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英雄之歌
5.
六太出乎意料的老實,沒跟景麒開過一次玩笑。但天大的玩笑,景麒此時也未必放在心上。
"大個兒,早啊!"
"六太早。"
景麒一早起來就見六太在園子裏拿個小鏟子挖坑,将一粒滴溜圓的紅色豆子埋了進去。
"那是什麽?"景麒随便問了一句。
六太頭也不回的丢過一本書。景麒撿起一看,是一本《中華詩詞》。
"兩百八十七頁。"六太說。
景麒翻開來,只見上面印着--
紅豆生南國,
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景麒心中一痛,"六太,你真知道這是什麽嗎?"
六太回頭朝景麒翻了下白眼,意思是--笨!上面寫着你還問!
"蓬萊的一個好漂亮好可愛的小妹妹送我的,我得好好把它種起來。"
"你若真知道這是什麽,便知它不該種,一種便長成大樹。"景麒說。
"不種下去怎麽結果子?笨!"六太哼了一句,在土中澆了許多水,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兩手朝天,大聲叫着:"長!長!"
嫩芽破土而出,嘩啦啦飛速的抽枝,頃刻抖擻着立成大樹。
景麒手一顫,詩集掉在地上。
六太繞着樹歡跳着,"結果子!結果子!"
豆莢冒出來,迅速的成熟,噼啪的裂開,無數粒紅豆灑下來。
景麒站在樹蔭裏,紅豆砸了一頭,伸出手接到一顆,看紅色在掌心滾動。景麒忽然覺得這粒紅,紅得紮眼,紅得如心上血,讓他極不舒服。
他抛去了,彎腰拾起書,頁已亂,偏巧的竟又是一首《紅豆曲》。他只掃了一眼,已深刻進心裏,仿佛自己親手作出,一時的癡了去。
他獨坐窗前,看晨昏日落,鬥轉星移,看花開花謝,風刀霜劍,落木潇湘,看冬去春來,地老去,天已荒……原來孤獨竟可以這樣傷人!讓石頭的心化成泥,被馬蹄踏碎了,卻依舊揮不散泥裏的流霜。徘徊在她曾住過的地方,卻是人去梁空巢也傾了,不留一點的清香。
他攤開宣紙,提筆急書,想要将空勞牽挂蘊淡開--
滴不盡相思血淚抛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滿喉,
照不見菱花鏡裏形容瘦。
展不開的眉頭,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綠水悠悠……
可是寫完了,才發現力透紙背,濃濃的墨一層又一層。執起長蕭,想吹奏一首清曲,卻只換來兩行清淚。
"大個兒,祥瓊回來了。"六太敲着窗子叫道。
景麒驀地坐起,跑出房門。祥瓊正繪聲繪色的對尚隆講着穿甲怎麽破牆而入,自己怎麽勇敢的在一旁抵抗。景麒不禁心如刀絞。她每日過的是這樣的生活嗎?她在前方為國浴血拼搏,我卻在後方空洞的為渺小的戀情傷懷。他一下子湧起滿腔憤怒,對自己無法寬恕。為什麽我不能守着她看晨昏日落、花開花謝?為什麽我不能象所有人一樣與她共邁腳步?為什麽我不能攜起她的手去建立一個偉大的國家,她的祖國,也是我的祖國,我們的祖國!我又何必拘泥于麒麟的身份,麒麟只是天生就我的模樣,我從來沒有因此覺得幸福。我真正想的只是作茫茫人海中一個最普通的人,可以象普通人一樣有歡笑也有淚水,擁有普通人對幸福的夢想和追求,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堂堂站到她面前,看她明亮的大眼睛裏倒映一個我。
景麒突然站起來,"我要去小石城!"
"喔。"尚隆簡單的應了一聲,"為什麽還不走?"
景麒淡雅一笑,轉身走了。
我愛,我要到你身邊來!
"燕子,飛吧!"瑤光站在城牆上将藍鳥撒向空中,看它小巧的翅膀在空中一扇,頃刻變得遮天蔽日。
燕子是精衛,是保護這個廢墟城市的大鳥。可是精衛又是什麽?是海上的風暴神,是流着蘭眼淚殉情的姑娘,現在它卻是在高空翺翔的藍鳥。可我心裏還是一片模糊。我等他親口将一切告訴我,但什麽時候那扇塵封的心靈之門才能完全向我開放?我只想它主動向我敞開,不想用撬子撬得它損傷。
瑤光回到房間,發現祥瓊又回來了,身邊還坐了一人,見她進來,立刻站起身來。瑤光向景麒看去,見他留了一輩子的長發此時已剪短至耳上,将他整個臉龐露了出來,一反往日的悠緩詩意,有點娃娃臉,露出年輕人的朝氣蓬勃來,心裏不禁一喜,卻不動聲色,在椅子上坐下來,冷聲問道:"來做什麽?"
先開口的卻是祥瓊,"我回去一講穿甲的事,他死活非要來,如今又沒有使令,我一哭二鬧的勸也不聽。唉,真可惜了我這美人淚!人我給你帶來了,你親自勸他吧!"
瑤光手指在桌上敲擊了幾下,徑直看向景麒,"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
"死地。"
"這裏的人在做什麽?"
"求生。"
景麒朗聲答,等待着她的決定,不知她心裏現在到底是什麽想法,是否還讨厭着身為麒麟的自己。
"留下吧。"她說。
景麒一陣狂喜,聽她又說道,"但不能再主上、陛下的稱呼,這兒的人都直呼我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歡,叫我'喂','那邊那個人'也随便你。"
一向'主上'叫慣了,以前她也答得坦然,現在卻直呼名字,景麒覺得別扭。"瑤光,"他試着叫了一聲,卻如兩粒玉珠敲在銀盤裏,清脆叮咚。他頓時覺得什麽都是全新的,渴望着立即開始。
"景麒也不能再叫'景麒'了,一來現在這種狀況讓外界知道你的身份不安全,二者,我這個僞王再跟個沒有靈力的僞麒麟也太可笑。"
景麒聞言,心裏仿佛裝着一只急欲學飛的幼鳥噼裏啪啦的亂扇着翅膀,滿心期望的擡起頭來等待着她口中吐出的新名字。
"景麒學問好,自己想一個吧。"
心中已一片灰暗,他低下頭去。
場面一陣冷清,祥瓊站起來,笑道:"名字嘛,不就是個代號,今兒喜歡一個,明兒改了主意又換一個。我想起一個最貼切的名字,就叫'香蕉'吧,"祥瓊伸手揉了一把景麒的頭發,"這名字我第一次見你時就想好啦,黃皮白裏,不錯吧?"
瑤光噗哧一聲笑出來,"又拐彎抹角的損人。"
"朋友嘛,是交來幹什麽的,自然是拿來損的,不然怎麽稱'損友'呢?"祥瓊振振有辭。
景麒低着頭,不見生氣,瑤光已收起笑,"景麒,找浩瀚去登記一下,分間房子。"
祥瓊看景麒走遠了,忽然砰的往椅子裏一坐,生氣的質問:"你又不是沒看見他臉上那份急切,不就個名字嗎,也這般小氣。"
"我以前說過不會給他名字,現在改口,不讓人誤會嗎?再讓他生出什麽別的想法。"
祥瓊一拍桌子,"你能說出這麽無情的話,除非你心裏有了別人。"
瑤光不答。
祥瓊一驚,"這麽說,還真有那個人!"祥瓊想了想,"紅頭發?"
瑤光點頭。
"你連他是誰都不清楚,也敢愛?還偷偷的,連我也瞞着。"祥瓊驚呼。
"不,他是什麽人我很清楚。他是這世界上最勇敢無畏的偉男子,知道如何愛一個有抱負的女人。他的過去我沒有興趣,我将雙手交付的是他的未來。我不向別人四處張揚'愛'這個字眼,因為在感情上我本是個過于羞澀的戀人。"
祥瓊驚訝的看着她,此刻的她沒有女王的咄咄逼人,雙頰粉豔如桃,眼光柔媚如花,只是一個單純的沉浸在愛情的洪河中游泳的女孩,那份瞬間閃耀的光彩,奪目得連祥瓊也難以移開視線。
"這麽說,你真的不會對他回頭了。你不會後悔吧?"祥瓊問。
"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