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喬嫣然微微仰起頭,溫暖明麗的陽光落在臉上,每回看到大門上頭懸挂的那副匾額,便知她到家了,一別整整兩月,她從未離家這麽長時間過,身歸處,心亦安,疲倦地閉上眼,只輕輕“嗯”了一聲。
喬庭然的走姿不再大步流星,而是穩打穩紮的緩步慢行,手臂更是将喬嫣然抱得平平又穩穩,如同她躺在床上靜止不動一般,身後四個宮女亦趨亦步,腳下無聲的跟随在後側,周圍有一大堆人,卻沒有一個發出半絲音響,連最叽喳的喬雲哲都緊實了嘴巴,只安靜的摟着駱承志的脖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垂目的喬嫣然,不知怎的,他望着那樣的小姑姑,總是很想哭,可所有的人都告訴他,千萬不要在小姑姑面前哭。
清新的濃翠碧色,遍處匝地成蔭,鮮豔的柔花軟瓣,香味芬芳撲鼻,清脆的鳥鳴之音,聲聲婉轉悅耳,喬嫣然的手捉在喬庭然手臂,觸手衣料是薄軟的輕絲細綢,她的夏季衣裳便是這樣的料子。
原來真的是,春已遠,夏已來。
頭上未戴任何珠玉佩飾,喬嫣然仍覺腦袋沉重無比,于是困倦低語道:“三哥,我想睡一會兒。”
喬庭然垂眸,望着妹妹蒼白若雪的臉色,心疼,悔恨,難過,憤怒諸般神色不一而足,最後只壓抑着種種情緒,輕聲應道:“好。”
一路抱回喬爹喬娘的正院,安置在床。
喬娘坐在床邊,哭得淚流滿面,卻捂着嘴不發出一絲聲音,喬庭然微微仰着臉,死死盯着屋頂的雕欄畫棟,固執的不讓發熱的眼眶落下淚來,十指緊緊凝握成拳,總有一天,他一定會殺了他,親手殺了他。
有風吹過,落英缤紛如雨,一朵梨花輕飄飄落在駱承志的肩頭,梨花似雪,卻不及小姑姑的臉色蒼白,喬雲哲大是不喜,于是伸出肉呼呼的小爪子,幫他拂落,仰着紅撲撲的小臉蛋問道:“駱叔叔,你要走了麽?”
駱承志單手抱着喬雲哲,另一手撚一撚喬雲哲頭頂小辮,淡淡應道:“嗯。”
喬雲哲頗覺不舍,又重新環上駱承志的脖子,稚聲問道:“那你什麽時候能再陪我一起玩呀?”
又一朵潔白似雪的梨花,輕落在駱承志黑衣肩頭,喬雲哲再次揮飛那朵落花,有點生氣道:“這花真煩人……”
駱承志不再多言,只将喬雲哲放落在地,腳邊逶迤着落地的梨花,是盈盈清清的潔白,被風一卷,似水波上的浮萍一般,無依無靠的不知飄向何方。
駱承志踩着一地潇潇落花,走遠。
不回将軍府,直奔皇宮複命,盛懷澤端坐在禦案之後,頭束金冠,着一身明黃色的龍袍,其上以密密金線織成騰龍舞躍,溫聲依舊,卻不含暖意,只淡淡道:“安全送回了?”
駱承志雙膝跪地,脖首微颔,脊背微彎,聲音依舊冷淡的似沒有情緒:“是。”
Advertisement
有煙霧輕輕又袅袅,自香爐中盤旋升起,四下溢散,禦書房內一片寂靜,連呼吸都清晰可聞,劉全祿白白胖胖的圓臉上,有汗珠滾落,不是熱的,而是冷的,良久,劉全祿聽到皇上主子說:“平身。”
空氣中濃烈的凜冽寒意不再,劉全祿心頭一松。
盛懷澤垂低眼眸,不再看駱承志,只執起禦筆,筆尖勾走游轉間,字字圓勁,精逸到豐華,邊寫邊道:“甘林道最近強匪鬧得厲害,地方官無為而治,你帶兵前去剿滅以定民心,這幾個人……”
停下筆端,将禦筆重新擱回硯臺,盛懷澤将那張剛寫了字的宣紙,對折疊上,而後捏到指尖微微舉起,劉全祿躬身接過,轉交到駱承志手上,駱承志展開的那一刻,盛懷澤不怒自威:“除掉。”
駱承志垂首領命:“微臣遵旨。”
寒山寺因出多命大案,縱然官府解了山禁,繁盛的香火已大不如前,與愈來愈熱鬧的夏意相比,當真是冷清到了孤寂。
綠蔭夾道,駱承志一步一步邁上千層青階。
香煙袅袅之中,氣勢宏大的殿閣內,慧圓老和尚領着一堆大大小小的和尚,盤膝坐地念經誦佛,供着的金身大佛,依舊寶相莊嚴,神色悲憫。
察覺駱承志前來,慧圓老和尚睜開眼睛,依舊是笑眯眯的模樣,雙手合十道:“敝寺遭逢大難,施主還願前來,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駱承志遞出一袋金銀,面色均冷淡:“我娘的海燈要一直亮着。”說罷,轉身而走。
綠蔭夾道,駱承志一步一步邁下千層青階。
四月二十八,有孕的柳美人産下一子,卻血崩而亡,被追封為柳妃,皇二子直接被抱予太後撫養。
五月初,石榴花豔紅似火,再過幾日便是端陽佳節,喬嫣然身子又漸好一些,已能下床些許走動。
錦繡芳華中,喬雲哲吃了一只香噴噴的小粽子,解一解饞後,又繼續朗朗背誦弟子規:“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財物輕,怨何生,言語忍,忿自泯,或飲食,或坐走,長者先,幼者後……”
背完<出則弟>,喬雲哲略停一停,甜聲問躺在睡椅上的喬嫣然:“小姑姑,我背的對不對?”
喬嫣然睜開眼睛,眉目淺笑道:“小哲背的一字不差,可以再吃一個小粽子。”
喬雲哲高興的歡呼一聲,卻将一只小粽子捧到喬嫣然跟前,軟軟糯糯道:“小姑姑也再吃一個吧,可軟和好吃啦。”
喬嫣然不忍拂他小小心意,便又吃了一只小巧的粽子,喬雲哲也津津有味地吞下一個,再咬字吐音極清晰,語速流暢的開始背<謹>,曰:“朝起早,夜眠遲,老易至,惜此時,晨必盥,兼漱口,便溺回,辄淨手,冠必正,紐必結,襪與履,俱緊切,置冠服,有定位,勿亂頓,致污穢……”
背着背着,喬雲哲不幸地卡殼了,于是抓着腦袋上的小辮,蹙眉問道:“小姑姑,下面是啥來着?”
只聽一道含着笑意的溫潤男音念道:“衣貴潔,不貴華,上循分,下稱家。”
喬雲哲側過臉,看到盛懷澤站在一株花樹下,含着溫暖的笑意,當即從椅凳上站起,腳下撒歡撲了過去,抱上盛懷澤的大腿,軟軟甜甜得喊道:“表叔!”
盛懷澤的衣衫佩飾,不僅潔淨而且華貴,卻沾上了喬雲哲嘴邊的一粒米,看得劉全祿嘴角抽了又抽,盛懷澤不以為意,彈飛那粒白米之時,也将喬雲哲彈到了劉全祿懷中,吩咐道:“帶他去玩,遠一點。”
喬嫣然站起身來,略施一禮,所有侍奉在側的人盡皆退下。
盛懷澤将喬嫣然似孩子一般,橫抱坐在腿上,雙臂松松環着細身柳腰,是愈加纖細的不盈一握,盛懷澤心中疼惜,唇畔貼在喬嫣然的發梢,是溫潤如玉的柔暖之音,閑話道:“小哲實在太笨啦,你像他這麽大時,連聲律啓蒙都背得順暢無滞,他卻連弟子規都念的磕磕巴巴。”
喬嫣然笑了一笑,輕聲道:“我的啓蒙夫子,可是我爹,他那麽兇,他一首詩念三遍給我聽,我若不能完整記下,都要說我是笨丫頭,我能背得不溜麽?”
盛懷澤握住喬嫣然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心,微偏了頭,薄唇碰在喬嫣然臉頰,低語道:“你又瘦了些。”
喬嫣然閉一閉眼,低嘆道:“病去如抽絲,想來是給抽瘦啦。”
盛懷澤輕笑無音,只靜靜抱她坐着,柔聲道:“你若困了,就睡會兒,好好養養精神。”
柔軟的和風中,喬嫣然慢慢睡着了,盛懷澤輕輕撫摸着喬嫣然的臉,神氣卻極悲落,不管怎樣,他都要她活着,哪怕讓她承受病痛的折磨,哪怕以後他們不會有孩子,他也要她活生生的,可以有聲有色,有說有笑,他不要她躺在那裏,毫無生氣,他要她永遠陪着他。
落花缤紛,盛懷澤接一朵海棠在手,嵌在喬嫣然發間。
入夜,明月清輝,良辰美景。
琴弦如絲,喬嫣然指尖劃動,撥就一曲《笑江南》,而後推琴起身,道:“三哥,我要睡啦,你快走吧。”
喬庭然從恍惚中回神,“啊”了一聲後,又“噢”了一聲,最後說出的話卻是:“好,那你歇着。”說罷,起身出門,卻并未離開正院,而是進了隔壁的房間。
喬嫣然很無奈,失戀果然是一劑藥,能讓喬庭然從飛揚跳脫變得沉默穩重,除了早出晚歸之外,不打架,不鬧事,不頂嘴,安分又規矩,連喬爹近來都對他刮目相看。
春選過後,方錦珍得償所願,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又回岳陽城逍遙快活去了,第一次動心的喬庭然,黯然無比,卻一改往日之習慣,并未追去繼續死纏爛打,而是給喬嫣然當起了晚上的保镖,喬庭然自八歲分了庭院獨居之後,便再也未在喬爹喬娘眼皮子底下睡過覺,十六年後,二十多歲的光棍兒子,又跟爹娘擠到一個院落居住,全京城也找不出第二個喬庭然。
燭火熒亮,映着喬嫣然的身形單薄瘦削,竹雨碎步上前,輕聲道:“小姐,奴婢服侍您歇着吧。”
竹雨腿傷養好之後,重新回到喬嫣然身邊當差,而竹雲,卻再也回不來了,喬嫣然心中黯然,不由摸一摸竹雨的臉,柔聲應道:“好。”
自歸家之後,喬嫣然深居庭院再不出門,只安安靜靜的療養身體,而朝堂之上,關于一國之母的問題,又再度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