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瑤--光--"。
瑤光忽聽背後有人叫,回頭一瞧,竟是浩瀚背着個大包袱從碼頭上跑下來。
"老遠就看見你,一臉的神氣!"
"浩瀚?!你怎麽來了?"
"對你這個人有興趣,想瞧瞧,這麽說算不算搭讪?"
"你來得正好,跟我一起去衙門,把虎嘯保出來。"
"虎嘯怎麽了?"
"打架。"
"那還不快走?"
"急什麽?他聚衆鬧事,正該吃些苦頭。"
浩瀚笑起來,"你跟在秋水我認識的那個一臉愁苦的瑤光不大一樣。"
"當然不一樣,現在的我會飛翔!"
"噢?怎麽飛?"
"驕傲,不自卑!"瑤光大聲說,"從此我大哭、大笑,做我想做的事,追我夢中理想,付出努力不彷徨!讓這天再遮不住我的眼,這地再埋不了我的心,放手一為,成敗不論,看我英豪!"
"說得好!"浩瀚鼓掌,"你打算做什麽?"
"浩瀚精通雁國商法嗎?外國人怎樣獲得在雁的經商許可?"
"那需要所在國秋官府的信譽證明文書,還要通過雁的商品檢驗和試銷。"
"沒有證明文書怎麽辦?"
"嗯--除非是雁急缺的緊俏物資,并證明質量優良,可直接申請經商許可。"
"我有主意了!我準備把無業的慶國人組織起來,辦個鹽場。雁國人口多,食鹽消耗大,偏嘴又刁,不吃粗海鹽,本國的那幾口鹽井根本不夠,進口價格又高。但我以前在蓬萊讀過海鹽提純的工藝,我能廉價提取精細海鹽,烏號臨着這麽大的海,不是無本萬利的買賣嗎?哈哈--,我的好記性可不只是記你的藥櫃子!"
"怎麽,經商就是你的理想?"
"民生第一,先讓大家吃飽,樹立起生活的信心,沒錢什麽事也辦不了。這是我現在想做的,但不是最終想做的。萬丈高樓不是一天造起來的。"
"你最終想做什麽?"
瑤光正色道:"我想亦是你想,不是嗎?我們不妨暫時把夢想放在心裏,憋足一口氣,做出點眼前實在的事情來。你願意做我夥伴嗎?"
"非常榮幸!不讓虎嘯也加入嗎?"
"誰都少不了,走吧,接那個大笨蛋去!"
浩瀚對官方交涉果然有一套,了解過情況後,辯了幾句,因為也沒有造成嚴重傷人事故,衙門答應立即放人。
瑤光跟着牢頭進到牢房裏,虎嘯正一臉郁悶。
"你可來了!"
"瞧你一臉不知悔改的樣兒,我該再晚來幾天。"
"你以為我找打架嗎?這裏是誰的地盤,我昏頭了嗎?你看我這一身青,我真要揮拳頭,誰碰得着我一根寒毛?我是在拉架。這些年輕人火氣旺,若不是我拉着,早出人命了。"
"那還不快點出來!"
虎嘯咯咯笑着,一群人出了牢房。
"現在怎麽辦?"
瑤光跳起來,踮着腳尖,費勁的摟住虎嘯的肩膀,"虎嘯想不想作大老板?我們不在雁國人手底下做工,自己開買賣如何?"
"什麽買賣?"
"秘密!你先把賈方找來,我得跟他這老商家商量商量。"
秋官看過瑤光提供的海鹽樣品和報價,非常滿意,立刻批了文書,還批了一大塊地給瑤光辦鹽場。因為食鹽産銷由政府控制,連訂單都一起下了。生意很快紅紅火火地辦起來。
瑤光在鹽場一連忙了一個月,家也沒回。祥瓊來過幾次,也不說話,撂下一籃子精致小菜就走。直到瑤光在鹽場裏發現夕晖在做工,這才想起要回家一趟。
"夕晖,你怎麽在這兒?"
"被趕出來了。你不肯收留嗎?"
"什麽'收留',又不是貓狗,在這兒的慶國人個個都是老板。今天跟我一起回家吧?"
兩人厚着臉皮一起回得家來,祥瓊正在屋裏喂一只巴掌大的藍鳥。
"好雅興!"瑤光走過去湊興似的說。
"什麽雅興?一連一個月都不着家,自己的鳥還得麻煩人家給你喂。"
"我的?"瑤光奇怪的問。
"呆在你屋裏一個月了,趕都趕不走,不是你的是誰的?瞧着漂亮,想逗逗它玩吧,脾氣大的要命,直啄我,真是什麽主人養什麽鳥!"
正說着,藍鳥姿态優雅的飛起來,落在瑤光肩膀上,象頂着個王冠似的,對祥瓊高傲的昂着頭。
瑤光讓藍鳥站在手心上,仔細瞧了瞧,疑惑的問:"燕子?"
小鳥立刻禮貌的點了一下頭。
"怎麽會這麽小的鳥?"瑤光大吃一驚。
"你這人真奇怪,"祥瓊嗤道,"不小能叫鳥嗎?大了不成妖怪了嗎?"
瑤光百思不得其解,這世界真是無奇不有!
祥瓊親自下廚炒了幾樣小菜。
"怎麽?還想舊事重提?"瑤光問。
"呸,好不容易回家來,人家給你接接風,老是懷疑人家圖你什麽似的。"
"祥瓊,我答應你,早晚救他出來。"
"什麽時候?"
"等奪取堯天,天下太平。"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祥瓊無望的喊。
夕晖聞言一驚,"你到底是什麽人?"
"夕晖沒聽虎嘯說過嗎?我是正被景王通緝的僞王。"
"這種事哪敢亂講?你不要命了嗎?"夕晖壓低嗓音,"你放心,這秘密我讓它爛在肚子裏也不說出去。"
但自此,祥瓊再沒提起景麒。
"浩瀚,你說天道是什麽?"瑤光問。
"說不清。"
"你信天嗎?"
"半信半疑。"
"咳,信天幹什麽?"虎嘯插言道,"天給過我們什麽?妖魔、暴君……有一樣好事嗎?"
"什麽暴君?"瑤光問,"予王嗎?還是現在的景王?"
虎嘯見浩瀚雙目一痛,忽然轉了話題,"我們現在靠自己不是活得挺好?你瞧這一年多,雁國各地的慶人不都往我們這兒跑,拿我們這兒當慶國樂園。連劈了旌的家生都逃到這兒,最近浩瀚沒少接了這類家翁告訴的案子。自打祥瓊聯系了往奏的大買賣,連在奏的慶人也大老遠的跑來,鹽場一擴再擴,生意越做越大,年底的排名我們已經是烏號第一大商家了。你看賈方樂的,下巴都快掉下來了。我們現在靠自己的手有飯吃,有衣穿,還給大家買地蓋房子住,一點不比雁國人差。我現在走到大街上,雁國的姐兒直向我抛媚眼。倒是瑤光你,明明穿得起绫羅綢緞,卻還是打扮得像個夥計。"
"這身衣服有什麽不好?幹活多方便。重要的是它時刻提醒我不要忘本,人一旦突然富裕了,往往失去了客觀審視自己的理智心。我們現在的這點小小成就算什麽?距離我最終想作的頂多算萬裏路跨出了第一步,萬丈高樓才壘了一塊磚而已。"
"不錯,但是這萬裏路怎麽走?這萬丈高樓仍然覺得象海市蜃樓啊!"浩瀚說。
"瑤光,有人找。"
瑤光站起來往外一瞅,竟然是延王,旁邊跟着靈秀小童。
延王正想走過去,瑤光已大步迎上來。
"氣色不錯!"
"你嘴裏只有誇獎美女的臺詞嗎?"
"哈!我來是因為在玄英宮裏吃到了你的鹽,特來送'天下第一鹽'的牌匾。"
"你要刺兒的是'鹽',還是'無鹽女'?"
"都有!"
"很好!我跟你去玄英宮,就聽聽你想說什麽。"
鸾嬌正在玄英宮裏寫奏章,這些個進言上書她幾十年來不知已寫了多少車,一本都沒遞上去。往哪兒遞呢?金波宮遠在天邊,一個被流放了的太師的折子誰會看?不過自己逗着自己玩罷了。
這時延王派人來請。鸾嬌不禁心煩,請了幾十年了,自己的态度一表再表,不願在雁國為官,延王怎麽就不死心呢?
鸾嬌無可奈何的換了宮裝前去拜見,老遠就看見延王和一個人并排走來。一個衣着破舊的女人,那身短打扮在富裕的雁國只有乞丐才會去穿,但她偏象穿着世界上最華麗的袍子似的,挺着腰杆,在金壁輝煌的玄英宮裏如穿市井街巷。
"尚隆,我叫你呢。"女人說。
"啊,抱歉。很少有人直稱我的名字。"
"怎麽?不舒服?"
"有點別扭,象在叫別人。"
"你以為現在你是一國之君,我一介布衣,其實穿過墳墓我們都一樣的站在神的面前。這麽叫虧了你嗎?"
"應該說很珍惜這種感覺,五百年裏肯這麽叫我名字的,扳起指頭也數不到十。"
"那也是你自己的問題,不肯放下身段。"
"你以為放不放下由得自己嗎?下一道谕旨說請大家叫我的名字,頂多讓別人認為你是個随和的王罷了。看看歷史,自上而下的大革命從沒有成功的,即使成功了,也是不徹底的。身在其位,其位必有其束縛,王統、君威是天加在王身上的鐵鏈,五百年,鏈子早鏽死了,想掙都掙不脫。此刻我倒真羨慕你自由自在。"
"受教了。"
鸾嬌聽着不禁起了好奇。
"這是慶前太師鸾嬌。"延王介紹。
女人只颔了一下首,并沒有介紹自己,延王見此也不吭聲。
"太師為何被流放?"
"鸾嬌貌不醜。"
"哦,"瑤光明白了,是予王妒忌心做下的蠢事。
瑤光沒再說什麽,扭臉問延王:"尚隆,介紹一下親身經驗,當初你如何接下枭王留下的爛攤子?"
"枭王是慶的先先王,你這話什麽意思?"尚隆不解的問。
"什麽?"瑤光心裏一陣冰寒。枭王不是雁而是慶的先王?
她砰的站起來,自己以前可真是戲說歷史了!她呵呵冷笑,怪不得虎嘯口斥暴君,怪不得慶如今有折山之荒,原來真實的歷史竟然是這樣的!
"為什麽我不知道?這麽重的史實一個人都沒有跟我講過?滿朝文武,滿宮宮女,甚至連景麒,都沒有說過一個字?"瑤光勃然大怒。
"大臣們不說,是因為他們想欺騙你;宮女不說,是因為她們畏懼你;景麒不說,因為他愛護你。更何況,說與不說對當前的現實有什麽幫助嗎?不過讓新登基的王絕望罷了。"延王心平氣和的說。
至此,鸾嬌已完全明白眼前女人的身份,但她仍坐着沒有動,此王與彼王又有什麽區別?
"你要聽,我現在就說給你無防。枭王的名字不光在慶,就是其它國家都是禁忌,鬼一樣的名字。一天裏就把蔭州的小石城五萬人屠了個幹淨,還自認為是千古功勳,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在小石山上立了碩大一塊石頭,把自己做的事情都刻在上面,而且還不滿足,繼續殺戮。十足的瘋狂!蔭州侯立即起了兵,但枭王手下的都是久經殺場的精兵良将,根本不是對手,最後舉州皆亡,歷經千年百代建造修繕的景河大壩也被鑿開,下游麥州一片汪洋。此等千古暴君,天帝立刻降怒,一夜之間王與麒麟全死,之後的五十年,舍身木上一直不結慶的卵果,所以人們才說慶是被天抛棄的國家。"
"別說了,"六太打了個寒顫。
延王并沒有停下,仍繼續說道:"事實上,慶的荒廢也不是從枭王始,早在枭王之前,數代景王一個比一個短命,諸侯割據長達百年,倒是枭王善戰,廣納賢才,征伐各地,重新将慶統一起來。所以,慶的荒廢至少有兩百年了。你知慶兩百年前人口有多少嗎?八百萬,現在呢?我看連八十萬都沒有。"
"你夠了沒有?"六太看見瑤光站在那兒全身抖得跟篩子似的。
"兩百年中,各式各樣的王循環了個遍,什麽也沒成就出來。這就是現實,你不接受也得接受,逃也逃不掉。"延王冷硬的說,口氣不帶絲毫勸慰。
瑤光身體一軟,幾乎昏厥。鸾嬌伸手想扶,手伸到半截,又頓住了。
瑤光摸索着坐下來。原來這就是她接手的國家,怪不得一開始景麒遮遮掩掩,生怕她反悔不登玉座,怪不得他整天撫琴弄蕭對朝政提不起興致,怪不得朝中能臣良将跑了個一幹二淨,舉國百姓逃出家園!這種國家誰還有辦法?還跟靖共争什麽?自己過去真想得太簡單了。
延王站起來,"六太,我們別處走走。讓她自己想想吧,她若要接玉座就得有正視歷史和現狀的膽量。"
天黑後延王再次回來,卻見瑤光象個瘋子似的坐在椅子上拍手大笑,駭得鸾嬌一臉蒼白。六太急忙跑過去,抓住她正噼裏啪啦拍着的手,"你冷靜點!"
不料延王也象被傳染似的,跟着鼓掌大笑起來。六太象鸾嬌一樣,不禁驚駭如遇鬼魅。
延王知她此刻已想通了什麽,在旁邊悠閑坐下,靜待她笑完。
瑤光笑了個盡興,用袖子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我沒瘋,正常得很。"她站起來踱了幾步,情緒高昂的說:"兩百年的天災人禍,這裏面盛着多少代人的悲痛!可是又怎樣呢?即使天厭棄了,慶不是還存在着,依舊沒有滅亡?為什麽?因為人心不死,鐵骨铮铮,這就是我東方民族的堅忍頑強!擁有這樣的人民,我還有什麽可怕?還愁何事不成?"
她向延王昂起頭,"不錯,我為我是達王子孫無比自豪!你雁國當今雖然強盛,卻傲慢浮誇,老大帝國,總有一天,我慶東國會憑着勤勞勇敢、謙遜智慧迎頭趕上!"
"哦?是嗎?現在說這話是不是早了點?"延王不以為然的笑了笑。
"此刻你自然不信。看着慶的現狀還能說出這種話的人不外乎瘋子,小孩,但你別忘了還有一類人--王!歷史的開端就是這麽書寫的,任何歷史都從神話開始!"
鸾嬌霍的站起,慷慨跪下,重重向瑤光叩首下去。瑤光挺立受了一拜,然後伸出手去,将她拉起。
"太師負有教導王的重任,鸾嬌你責無旁貸。從現在起,你的任務就是思考,記住,是為國家的未來,而不是為君王,找出一條可行的光明之路,在你未完成這個任務之前,不要來見我!"
"定不辱使命!"
"走了,"瑤光邁開步子就往外走,"尚隆,謝謝你還我鸾嬌。"
延王跟上去,"你既然要取回玉座怎不提向我借兵?"
"我若開口,你此時肯借嗎?"
"仍是老話--不借。你以為我僅憑你慷慨激昂的幾句話就頭腦發熱?你必須首先向我展示出你的力量。"
"尚隆,你認為我奪回玉座又能如何?兩百年的失望,我不以為人民還會對天選擇的王有什麽期待,至少我身邊的人就是這麽想的。天賜給我的玉座,我不要。我的對手不是靖共,而是無道的天。憑什麽天自己沒選出好君王就要向人民降下災禍?什麽天道?再沒有這麽無理的遷怒!我不信天,我要把慶從天手裏搶過來,還給人民。過去我以為只要奪回堯天,掃清朝廷就可以實施我的理想,但國家的重建,民族的中興遠比建立一個人的王朝重要的多。我要帶領慶的人民,讓每一個人都為自己的命運勇敢的站出來,自下而上來一場翻天複地的革命。如果我成功,我希望後世稱我為'布衣女王',而不是'真命天子',如果我倒下,慶依舊有代代英雄前仆後繼,人定勝天!我的力量源泉是民之海洋,有一天我一定會讓你看到它的浩浩湯湯!"
"天道向來是順者昌逆者亡。"
"曾有人對我說過,自由人該樹立自己的信仰,與天抗!即使這世界毀滅,我自風流,也難被埋葬。"
"哦?什麽人?好大的氣魄!哪天介紹給我。"
"不可能。他是自由人,不會跪在任何人腳下。更何況--"瑤光呵呵一笑,"你不是美女!"
"是嗎?"尚隆腳步一頓,忽然伸手捉住了瑤光的肩膀,目光炯炯徑自直視進瑤光的眼睛裏,觀察了半晌,褐色的眼眸中火花一閃即逝,莫測高深的笑了笑,嘆道:"那可太遺憾了!"
"現在呢?"尚隆送瑤光出宮,"你要做什麽去?"
"當然是繼續辦我的鹽場。即使将來想做什麽,也得有錢有人不是?下一步我交給鸾嬌了,我等她。"
"景麒呢?你不去救他出來嗎?"
瑤光想了想,說:"我連天賜玉座都不要了,還養什麽麒麟?"
"你倒甩得一幹二淨,我卻有個六太整天跟我擡杠,我已快瘋掉!"
冬天的北國雁,比慶要冷得多。雪下了一尺厚,連海岸都結了薄冰。自入冬,鹽産量有所下降,夕晖正埋頭研究工藝的改良方法。
瑤光累了一天,正往回家的路上,就瞧見這麽幅情形。幾個夥計正把一個比乞丐還邋遢的醉鬼從酒館裏四腳朝天丢出來,醉鬼爬着還想往裏進,肩膀被一腳踩住。
"你說我們怎麽處理這只酒蟲呀?"
"不如丢到墓地去吧,醉死下黃泉也順路。"
幾人呵呵笑起來。
"老子殺人無數,死也要拖幾個墊背的。"醉鬼掙紮爬起來,掄起拳頭搖搖晃晃砸過去,但輕易就被閃過,自己反被踹了一腳,跌在地上,這回再爬不起來。
那幾人還想再擺治擺治他,瑤光已看不下去,站出來說道:"他欠你們多少酒錢,就值得你們這麽欺負人?"
一個夥計眼睛餘光瞟了一下瑤光破舊的衣衫,不可一世的道:"多管閑事嗎?十壇酒,你想替他付帳?"
剛說到這兒,被旁邊一同伴扯了扯衣角,小聲告知,"鹽場大老板。"
夥計立刻換了張臉,"呦,對不住,小的眼拙,沒瞧出是您。"說着哈了下腰,"不瞞您說,這人到店裏偷酒喝,至少一個月了,每天至少十壇,不給還打人,您瞧我臉上這道青。我們店小利薄,這烏號城裏誰不知道您老專好扶弱,老板您捧捧場?"
酒館夥計一向刁滑,瑤光不以為意,"酒錢我可以給你,不過你臉上這傷真是他打的嗎?"瑤光彎腰看看醉鬼,"醉成這樣的酒蟲,我看就是掄拳頭恐怕也跟棉花似的。"
"瞧您老說的,我象訛人銀子的人嗎?別看這家夥這會兒軟得跟稀泥似的,酒勁一醒,一身蠻力,真打得人鼻青臉腫。"
事實上此時鼻青臉腫的那個人正躺在地上。
瑤光笑了,對夥計勾勾手,"把臉湊過來我瞧瞧。"
"您老驗驗傷。"
"不錯,"瑤光點點頭,"醫藥費我也一并給了你吧,而且加倍給你,不過--",瑤光一拳上去,揍出個黑眼眶,"你得真鼻青臉腫才行!"說着掏出錠金子砸到夥計臉上,又敲出個金光燦爛來。
幾個夥計吓了一跳,拾起金子灰溜溜躲進酒館裏,聽見掌櫃在裏面罵道:"小不長眼睛的,也不看看得罪的是誰?……"
瑤光向醉鬼伸出手去,"起來吧。"
醉鬼甩開瑤光的手,想站起來,無奈全身跟沒長骨頭似的,又趴下去。
瑤光嘆了口氣,蹲下來,拉起醉鬼的胳膊就想背起來,不料這醉鬼醉歸醉,卻重得跟大象似的,試了好幾遍,才拖着背起來。
醉鬼也不合作,只任她背下去。他頭枕在背上,那面背瘦削窄小,帶着勞動過的汗味。真懷念啊!依稀記得很久很久以前,媽媽也是這樣背着他離開村子的--
"媽媽,村裏人為什麽趕我們?"
"因為你是半獸啊!"
但那時,他還太小,根本無法體會'半獸'二字對人生的冷漠殘酷,只知道媽媽的背好溫暖、好溫暖,可以安心的依靠睡去……
瑤光艱難的往家挪着,身邊忽然一陣風過,六太騎着頭鄒虞落在身邊。
"六太!快下來,借你的鄒虞一用。這頭醉象快把我壓死了!"
鄒虞馱着醉鬼很快到了家,祥瓊尖叫着跑出來:"你又弄回什麽人來?哎喲這個髒啊!還往床上放!過後誰來洗床單?"
"叫夕晖請對面的大夫來,這人面目浮腫,酒毒中的不輕。"瑤光說道。
"這人是誰?"祥瓊問。
"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往家裏領?"
"大冷的天,總不能讓他躺在雪地裏凍死吧!"瑤光擺擺手制止祥瓊的尖嗓門,"祥瓊替我照顧一下這人,我現在有客。"
"要我做?你看他惡心的--"祥瓊抗議的話說到一半,看到随瑤光一起進門的小童,此時已取下頭巾,一頭金黃的頭發閃閃發光,立刻住了嗓門。
"六太找我什麽事?"
六太呆坐半天一聲不吭。
"為景麒的事嗎?"瑤光又問。
六太忽然滴下淚來,"我們一場朋友瞧着他都傷心,你是他主人反倒連問也不問。"六太哭了半天,又說,"你不開口,我們也沒法自做主張去救他,他天天等你頭發都白了。"
"眼下要做的事太多,顧不上。"瑤光皺着眉頭說,"再說,長幾根白頭發有什麽要緊,哪個慶國人沒受過苦,憑什麽他就得養尊處優?"
六太砰的站起來,"鄒虞你留下,尚隆明天等你回話,你考慮一下吧,金波宮的情況我已經偵察好了。"
當晚,瑤光因為自己的房間醉鬼睡着,宿在祥瓊房裏。祥瓊看她翻了一宿的身,自己也了無睡意,卻不敢擾她,只在黑暗裏瞪着大眼睛,動都不敢動一下。
祥瓊心裏明白她的難處,她已定下自己未來要走的路,有遠大的理想和滿腔的抱負,不想過去的任何來動搖或阻斷。她與所有人建立起共濟共進的夥伴關系,這種平等讓她力量倍增,已無法适應君臣主仆的巨大落差。
一大早,瑤光騎上鄒虞走了。祥瓊一句請求的話也不敢說,不能說,心裏忐忑着,不知瑤光到底下了什麽決定。
瑤光來到玄英宮,在一片池塘邊找到尚隆。他正舉着根釣竿專心垂釣。瑤光不好意思打攪,靜靜站在一旁,随便往水裏掃了一眼,這才發現怪異。水塘裏一片空空,他的釣竿上不光沒下餌,簡直連鈎都沒有。
"你在--釣魚嗎?"瑤光不解的問。
"這塘裏莫說條魚,連只王八都沒有。"尚隆答。
"那你釣的是什麽?"
"心情。"
"無形的東西如何釣?"
"你不妨試試。"尚隆說道,拿了一根無鈎的釣竿遞給瑤光。
瑤光也學尚隆的樣子面水坐下,但她舉了半天釣竿,思緒一片紛亂,什麽樣的心情都體味不出來。
"勤思考是好事情。"尚隆忽然說,"但這天下事并非靠理智就全能完滿解決,當你不知道怎樣做時,不妨把思想關閉起來,只問問你的心,看它想怎麽做。"
心嗎?瑤光此時覺得苦澀。
靖共斷不會為難麒麟,所以景麒不會有生命危險,救出來了卻不知如何安置他。我喜歡現在的與大家融入一片的生活方式,但只要有景麒跟着自己,就什麽都沒了。而一旦救他出來,靖共會采取什麽手段也難以預料。不救出來又怕将來因此受制于人。
可是,心啊,無論走到哪裏都在牽挂。他是我在這個世界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第一個真正關心我,愛護我,以我為天地的真心人,甚至是我曾經愛慕過的人。讓他得自由,是心底裏怎樣也無法掩藏的吶喊。
瑤光用力得握着釣竿,手指關節繃緊的發青。
為什麽不呢?我就順從與心,救他出來。他也是慶國人,讓他作我夥伴,共同為慶的未來貢獻一份力量。
"既然決定了,我們這就走吧。"尚隆已站起來。
"現在?怎麽走?帶多少兵?什麽計劃?"
"對,就現在。騎使令去,只有你、我、六太,用不着計劃,你那個天官長玩忽職守,金波宮守備松懈得還不如老百姓家。"
"難道不是陷阱?"
"六太仔細探察過,景麒被封印了,他自己動不了,只有幾個宮女服侍着,确實沒有派人看守。"
"這說明什麽?"
"只有一種可能,靖共手中有碧雙珠,有恃無恐,料定你即使救出景麒,也解不開封印,他變不了麒麟,無法證明你景王的身份。"
"可是碧雙珠現在在我手中!"
"這倒奇了!"尚隆露出思索的樣子,"不管怎麽說,先去看看,若真有陰謀,立刻放棄。"
"我先聲明,我是半點武藝也不會,你一國之君,萬金之軀親自範險,也實屬不智。"
"我們悄悄的把人救出來,人少反不易暴露行藏,你該不會以為我會為了一個人就大兵壓境、混戰一場吧?親自範險,讓我那一大票迂木臣子急一急,不也蠻有趣?怎麽?信不過我?我可是雁國第一劍客。"尚隆毫不臉紅的說,
"你倒藝高人膽大,或者該說行為無狀。為什麽不自稱天下第一劍客?"
"不敢。"尚隆正色坦言,露出少有的謙虛,"有一個人,至今尚未與他分出勝負,怎敢自封天下第一?"
"是什麽人連五百年的老妖也要佩服一下?"瑤光玩笑道。
"一個最不該拿起劍的人卻是個天生的劍客。可惜啊!"尚隆長長嘆息,"已經去世很久了!不能再次切磋武藝。"
晝與夜的更疊沒有分界。
多少個長夜漆黑漫漫,多少個白晝幽夢連連。
"景麒,我來接你了!"她微笑着伸出手來。
"你終于來了!真的是你嗎?我等得太久,反不敢相信!"
景麒也伸出手去,想握住她那雙渴盼已久的溫暖,卻只抓了一片空。她的影像如水面的倒影,微波蕩漾中散去。
景麒立刻驚醒,只是個夢。
但只要閉上眼睛,這個夢就會反複出現,看她一次次從夢中穿過,來了,又消逝。久而久之,即使是在夢中,景麒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置身夢裏,她是水中月鏡中花的虛幻。因為這樣的夢沒有顏色,一個比一個寂寞,折磨着等待的心,塗滿了失望直到絕望的灰暗。
"景麒!"她又來了,卻沒有伸出手,而是撲上來,将自己抱在懷裏,"景麒,對不起!"
多麽不同的夢!為什麽要說對不起?這本是我該說的話,從沒有為你做過任何事,你一個人的寂寞,我終于體會。
景麒木然的想着,卻見從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裏撲簌簌湧出淚來。
這不對!她一向好強,決不會在人前流淚!你是為我流淚嗎?我好快活!
景麒驀的意識到,這回夢充滿了缤紛的動人色彩,她流着淚的臉正倒映着金黃的燭火,黑色的眼眸載滿了遠方而來的溫柔與憐惜。這樣的夢--太美!太好!太不真實!可是,不要為我哭泣吧!即使是在夢裏。我願用一生的自由換取你的笑顏!景麒突然渾身顫抖,原來自己苦苦追尋苦苦等待的,是千萬裏找到一顆心,從此不離不散!愛,是夢中無盡的期待,在電光火石的剎那,化為心弦的振顫,将靈魂燃燒起來。
他一陣輕松,為自己終于找到皈依而陶然,滿心歡喜的沉浸在五光十色的夢裏,安然睡去。
"你這只麒麟怎麽回事?別人來救他,他反倒睡過去,叫也叫不醒。"尚隆抱怨着。
瑤光擦了擦淚,"他一直這麽等着我,滿頭金發生生全白了,現在一放心,自然累得睡去。我的麒麟自己不會數落嗎?要你唠叨。快,把他背起來。"
"要我背?"尚隆眼中寒光一閃。
"我是女人,六太是小孩子,這裏只有你人高馬大,你不背誰背?"
尚隆已斂過森寒,又是一派潇灑,"這時你倒自稱是女人了。唉!為美人鞠躬盡瘁原是我輩男兒本色。"
"別貧嘴了,快走!"六太催促道,"有人來了。"
三人閃出外面,卻見唯一的通路盡頭已站了一人,黑影魖魖。尚隆毫不遲疑的拔出寶劍,六太也呼出使令守住路口,那人立刻就能血濺當場。不料那人影并不躲閃,更沒有呼喚侍衛,反迎着劍尖而來。
瑤光急忙按住尚隆持劍的手。
"嘉熙!"
"不留活口,否則驚動他人,今日你我難出宮門!"尚隆兇惡的說。
瑤光嘆了口氣,她至今仍不明白剛正的嘉熙為何會背叛自己。
嘉熙不作聲,側過身去讓開路來。
"我們走吧!"瑤光拉着尚隆快步走出。
嘉熙看一行人漸遠,跪倒在地,向遠方重重叩首下去。
"怎麽辦?連臺輔也到了雁。"迅雷慌張的問,"嘉熙那個老東西,我一向看着不可靠,一定是他又投靠陛下把臺輔劫走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嘉熙那個兩面派嗎?我放着麒麟不派人看守,自然是不怕人來劫。"靖共悠閑的坐在太師椅裏,細細品着香茶。
"這麽說--碧雙珠在您老手中?"
"不在,但我把它放在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了。而且,施封印的人向我保證,就是碧雙珠也解不開他下的封印。不錯,頂多解得了半道封印,這世上沒人解得開全部。"靖共滿不在乎的說,"嗯--這游戲真是越來越有趣了!"
"看到了吧?金波宮裏的僞王簡直和你象一個模子出來的。不過,你那個嘉熙怎麽回事?牆頭草似的,到底倒向哪邊?"尚隆不客氣的問。
瑤光靠在椅子裏呆了半晌,"此時我想起一件事來。玉葉臨死前曾質問嘉熙為何'一錯再錯',當時沒注意,現在細想是話中有話。如果我是他第二個錯的話,那麽第一個錯是什麽?會不會是靖共抓着他第一個錯的把柄?但若嘉熙真是名副其實的貳臣,當初任命他為天官長時,玉葉又怎麽會贊同?玉葉講過,嘉熙在枭王時官任天官長,至于後來辭官的原因,玉葉象是懷着極大的恐懼沒有講。在金波宮時,嘉熙給我的感覺是相當踏實正直的一個人,什麽樣的把柄能讓這樣一個人甘受操縱?啊,我想得頭都破了,實在想不出。"瑤光甩了甩頭,不再思考沒有答案的事情,"我想暫時把景麒留在玄英宮,等我那邊安排好了再來接他,暫時拜托給六太,可以嗎?"
"不怕我欺負他嗎?"六太呵呵笑着,一臉的詭谲。
"人小鬼大!"
瑤光正安排着,景麒忽然一臉駭然冷汗的闖進來,完全失了平日的禮貌和穩重。
"主上!再用碧雙珠!我變身不成麒麟了!"
瑤光和尚隆聞言不禁面面相觑,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
瑤光連忙掏出碧雙珠,放在景麒額頭,"怎樣?"
景麒搖搖頭,"只剩少許靈力,頂多施些無聊小術,連召喚使令也作不到。"
"怎麽可能!"六太不可思議的說,"這天下絕沒有碧雙珠解不了的封印!能将麒麟封印的人這世上本就沒有幾個,哪還有人法力高強到設下的封印連天帝創世之初賜下的碧雙珠也解不開的?"六太再坐不住,咚的從桌子上跳起來,"那人是誰?你認識嗎?"
景麒還是搖頭,"事情太突然,我沒看見臉就已昏了。不過,如果靈力恢複,我相信可以分辨出他的氣息,進而找到他。"
六太一臉驚詫,"你瘋了?那麽恐怖的人,你還去找他?不是伸着角等着再讓人封印嗎?"
"這事太匪夷所思,"尚隆道,"靖共手下有這等能人,也難怪他有恃無恐。瑤光,你要更加小心了。"
"沒關系,靈力失了有什麽要緊?"瑤光對景麒溫柔笑笑,拍了拍他的手背,勸慰道:"只要有手有腳,還是能做成許多事。封印嘛,既然有人能封上,自然找得到人能解開,咱們慢慢留意就是了。"
景麒望着她的笑顏,心中一熱,一時竟癡了,原來她的微笑竟然這麽燦爛暖人,以前怎麽從來沒發現呢?自己可真是眼瞎了。他竟不再覺得封印是件可怕的事,變身不成有什麽要緊的,自己還是她的麒麟,這世上誰也否認不了。
六太忽然想起了什麽,眼珠一轉,"呵呵--你現在這張臉可比以前那張死人臉生動多了,準能迷死一大票女人。要靈力幹什麽?這不就是最好的武器嗎?"六太站到桌子上,拍着景麒的肩膀,"哈哈--大個兒,怪不得你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