙翼,此去定要攜卷九州風雷,所以此刻我已付出了代價,不能随你浪跡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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