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上一次喬嫣然被堵在昌平街,是因為景國公陳景仁之子陳貌林,光天化日當街調戲美女,遭路人議論圍觀而擁堵。
時隔數月,昌平街再度出現更熱鬧的擁堵之狀,卻是因為本年春選出的十五位天子宮嫔,于四月初一,也就是今日,擇吉時入宮。
耳邊花炮鼓樂聲大作,喬嫣然靠着一疊軟枕,只靜靜閉目養神,落煙與落碧端坐在她兩側,大氣不敢亂出,唯有喬雲哲孩童心性,在車內柔軟厚密的雪毯上,翻來覆去打滾玩,滾了好一會兒,車馬依舊未能前行,于是伸手扯扯喬嫣然的裙角,嘟着小嘴巴甜滋滋道:“小姑姑,我能不能瞅瞅外頭。”
喬嫣然心神疲倦,沒有半點想看熱鬧的興致,卻不願拘了喬雲哲的天真脾性,當下只微微睜開眼睛,輕聲道:“在窗口看一看就好。”
喬雲哲一骨碌爬起身來,将本坐在窗口的落煙,擠到了落碧那一端,自己則站到雕花窗口,伸手将窗簾撩開一道縫,然後歡喜朝外喚道:“駱叔叔!”
喬嫣然微微擡起目光,透過車窗棱花的縫隙,看到大隊的太監宮女,浩浩蕩蕩執着儀仗,迤逦穿過眼簾,也看到駱承志的半幅衣角,是冷冷清清的墨黑之色。
第一次見駱承志是在皇宮,那時他穿的應該是武将官服,當時留下的印象,也只是一個俊美的陌生人,僅僅如此而已,從來紅顏枯骨,生的再美再好,也終會變老變醜。
第一次聽到駱承志的名字,是從喬庭然口中,當時他被之為沒良心的混球,可對于喬庭然而言,混球才是他認可的朋友。
第二次見駱承志是在家門口,那時他穿着比墨尤黑的勁裝,騎一匹駿健的白馬,面色卻是冷似寒霜,連聲音都是冰雪似的冷寒涼,當時留下的印象,僅限于知曉,這是活脫脫一座北極冰川來的冰雕,還是一座桃花運極好的冰雕。
第二次聽到駱承志的名字,依舊是從喬庭然口中,當時喬庭然剛剛打劫了駱承志一大箱金銀珠寶,深夜前來還債,那時他被喬庭然稱之為生死之交,互相毆打至倆人都是鼻青臉腫,喬嫣然直到現在也捉摸不透,那是怎樣的一種生死之交,駱承志出手闊綽直逼豪邁境界,喬嫣然當時只感嘆一句他視金錢如浮雲,喬庭然立馬接上,他還視美女如白骨,視權勢如雲煙,喬嫣然半點也不相信,連寒山寺的那些禿頭和尚尚且有欲有求,更何況一個位高權重的年輕将軍,不喜權勢,不貪金銀,不愛美色,世上怎麽可能會有這樣的人,喬庭然問她一個不會笑的人,他的心是不是冰的,喬嫣然記得自己說,冷心的人必定無情無義,無情無義的人,又怎會抛卻生死,苦戰沙場戍守邊疆,也許他只是個堪不破傷心往事的傷心人罷了。
第三次見駱承志是在花園內,他依舊黑衣清冷,跟随喬爹回府議事,當時被腦回路構造別致的喬雲哲小朋友,推斷認作為這也是他的一個叔,喬嫣然被他的別樣新鮮言論,聽得幾乎笑到打跌,關于叔叔伯伯之稱還鬧了場笑話,那一袋金瓜子的見面禮,直到現在,還被收在她獨居庭院中的庫房。
第三次聽到駱承志的名字,是喬二嬸有意招駱承志為婿,前來尋求喬娘幫忙,喬庭然所言之語是,駱承志尚拒婚懷溪公主,又怎會輕易娶旁人,駱承志是否真如喬庭然所發的毒誓那般,喬嫣然不知道,喬嫣然知道的是,喬爹不會開這個口,也不會幫這個忙,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喬爹比誰都清楚物極必反的道理,喬家已然富貴榮耀至極,他這個當家人比誰都謹翼。
再度碰見駱承志時,他與喬庭然正在涼亭中喝酒,喬姝然藏身在一棵大樹後,偷偷顧盼張望他,見到優秀帥氣的男人,小姑娘會春心萌動,實在太過正常,就像很多年前,年少的她,也曾花癡過明星帥哥,長大之後,方覺早先的幼稚可笑,別人長的再好看,又不能給自己當飯吃,喬庭然的酒量,在喬家是當之無愧的千杯不醉,卻被駱承志直接喝到醉死過去,喬嫣然正思咐駱承志是深藏不漏的天生海量,出言告辭離去的他,卻一腦瓜撞到柱子上,再一跤跌暈過去,當真好笑,次日,因醉酒跌跤和叔伯之稱,駱承志寒着臉拔腿走人,喬庭然說他是落荒而逃,喬嫣然卻覺可能是不好意思了,真實情況到底如何,誰又知道。
再度聽到駱承志的名字,卻是與喬庭然欠她的生辰禮物有關,喬庭然送她的禮物,每次都稀奇古怪到讓人意想不到,一頂漂亮的精致花冠,一袋鮮豔的冰糖葫蘆,一只馱着厚殼的碩大烏龜,一株不開花的水仙疙瘩……那一次卻送了她十六只彩繪木雕人像,輪廓線條優美柔和到真實,頗為栩栩如生,數目不多不少,剛好有十六只,從孩提幼齡至碧玉芳華,一年也不曾短缺,與喬爹每年給她作的畫像完全一模一樣,是她收到過最有價值的生辰禮物,喬嫣然那時又知,駱承志長得像個冰雕,卻還會刻木雕,看木雕觸手極為平滑修整,便知其手法精煉而純熟,只覺這人奇怪的緊,誰會沒事雕刻木頭玩。
再一次見到駱承志,卻在寒山寺,暖陽如絲,游人如織,雲霞似的紅楓霜林染醉,喬雲哲甜甜的嗓音,大聲呼喊駱叔叔,喬嫣然下意識地回眸一望,黑衣白馬,遺世獨立,晨鐘悠遠綿長的蕩起時,只有耳垂兩粒碧珠漱漱飛舞,四目相碰,也不過是回眸與遠望的短暫一瞬。
下一次見到駱承志,她被喬庭然突如其來的驚喜之音,深深驚悚了一把,将溫熱的蜂蜜水傾灑在了手背,駱承志的聲音冒出來之時,她還納悶他是怎麽神出鬼沒出現的,喬庭然替她抹凝雪膏之時,她曾疑惑的想過,他剛剛是不是也與喬庭然一樣,藏在了涼亭之上,她向他客氣致謝,他只淡而有禮答舉手之勞,凝雪膏雖極珍貴,于她來講,卻唾手可得,于是,還他一模一樣的完整一盒,她從不賒欠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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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見到駱承志,日頭溫暖且明亮,她的心頭卻已冷到發顫,似被重重冰雪掩埋的寒冷徹骨,漫天匝地的痛感席卷着全身,意識迷離的最後一刻,她看到了他的臉,近在咫尺,依舊冷若寒霜的嚴肅着,她的前世和今生,有那麽多親人,上一世,她離開之時,最後只看到一片血花綻放,暈眩了她的眼睛,這一世,意外依舊來的這麽突然,與她想象中的離開之景,一點都不一樣,沒有哭聲,也沒有淚水,只有既不熟悉也不陌生的駱承志,冷寒着一張冰塊臉,出現在她的眼前,瀕死的感覺依舊讓人窒息的害怕,用盡全身的力氣,也只說出一句明知如此卻偏要一問的廢話,世上哪有真的不懼怕死亡的人,不管快樂或悲傷,能好好活着,已是萬金難求的美好,明明已經溫暖的和風,此刻吹在身上,卻只覺徹骨的寒冷,誤入此世多活十六年,她是不是已該知足,明麗的陽光,在她眼中也愈來愈黯淡,終于無力閉眼,從未想過,臨死前見到的最後一人,居然會是駱承志,也從未想過,被一根利箭透胸而過,她居然并未死去,淺淺的呼吸也牽動出難以想象的疼告訴她,她依舊活着,朦朦胧胧之中,眼前只有一團模糊的黑色人影,或許是駱承志在救她,卻不得而知的疼暈了過去,當她從這一場噩夢似的疼痛中第一次醒來之時,清晰出現在她眼前的人,已是盛懷澤,她睜眼的那一剎那,臉上有溫熱的水珠滾動,她好久才反應過來,那是盛懷澤的眼淚。
她欠了駱承志一條命的人情,這樣厚重的人情,也許有一天,她能還給他,而她欠盛懷澤滿心懷的愛情,卻一輩子都還不清,除非她也滿心懷的愛他。
大隊人馬迤逦穿街而過,那半幅冷冷清清的墨黑衣角,終于動了一動,駱承志冷淡的聲音傳進車廂,道:“小哲,坐好,馬車要走了。”
喬雲哲甜甜應一聲:“好。”而後放下窗簾,重新趴到柔密的狐毯上,在喬嫣然腿邊翻來覆去打起滾來。
馬車緩緩駛動,馬兒訓練純熟,馬夫駕車娴熟,車駕已然很是平穩,喬嫣然卻仍被颠的心口發痛,兩個月的時間,足夠讓她的傷口愈合結痂,內裏卻仍是隐隐作痛,不能高聲說話,不能動作猛烈,不能食固狀之物,更不能情緒激動,所以喬嫣然在寒山寺養傷的兩個月,所有喬家的人均不被允許探視,除了日夜守護在側的陳文敬,以及貼身周全侍奉的四個宮女,只有盛懷澤一人自由出入,喬雲哲也是在喬嫣然稍許安康之後,才被接來逗喬嫣然高興開心一些。
馬車終于抵至喬府門前,穩穩停了下來,車廂的兩扇門從外打開,露出絲質柔滑的精美車簾,陽光照耀之下,是流光溢彩的恍眼,喬庭然站到車前,将先探出腦袋的喬雲哲拎下馬車,随手抛給不遠處的駱承志,喬雲哲既不哭也不鬧更不害怕,卻趁勢挂到駱承志身上,摟着駱承志的脖頸,親熱的說道:“駱叔叔!你什麽時候帶我騎你的白旋風呀?”
駱承志面無表情的抱着喬雲哲,聲音清淡:“我的馬不叫白旋風。”
喬雲哲咧一咧肉嘟嘟的嘴巴,龇一龇參差不全的牙齒,甜甜嘻嘻的笑問:“咦?三叔的馬是黑色的,起的名兒是黑旋風,你的馬是白色的,它的名兒為什麽不叫白旋風?”
駱承志默默看着喬雲哲,半晌只道:“我的馬兒沒名。”
喬雲哲锲而不舍道:“為什麽?我三叔的馬就有名兒,你的馬為什麽會沒名,駱叔叔,那我以後就叫它白旋風好不好?”
駱承志再默默看着喬雲哲,最後說道:“随你吧。”
喬雲哲磨人的功夫一向厲害,只要不是喬爹那般的橫眉瞪眼,壓根不知道害怕是何物,喬嫣然聽着駱承志和喬雲哲的對話,略感無語之時,已被落煙和落碧輕輕扶出車廂,車前的喬庭然動作極小心的接抱住喬嫣然,眉眼輪廓深邃如刻,一身的男子氣概,頗顯英姿勃勃,此刻卻柔聲細語道:“好妹妹,我們到家了,三哥抱你進去。”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8點應該還有一更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