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白得象個小老頭兒,沒有靈力了--"
景麒看着六太似笑非笑的臉,小時候遭受的種種捉弄又歷歷在目,不禁毛骨悚然。
"眼下就有一人,說不定知道解除的方法。"尚隆插言,"離此不遠的丹霞山白鷺書院,有位叫作遠甫的老仙人。"
"遠甫?!"景麒高興的呼叫失聲,"松伯乙悅也到了雁嗎?"
"去年游歷來此,說是黃道主慶的軒轅星從雁境升起,因此到我雁國來觀象。"
"你怎不早告訴我?"瑤光不滿的說。
尚隆笑了,"象松伯這樣的得道仙師,萬事講究的是個緣法,時機未到自然是見不到他老人家的。我們現在去吧?"
丹霞山白霧缭繞,山峰雖高卻沒有積雪,松柏挺立,倒像四季如春的蓬山仙境。一路拾級上山,碰到的多是夾着書卷的書生,或獨自搖頭晃腦的朗朗吟誦,或三五成群激烈辯論,更增了瑤光急欲一見這位傳說中人物的迫切。
遠遠的,書院大門已現,門口立着一眉目清秀的書童,風采已是不凡。
"請延王陛下、景王陛下和兩位臺輔随我來,仙師已在聽月閣恭候多時。"
瑤光聞言不禁心中暗暗稱奇。尚隆和六太已肅穆的跟在書童身後魚貫而入。進去時,松伯正閉目打坐,書童也不通報,靜靜給四人設了座位,便垂手肅立一旁。
瑤光向這位聞名遐爾的仙長望去,只見他須發皆白已難猜測年紀,雖然瘦削卻面色紅潤猶如朝霞,端的仙風道骨,萬人景仰。
"紫氣東來,金光淩日,必有王者降臨。"松伯仿佛知道瑤光的疑問,開口解釋道,此時已睜開眼睛,雙目如炬,洞穿萬事。
"仙師可知碧雙珠為何解不開景麒的封印?"瑤光開門見山的問。
"老朽昔日曾讀過一本手記,裏面記載了上古第一神匠鬥邪曾使用過一種血咒,鬥邪邪法高強,跳脫常世,不受控于天,更企圖滅神。如果世上真有碧雙珠解不了的封印,恐怕就是它了。"
"何謂血咒?"景麒問,"我從未聽說過。"
"施咒人用自己的血下封印,這種咒術要有極其強烈的恨意并配有極高強的靈力輔助。當今世上,除了十二麒麟,只有少數幾人擁有如此高強的力量,臺輔可想出什麽人來?"
景麒搖搖頭,"我從未與人結仇,仙師指的那幾人,一向友情篤深,絕無可能。"
"可有解法?"瑤光不由得性急。
"年代久遠,是否有這種血咒,手記的真實性都已不可考,更不用說怎樣施咒,以及如何解法,更無典可尋。"
"這麽說毫無辦法了?"
松伯搖搖頭,閉目不再說話。書童見狀伸手打了個請,示意衆人離開。
衆人正邁步出閣,忽聽松伯在身後叫道:"臺輔若想解除封印,須知血咒是連環鎖,所以碧雙珠只解得開半道封印,必先找出前面被封印的各環,才可等待機緣,反其道一舉消除。"
"什麽?那若是前面被封印的人有成千上萬個,豈不是要找一輩子!"六太急躁的問,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頭頂,覺得頭皮發麻。
松伯不答,再次進入禪定。
四人沉默着走出書院。
瑤光皺着眉頭問:"這個鬥邪為何背天?"
"相傳鬥邪原來也是正道之神,為保護世界失去了所有親人朋友,流幹了鮮血,最後連深愛的女人也慘死,天帝不肯賜他愛人永生,才發了狂,集合天地邪氣打造了一把'滅神劍',企圖讨伐天帝,但劍造好後,他卻用來自裁了。"景麒立刻答道。
瑤光渾身冰冷,這就是背天的結局嗎?我錯了嗎?不!事有當為,故雖千萬人,吾往矣!
景麒似乎并沒有因封印解不開氣餒,一臉的神采飛揚,緊緊跟在瑤光後面,"主上怎麽穿着這麽破爛的衣服?"
"你覺得丢臉嗎?"
象個叫化子,景麒心想,我的王該一身金燦燦的龍袍,端坐于玉座之上,讓所有人都羨慕我!
"總歸不妥,有失王儀。"幾年不見,他的王更氣派了,怎能不讓他欣喜!更何況她現在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的手握住。自己若是此時當着延王和六太的面向她告白,她會不會羞紅了臉?喔--那模樣一定可愛極了!
瑤光回過身來,看見他不知為了什麽事滿臉興奮,仍然是以前那副不知人間疾苦的尊貴相,心裏一沉,已滿心失望,只覺得兩人仿如隔世。她不禁惱怒,"不錯,你若以為我還是王,那可跟錯了主人,我如今是乞丐,養不起高貴的寵物。"
景麒望着瑤光,那雙眼睛不僅冰冷,甚至是帶着--厭惡。他心髒一縮,抽了口涼氣,不知如何是好。
"六太,"瑤光生硬的叫道,"人是你要救的,現在交給你,以後別再來煩我。"說完,已轉身飛快離開。
"主上去哪兒?"景麒急忙追上。
"住口!誰是你主上?我們現在就講清楚,我謝謝你讓我作了半年昏王,現在救你出來當作報答。從現在起,你我各不相幹,我不再是你主人,你也用不着對我卑躬屈膝!"
景麒做夢也料不到會聽到這樣一番話,這世上怎麽會有不相幹的王與麒麟呢?更何況他剛剛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震驚的完全呆住了,覺醒過來時,瑤光已沒了人影。他回頭看向延王,想為這番不可思議的話尋求個聽覺上的否定,卻見延王也是一臉冰寒。
"你以為她現在身上那套破衣服得來容易嗎?她吃過多少苦,闖過多少關才一路走到今天!你只知道養尊處優的睡覺,現在還有臉笑她褴褛?睜大你的眼睛仔細看看,她是一只多麽光芒四射的火鳳凰!"
酒能致幻,一點不假。此刻的他正身處一片幻境,溫暖柔軟的床,紫檀的熏香。
這時門開了,探進一只小巧玲珑不盈一握的女人腳,淡粉的繡鞋,繡着一朵姹紫嫣紅的牡丹。手出現了,托着托盤,白瓷的碗中散着藥香,那雙比白瓷還要瑩潤潔白的手找不出半點瑕疵。曾聽一些好美之徒說過,最美的女人不看臉,若連手和腳都驚豔無倫,那才是絕代芳華。他不敢看她的臉,生怕一旦看了,陶醉的感覺太過,反而會散。
"醒來了?"女人悅耳動聽的聲音溫柔甜美。
世界的中心是五山,仙境中的蓬盧宮住着麒麟和世界上最美麗的仙子。莫不是我已轉世生為麒麟?那可太好了,從此與血腥無緣。
仙子将他扶坐起來,在背部墊了個舒服的枕頭,"好些了嗎?喝點藥吧?"
他只是木然不知所措。
仙子櫻唇微啓,将藥輕輕吹了吹,"已不燙了,"玉手執起小勺,将藥水喂進他的口中。
他心中一動,帶着莫名的蠢蠢,受寵若驚的一下坐起來,"我自己來。"他拿過藥碗,咕咚一口一飲而盡。
不料,仙子見狀砰的站了起來,幻境散了,頃刻間溫柔全沒了,"好哇!你早沒事了,卻躺在床上裝病,讓本公主伺候!"說着,拾起掃床掃帚霹靂啪啦的打在他身上,"還不起來!哎喲!這個惡心!虱子、跳蚤、白蛆掉了一床!"
他不顧一切的狼狽逃出。怎麽會這樣?在自己最潦倒的時候卻被仙子都看去了。
"站住!"祥瓊叫道,"你現在跑了,過後她又向我要人,我豈不是又要破一面鏡子!"
他這時哪裏還顧得了什麽鏡子,急欲奪門而出,袖子卻被扯住。
"這麽就走了?想白吃白住人家的嗎?"
他已極大的角度扭着臉,不敢看向她,生怕她眼中有一絲的鄙夷,"你要如何?"
"在這兒給我作工,直到還清你的飯錢藥錢為止。"祥瓊刺兒了他一下,不想這人倒有幾許骨氣,不占人便宜,轉身找活幹去了。
祥瓊瞧着他幾天,要他幹什麽,他便幹什麽,簡直比夕晖還好使。但酒瘾一發作起來立刻跑得沒影,酩酊大醉了才晃着摸回來,這時人就會變得很猙獰,想勸他喝點醒酒茶或是洗個澡換件幹淨衣服,他反而睜着血紅的眼睛兇惡以對。他象是心中有許多苦,壓得不敢好好生活,祥瓊想着,不禁有些憐惜。
"你叫什麽?"祥瓊問。
"随便你。"
"我問你的名字。"
"死人沒有名字。"
"為什麽作活死人?"
"因為該死,死一千遍一萬遍也不夠,天堂進不了,地獄人太滿,三界間活受折磨。"
"你讀過書?有才學的人不該整日沉浸酒缸。講講你的故事吧?"
"那不是故事,是魔鬼的咒怨,你這樣的女人不該聽。"
"只要你講,我就聽。"
他嘆了口氣,什麽也不肯說。
那是個兵荒馬亂的年月--
母親背着他走過一村又一村,最後再也走不下去。
"寶寶,對不起了,媽媽實在太累,不能陪你了。你快快學會變身成人吧,也要學會控制自己的力氣,不要傷害別人,也別傷到自己,乖了--"
他陪在母親屍身旁哭了好久好久,總算明白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關心自己的人,沒有人教育自己,學不會怎樣變成人,如何控制自己的天生神力,只有四不象的在人群邊緣晃蕩,受着冷漠、白眼、驅逐……終于流落荒野,與野獸為伍,再不複人性。
"好大的熊!"那是一個英武的身軀,彎弓搭箭。
他避無可避,也不想再掙紮下去,箭已連珠離弦,卻半路陡地改變了方向,哚的一聲釘在他頭頂的樹上。
又閃出一人,滿頭金發,比黃金的色澤還要純正,"陛下,不是熊,是半獸。"
"噢?有趣!這麽大的力氣,若是用在沙場上,倒可以成就一員猛将。"那人毫不畏懼走近他,伸手拍着他的頭頂,"小熊,跟我走吧,我會讓人教導你如何變身,如何使用你的力量成為一名武士,到那時所有人都會對你跪下,你再不用躲躲藏藏。"
那是他聽到的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為了再次聽到這個聲音,他苦練武功,一步步從血雨腥風中爬升。
"很俊俏的小将軍嘛!"聲音說,"我記得你,是林子裏那個熊半獸。"
他不禁熱淚盈眶,深深跪伏于地,"臣有幸得蒙陛下賞識,雖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有趣!一個人的忠誠心到底能激發多大的力量呢,我倒想看看。"聲音笑着說,"将軍只有武功是遠遠不夠的,你若能精曉兵法,百戰百勝,我便封你為帝國第一将軍,從此随侍在我身旁。"
百戰勝,談何容易?但他還是做到了,從此可以追随他南征北讨,終于統一了日出大帝國。
有一天,聲音說:"将軍在和平時期就沒了用武之地,無聊吧?"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難為你如此忠心,我們去打獵吧?"
"小石城周圍都是村落和高原,沒有理想獵場,陛下想打什麽?"
"小石城在軍事上有什麽地位?你答答看。"
"小石城是雁慶公路最後一站,占據小石城,敵人将無退路逃入雁境。"
"很好!小石城最富裕的是什麽?"
"石頭。"
"錯。是人!我們今天就來獵人。"
"陛下?!--"
"去吧,讓我瞧瞧你的忠心。"
翌日,祥瓊哭哭啼啼的回來,"賈方滿腦子只認錢,倒也罷了,你跟着我這麽久竟然也一句話不說,眼瞅着我被人家欺負。"
"不就是被那人碰了碰手嗎,算得什麽損失?咱們可結成了大買賣!"夕晖不以為然的說。
"你還說?口水都流到我手上了!惡心死了!醉鬼,快打水來!"祥瓊一邊洗着手,一邊哭泣着,"你們瞧着,等瑤光回來,我一定要告狀,你們這些個死男人,仔細着皮!"
"哪只手?"醉鬼忽然問。
"沒見我正洗着嗎?還問!"
"我問那人哪只手碰了你。"
"右手。"祥瓊不耐煩的答。
醉鬼不再多說,轉身進了柴房,抽出柴刀別在腰畔,已跨步出屋。
祥瓊心裏一驚,連忙追出,"你去哪兒?砍人家的手嗎?就不怕吃官司?"
"正想嘗嘗牢飯。"醉鬼皮肉不動的說。
祥瓊望着他,他仍然一身邋遢,這一刻祥瓊卻覺得溫暖,想投入他寬闊的肩頭真真正正哭一場,但她卻意外歡樂的笑了。
"說什麽蠢話!你若因我吃了官司,她回來還不知要發多大的脾氣呢!怪吓人的。"
"她是誰?背我回來的人嗎?"
"除了她還有誰會随便拾人回來?她叫瑤光,是我姐姐。"
"不是親姐妹吧?你們性子相差太遠,她太不像個女人,而你太女人。"
祥瓊聞言心裏一甜,"總算碰到個有眼光的人,"說着白了一眼夕晖,"真不知你們這些人着了什麽魔,就會一天到晚蒼蠅見了蜜糖似的圍着她團團轉,有美不識!"
正說着,瑤光推門進來,吃力的背着個大麻袋。
"夕晖,看看我帶什麽回來了!"
夕晖迎上去,幫她卸下行李。
"忘憂果?!"夕晖樂得一蹦三尺高,"原來這些天你回慶去了!你既然有來去自如的本事,怎不也帶着我一道回去?哎呀,有多少年沒吃到家鄉果了!真想念呀!"
"夕晖想回去?"瑤光問。
"當然了,他國萬兩金也及不上故鄉一撚土啊!"
瑤光沉默了,在一邊随便的坐下,看着夕晖興高采烈的大把抓着果子,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祥瓊瞅着瑤光臉上沒半點喜色,心裏一涼,思忖着恐怕是救景麒不成,也沒再問,生怕她此時心裏厭煩,自己反讨了個沒趣。
醉鬼也看着瑤光。上次醉得太狠,沒瞧清楚她的模樣,現在看上去也平常,只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炯炯發亮,深不可測,仿佛在漆黑的夜裏也能放射出萬丈光芒。
"夕晖跟我把果子扛到鹽場去吧,讓大夥兒都嘗嘗。"瑤光似乎經過長途跋涉,身心疲憊,但仍然站了起來。
"明天吧!今兒都這麽晚了。"夕晖滿腮幫子的果子,含糊的推脫。
"等明天?這果子在你這饞貓嘴裏還剩得下來嗎?"祥瓊刺兒了一句,"快去吧!"
"你知道什麽?我敢多吃嗎?忘憂果是會醉人的,不信你試試,保你吃不了十個就醉得管我叫哥哥。"
醉鬼嘗了兩個,把袋子紮了起來,輕松的扛在肩上,"我随你去。"
瑤光從上到下打量了醉鬼一圈,"還沒問壯士怎麽稱呼?"
夕晖被醉鬼搶了個先,正不樂意,插言道:"我已經絞盡腦汁,使盡威逼利誘的功夫,他就是不肯說。你本事,能撬開他的嘴,我服你!"
瑤光白了一眼夕晖,"人家既然不想說,你耍什麽聰明?以誠待人,人家自有告訴你的一天。"
夕晖一臉沒趣,扭頭裝模作樣跟祥瓊聊起來,"說起這忘憂果呀,還有個故事,有個傻乎乎的小夥子在忘憂樹下等情人,結果情人一直沒來,他一傷心就大吃起果子來,不料吃得太多,等醒來時已過了百年,美人兒也早化成枯骨了……"
瑤光心裏一酸,我何嘗不在等待?忘憂果啊,忘憂果,如果你真能讓人忘憂,我倒也想一醉百年。她看了看手中的果子,還是收了起來,一口也沒吃下去,帶着醉鬼出了門。
兩人往鹽場走着,老遠就有人看見,高興的叫起來:"瑤光回來了!"立刻有幾人沖出來迎接。
"瑤光這幾天去哪兒了?也不知會一聲,我正擔心着。"虎嘯迎出來,"怎麽?有心事嗎?氣色不太好。"
"沒有!"瑤光抖擻起精神,"我回慶去了,給大家帶了點特産。"
"什麽?"虎嘯一驚,"你不要命了嗎?萬一被抓怎麽辦?好歹也讓我陪着你一道去。"
"有兩個放心的朋友陪同,一路平安。倒是這幾日讓虎嘯多操心了。"
正說着,旁邊幾個人已歡呼起來。
"忘憂果!"
"虎嘯不來我們可都吃光了!"
虎嘯拿起一個果子,卻一反常态,小口小口的細細嚼着,邊吃邊欣賞,"瞧着它可真想家呀!"
"虎嘯也想回慶嗎?"瑤光問,"我以為你四海為家慣了。"
"再天地為家,有時也會想故鄉水、故鄉人啊!"虎嘯悵然慨嘆。
"就是,哪有不想回家的人啊!"其它人七嘴八舌的附和。
"是嗎?"瑤光輕輕的問,聲音幾不可聞,随便靠在一麻包鹽上,仰望着天空,"寧愛本鄉一撚土,不戀他國萬兩金!唉--"
虎嘯瞅着背果子來的醉鬼,"新來的?"
醉鬼低着頭不答。
"瞧着你眼生,但又有點眼熟,我們以前見過嗎?"
醉鬼還是不答。
虎嘯卻越看越仔細,忽然咆哮道:"我可認出你了!"說着,一指大門,"滾出去!"
瑤光立即跳起來,"怎麽回事?"
虎嘯也不答,怒氣沖沖的扭頭就走。瑤光追上去攔住問:"到底怎麽了?"
"怎麽了?你結交人也不問底細嗎?他是劊子手青辛!跟着枭王殺了多少人!"虎嘯一甩手把瑤光甩到一邊。
青辛也已沖了出去,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晃蕩,看見一家酒館立刻一頭紮進去,不料卻被一人攔住。
"把這個包裹幫我背回家。"瑤光說。
青辛想一掌把這個多事的人打到一邊,但看到她的眼睛,什麽動作也做不出來了。那眼裏沒有憎恨,仿佛不知道他是誰,仍然以為他是街頭那個需要人襄助的醉鬼。
一路上瑤光什麽也沒說,一直走到家門口,才停下來,也不開門,兩人站在黑暗裏。
"後悔嗎?"她問。
"怎一個悔字了得?"
"進去吧。"她說。
青辛剛掩上房門,門卻被人從外面用大力破開。浩瀚手提寶劍紅着眼睛闖進來,後面跟着虎嘯。
"你還認得我嗎?"浩瀚嘶啞着嗓子,咬牙切齒的問,"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你!我已找了你一百年了!跟着你的惡魔主子滅我蔭州百萬人口,還有臉活到現在?天瞎了眼,我卻沒有!受死吧!"
"我也找了你一百年了。"青辛跪下去,将頭探出。浩瀚淩空舉起寶劍。
不料人影一閃,瑤光已挺身擋在中間,浩瀚收劍不及,将瑤光的頭發削去一大片。
"你做什麽?你知道他是誰嗎?"浩瀚滿腔仇恨不得發洩,幾乎瘋狂。
"知道。"
"我看你不知道!他是殺手!魔鬼!"
"他是什麽人我清楚得很!他是殺手不錯,但還有人心,不是魔鬼!放下劍!我說放下劍!否則從我屍體上踏過去!"
"你今天護着他,我們今天就分道揚镳!"
"我為什麽要護着他?犯下這等滔天罪行的人,就是死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夠,我為什麽要維護?我護的是你!殺了他你能得到什麽?只剩下無底的空虛罷了!你還有你大好的人生要走,我們還要一起将抱負實現,握着仇恨的人,怎能給他人帶來光明?"
瑤光回身電閃雷鳴的給了青辛一串重重的耳光,打得他兩眼昏花,"一死了之不是太便宜了嗎?你既然知道後悔,就該做出點無悔的事來,天天泡在酒缸裏逃避罪責給誰看?既然知道給別人帶來了痛苦,就該把別人嘗過的苦都嘗個遍!站起來!"瑤光又接着扇了他一串耳光,"你不會贖罪嗎?會不會?會不會?"
青辛嚎啕着爬起來沖了出去。浩瀚一陣無力,手中劍當啷一聲落在地上,人已随着坐倒在地,失聲痛哭。瑤光心裏艱難苦澀,也坐在井臺上哭泣起來。虎嘯想勸卻無言,只在一旁擦着眼淚。
10
一大早,夕晖打開院門,就見一人僵直站在門口,也不知站了多久。一頭銀色的長發幾乎垂地,面色極度白皙,容貌過于出衆,再加上毫無表情,夕晖不禁眨了眨眼,以為門口立了尊蠟像。
不料蠟像見門開了忽然動起來,吓了夕晖一跳。蠟像也不對夕晖打招呼,徑自擡腳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卻仍然不開口,看了看緊閉的房門,又站着不動了。
"你找誰?"夕晖好奇的問。
蠟像不答。
好大的架子!目中無人嗎?夕晖心裏不高興的哼了一聲,對房裏叫道:"姐姐--有人找!"
"不管什麽人,一棒打出去!大清早的,擾人清夢!"祥瓊在裏面模模糊糊嚷了兩句。
夕晖比了比,來人比自己高出許多,料來不是對手,又對祥瓊叫道:"趕不走!你出來瞧瞧吧!"
祥瓊砰的打開窗子,氣急敗壞的罵道:"我說你怎麽這麽沒、用……"她一下子呆了!窗子立刻合上,房裏傳來叮咚響聲,只片刻房門打開來,祥瓊已收拾妥當,眉也描了,胭脂也塗了,碎步跑出來,拉着景麒的衣袖,"是你嗎?真的是你嗎?"她欣喜的幾乎落下淚來,又怕毀了妝容,生生咽回去。
"我來找--"景麒頓住話尾,她已不許自己稱她'主上',"她起來了嗎?"
"昨兒和幾個人在院子裏鬧了半宿,後來一起出去了,這時候更不可能回來,不過晚上一定回來。"
"那麽,請祥瓊殿下帶個路吧?"
祥瓊一陣失望,好不容易把人盼來了,他口口卻只有她。"這會兒她正忙着,去找她也見不着人,等中飯時我陪你去,一找一準兒。"祥瓊急切的說,"房裏坐會兒吧?"
"她的房間在哪兒?"
"呦,她那房間亂着呢,又好幾天沒住人,髒得很,等我收拾好了,你們再坐裏面聊天。"
"我想看看。"
"鬧了半天是找瑤光的呀,也只有她整天結交些怪人,昨晚差點沒把我吓死!"夕晖插言道。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去去去,你不是今天要吹噓你的新制鹽工藝嗎?還不快走!"祥瓊幾下把夕晖趕了出去,又迅速跑回來開了瑤光的房門。
房裏果然淩亂,景麒不禁扯起嘴角,淡淡笑了。她還是老樣子,把自己的房間堆得亂七八糟,輕易不許人收拾。桌上放着一疊紙,景麒拾起一張讀道,
無言獨上西樓,
月如鈎,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
理還亂,
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景麒胸中一陣暖流,她在想我嗎?她還是想着我的!他快樂起來。
祥瓊上了幾碟細致小菜,殷勤的擺上碗筷,"還沒吃早飯吧?"
景麒在餐桌邊坐下來,手裏拿的卻是那疊紙,一張張翻看着,只見上面張張寫滿了同樣的離愁別緒,手已顫抖。
"不合口嗎?我立刻撤了換新的。"
景麒放下紙張,朝祥瓊笑了笑,拾起筷子優雅的吃起來。
祥瓊立刻頭腦一片空白,如同醉酒一般暈眩,滿心歡喜的傻傻陪着吃起來,"她這個人把家當客棧,每天不餓到半死不回來,一回家第一件事卻是喂她那只臭脾氣的鳥。"祥瓊巴不得他多聽自己幾句話,眼睛朝紙張瞟了瞟,"那是她用來練字的,不過她太忙,很少能靜下心來寫字,老沒長進。這些年--你好嗎?我,一直,惦着你。"
瞧這些個字,還和在金波宮時一樣醜,不過,以後有的是時間,我可以手把手的教她,景麒旖旎的想着,夾了幾口菜便不再動筷,靜靜等着祥瓊吃完,道:"我們這就去吧。"
"把這幾道繁難的工序省去,換上這個法子,鹽的質量是差了點,但差的不多,成本卻降去一半。"夕晖演示着,"賈方,把成本報給瑤光。"
"很好!"瑤光看過後滿意的說,"我十萬兩銀子買下你的法子,夠嗎?"
"什麽?"夕晖吓了一跳,"點子也可以賣錢嗎?真是聞所未聞。"
瑤光笑了,"我是有條件的,你不得把這個方法再透露給別人。"
"原來是要封我的嘴呀!"
"你要那麽想也行,不過我的本意是獎勵你。你知道嗎?在蓬萊有各種名目的獎項,為了鼓勵發明人繼續創造。更把他們的名字載入史冊,尊稱他們為科學家。我覺得這很好,為什麽在這裏不也做起來呢?文明間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是進步之捷徑啊!"
夕晖喜的直搓手,"載入史冊啊?那可太好啦!有點不敢當。不過我既然有了銀子,也想立個什麽獎項,獎勵獎勵別人,就叫'夕晖獎',怎樣?"
"你的銀子要怎麽花還來請示我嗎?"瑤光看着夕晖一臉振奮,大笑起來。
"祥瓊身邊那人是誰?"賈方扯了扯瑤光,"來了一天了,東瞧西看的,別是來偷我們的手藝的。"
瑤光循着指點的方向望去,臉孔已板下來,"這人是來找我的,我去去就回。賈方給夕晖支銀子去吧,也貼個公告出來,讓大家都知道,以後任何人凡有創新,都可受獎。"
瑤光向景麒和祥瓊走去,也不說話,背着手遠遠出了鹽場才停下來。
"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不想重複第二遍。"瑤光冷冷說道。
"陛下是天命景王,我是您尊貴身份的明證,您難道要抛棄玉座嗎?"景麒滿心歡喜而來,不料她的态度依舊未變。
"不錯,玉座我确實不要了,我若想要,也會自己打造,還需要麒麟來證明什麽?不虛僞嗎?我有本事自己證明,你看不起我嗎?"
"不敢,臣只是說--"
"你用不着再說,回去吧,走你自己的路去。"
瑤光話已說完,舉步就走。
景麒眼前一黑,想都不想敏捷的沖上去擋住去路。
"怎麽,還想動粗?"
瑤光質問道,卻見他咚的一聲跪倒,已俯身下去,額頭輕觸她的腳面。她轉身想離開,卻被捉住了雙腳,力道不強,感覺卻象使盡了全身的力氣。
"……不離君側,矢言忠誠……"
他一字一句,誠摯的念完,擡起頭來,寶石般的紫眸仰望着她,"請您說'我寬恕',好嗎?"
瑤光看向那雙紫眸,不禁抽了一口冷氣,心髒砰的被砸了一拳。什麽感情都已清楚寫在他眼睛裏了!
曾經,她也是被這雙眼睛感動,不顧一切的來到這個世界,只為将他留在身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如今,舊日的她已經被自己殺死了,徹底的抛棄了。她不會僅僅為某一雙眼睛停下腳步,她的眼中已看着壯麗山川。她拔出腳來,挺身走了,不回頭。
祥瓊不禁懊惱的跟上去,"你怎麽回事?他誠心來找你,你卻打發他走!"
"他那種純粹的藝術品,毫無實用價值,擺出來怕碰了,藏起來怕偷了,我要來何用?"
"你這麽說還象個女人嗎?"
瑤光卻比祥瓊更懊惱,"既然你提出這個問題,我現在正告你,不錯,我不是女人,因為我要做一個真正的王!慶現在是什麽慘痛樣子?這裏的所有人都在努力,他一國宰輔若仍是一派風花雪月的懦弱窩囊相,休想我再看他一眼!"
"他如此高傲的一個人,在這世上卻只對你一人卑躬屈膝,你好狠的心!"
"不是狠,而是心太軟,再不能看慶繼續悲劇。是男子漢就堂堂站着,別對任何人屈膝!你是芳國人,只管去談你的風月,我管不着。但他是慶國人,就必得擔起自己的責任。這世上沒有獨獨哪一個人的自由,更沒有白撿來的幸福,他若要屬于風,就得自己去争取,付出代價不回頭!我這些話你也用不着對他講,讓他自己悟!"
"就你有道理!你總有一天會失去他的!"祥瓊冷冷的說。
"現在這樣的他,失去了,你覺得我會可惜嗎?"
"很好!你不後悔,就別怪我不顧姐妹情誼搶了他去!"祥瓊扭身氣憤的走了。
瑤光回頭,遠遠看見景麒還僵直的跪在那裏,眼中不禁一片迷蒙,她硬生生将淚忍回去。這樣對你我心裏何嘗不痛?只因為你對于我是和虎嘯、浩瀚、任何人都不同的存在,我們生死與共!你可知道我多麽想和你并肩拼搏?我對你遠比對別人有更高的期待,此時不得不逼着自己硬下心腸,更嚴格的要求。所以,頂天立地的站起來吧,作回真正的自己,而不是任何人的附庸。我會一直一直的等下去……千萬不要讓我失望!千萬不要!不要辜負了我這番用心良苦。
祥瓊走過去,費力的将景麒攙起,微笑着柔聲勸慰:"她就是那個火爆脾氣,等哪天氣兒消了,我們再來,今兒先回去吧,啊?"
回去?哪裏?這世上還有我可去的地方嗎?從早到晚,僅僅半天,已經歷了從天堂到地獄。玉座,她不要了,連自己跪下雙手奉上的愛情,她也不要了!呵呵--被王抛棄的麒麟,由古至今,自己怕是第一個!看着她一天,已什麽都明白了,她再不是金波宮那個給自己保護,她自己卻孤獨倉惶的無奈女王。如今的她,有與衆人一起勞作的粗野,有洽商時的機智,有決策時的英明果斷,有統率群雄的豪邁,甚至還有不經意流露的水樣溫柔。她感動時可以大哭,流着真眼淚;快樂時淋漓大笑,是真坦蕩。她活生生有血有肉,生動的靈魂讓世間所有人嫉妒,卻不敢仰望。她的身邊聚集着一群多麽優秀的人,卻已沒有了自己站立的位置。可是這樣一個她,才是自己終生渴望的明君,渴望的女人,更讓自己沉醉迷惑,如同在心裏從天地之初就開始嘔心瀝血描繪的一幅完美的仕女圖,如今終于上了色,栩栩如生的從畫裏走出來,讓人狂喜,讓人想擁抱入懷,卻不料,她只淡淡道了聲謝,已飄然遠去,拉住她的衣裾想讓她回頭,哪怕只是一眼,卻只剩一段褪色的飄帶,在手中失去溫度……
"那個俊俏小哥是誰?"虎嘯問。
夕晖正興高采烈的數着銀票,多嘴道:"我知道,今兒一大早就來家裏找瑤光,一臉的癡情,還能是誰?老情人兒呗。"
不料瑤光卻聽見了,狠狠瞪了夕晖一眼,"這種話是亂說的嗎?漱口去!"
夕晖見瑤光發了脾氣,吓得腳軟,悶頭跑了。
"瑤光傷心了。"虎嘯說。
"沒有的事。"瑤光笑笑。
"咱們一起這麽久了,你當我不明白你嗎?說說心裏暢快。我記性不好,你一說完,我就忘了。"
"虎嘯真細心體貼呀!"瑤光已棄去僞裝,"借虎嘯的背靠靠吧!"
她額頭抵在虎嘯的後背上,半天沒有聲響,虎嘯卻感到後心濕了一片。
"還是喜歡那個人吧?"虎嘯問。
"不是那種喜歡,不過确實曾經短暫的那樣喜歡過,如今已不能共思想,真傷心呀!"
"這世上哪能人人想法都一樣呢?多沒意思呀!"虎嘯笑了,"我喜歡金波宮裏的宮女小喜,但我倆見面就吵,意見從來沒一致過。"
"什麽樣的姑娘?"
"模樣挺端正,只一雙腳大得出奇,不過我就喜歡這類女人,站得穩,踏實。祥瓊那樣說話嗲聲嗲氣的,我一見就頭痛。這就叫各花入各眼吧!"虎嘯嘆了口氣,"一百年沒見了,現在恐怕早嫁給別人了。"
"虎嘯真蠢,"瑤光立起來,已揮去淚痕,"愛過虎嘯這樣的天地男兒,怎麽還可能再看上別人呢?她一定吃了一桶子的忘憂果,現在才醒來,正等着你回去。"
兩人相視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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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有帥哥找!"夕晖一大早開了院門就喊。
瑤光以為景麒又來了,伸頭一看,卻不認識。
那人服裝筆挺,手握寶劍長身玉立,頭頂紮着一方青斤,面色朗朗,眉如雙劍,既有武人的氣概,又有文士的儒雅,活脫脫一個赤壁周郎,讓人不禁喝彩。
這麽精彩的人,連祥瓊也忍不住跑出來欣賞,看着看着,忽然呼叫失聲,"你是醉、醉、醉鬼?!"
青辛深深作了一個揖,"多謝祥瓊小姐照料!"
這就是那個面目浮腫,臉色蠟黃,滿身邋遢的醉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