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盛懷澤私下看望喬嫣然,一貫都會擯退左右,只餘二人安靜獨處,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連喬爹喬娘都不允在旁打擾,盛懷澤待喬嫣然一向溫聲細語,又何曾怒顏相向過,更別提大聲摔門離去。
聞訊趕來的人,只看到盛懷澤明紫色的身影,消失在了綠意翠亮的芭蕉闊葉深處,唯有劉全祿在後頭追着小跑,一疊聲的急喊“皇上,皇上”,衆人沒鬧明白到底發生了何事,惹得皇上如此雷霆大怒,忙推開方才被摔得震天響的門,嘩啦啦湧入房內,只見到喬嫣然已然昏迷過去,臉色慘淡若白紙,只有涓涓黏黏的鮮血,不斷從她口內湧出,似一條蜿蜒流淌的潺潺小溪,無休無止。
酷暑之夏本炎熱難耐,而此刻,所有人卻如掉進寒冬冰窟,只有透骨浸髓的寒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夜來,一場大雨。
京城已燥熱許久,這一場清涼夜雨,不知滋潤了多少幹涸的心田,雖然閃電雪亮,雷鳴震耳,許多人還是幸福的進入了夢鄉,這個夏天簡直熱的要死,能夠舒舒服服甜甜美美睡上一覺,實在太難得了。
而在有的地方,那一室湧聚的眼淚,卻比屋外的大雨還磅礴。
陳文敬端肅着臉,将一根根細長的金針,撚插在喬嫣然胸口的各處穴位,好似一只金光閃閃的刺猬。
醫者父母心,陳文敬出身醫藥世家,一生潛心鑽研醫道,醫術精湛的幾可奪造化亂陰陽,更兼脾性耿正,皇宮上下盡皆敬重,自接任禦醫院首之職後,穩穩當當地坐了近二十年,不曾挪過位置。
陳文敬與喬爹私交還算不錯,喬嫣然自小由他醫治,他早知這個小丫頭命不長久,她能平安長大,已是極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本以為她能長個五六歲,就已經很難得了,不想她意志力倒堅拔,一路雖然磕磕絆絆,卻也長到了二八芳華。
而如今,終是要油盡燈枯落花凋謝了。
望着那一雙雙含淚期盼的眼睛,陳文敬心有不忍,卻仍是殘忍道:“喬兄,老朽真的盡力了……”
心傷若狂,難以置信。
窗外雷鳴大作,閃電雪亮雪亮的,閉眼沉睡的喬嫣然,有清亮的淚珠,從眼角一滴一滴滲出,似是哀婉離去的無言告別。
失聲痛哭,天昏地暗。
次日,大雨不止,嘩嘩如柱。
太後宮中首領太監莊德福,冒着傾盆大雨,敲開了喬府緊閉的大門,卻見到一府的沉寂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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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丞相今日既沒上朝,也沒上報告假,連帶着喬大爺喬二爺也沒上衙辦差,皇上下朝之後,例行來太後宮中問安,卻煩躁地摔了茶碗,太後與皇上母子情深,相處一向溫馨和樂,皇上焦怒不安,太後自然關懷尋問,皇上暴怒之時,所有太監宮女包括他已盡數退下,皇上與太後說了何話,他不知曉,他只知道,太後娘娘讓他将喬嫣然接去皇宮。
卻不想,喬嫣然已然病重垂危,半只腳已踏上了黃泉路。
太後娘娘早年曾育有一位小公主,卻薄命多舛,只活了不到半歲,便體弱夭折而亡,先皇心疼太後娘娘郁郁寡歡,便常命喬老夫人來宮觐見。
那一次,喬老夫人與喬夫人攜了喬嫣然一同前來,那一瞬間,他幾乎看到了小公主長大之後的模樣,都是那樣小小的,白白的,柔柔的,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彎彎的,宛然太後娘娘的明麗一笑,連先皇看了都不由動容。
皇上當時見了只抱着就不撒手,更是哭的一臉稀裏糊塗,卻偏偏硬嘴說被風迷了眼睛,他那麽喜歡他的小妹妹,卻要眼睜睜看着她斷氣,他自己則什麽都做不了。
聖眷優渥從此而來。
上次見喬嫣然,她尚在喬老夫人的壽筵上,端莊舒雅的微微一笑,卻不曾想,再度見到她,竟卻是病弱膏肓,沉沉待死。
大驚失色,莊德福踉跄離去。
消息傳回皇宮之時,盛懷澤正臨窗望雨,乍聽莊德福之言,自然無法相信,她不是已開始恢複健康了,她能教喬雲哲背書,也能對他嫣然淺笑,為什麽會再次命懸一線。
大雨潇潇,盛懷澤不顧阻攔,離宮一探究竟。
誰都可以死,就她不行。
那一天,暴雨如注,嘩嘩滾落,他喂她吃完一碗銀耳蓮子粥,她身子犯困想睡覺,他便坐在床邊陪着她,她說他坐床邊,她睡不着,他便到外間的暖榻陪着她,陳文敬說她多思多夢,睡眠非常不好,他想讓她安安靜靜睡一會兒。
待她睡着,他又悄悄回來看她,卻不想看到她在睡夢中,居然在流淚,他坐在床頭淺廊上,凝視着她,直到她睡醒,那些她不曾知曉的淚漬,早已蒸發幹淨,不留一絲痕跡。
那一年,陽光溫暖,桃花灼灼,他與她同坐在秋千之上,看她日漸優美的側臉,發現她好似又長大了一些,于是第一次對她說,嫣然,你一輩子都陪着表哥,好不好?
他以為她會說好,卻不想她說,我一直都當你是我哥哥……
這個沒關系,他以前也當她是妹妹,于是他再說,朕不只是你的哥哥,也會是你以後的夫君。
可她說她不願意,她竟不願意陪着他,怎麽可以,他很生氣,卻強迫自己不要對她生氣,她還小,他可以慢慢讓她将他視之為夫君,于是給她承諾,你将是朕的皇後,表哥會永遠待你好,望着那密密疊疊的紫淩花的翠葉,他期盼她快些長大。
她終于長大了,卻始終不曾對他說過一次她喜歡他,他對她說過不要騙他,她竟真的連騙都不願意騙一騙他。
那一日,她睡醒之後,看到旁邊的他,像一只受驚的小鳥,他傾心了她這麽久,寵着她,關心她,愛護她,她卻也像旁的人一樣害怕他。
自從母後和舅父商定好三年後的事情,她素日依舊對他莞爾歡笑,而在他稍有親近的時候,她卻會疏遠他,他又不傻,怎不知她在告訴他,她不願意陪着他,可他那樣喜歡她,怎能忍受她不陪着他,雖然生氣,可他依舊願意包容她。
那一日,在她臨睡前,她說:表哥,你別對我這麽好。
他說:又說傻話,朕會永遠對你好的。
卻不曾想過,他對她的好,竟然會讓她在睡夢中都在流淚。
就如現在這般,她依舊閉着眼睛,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一般,可她的眼角卻一直有眼淚,無聲無息地一滴一滴往外滲出,一直輕輕地噗噠噗噠着。
他一直害怕她離他而去,因為陳文敬說她身體其實很不好,一場小小的風寒,也随時有可能要了她的命,他疼愛她早入了骨髓,他再也不要看到他喜歡的人,生生在眼前斷了氣息,他卻無能為力,他時時不忘叮囑她注意身體,可到了最後,卻是他生生将她罵到吐血。
陳文敬現在才告訴他,她受了箭傷之後,身體恢複中途又開始有惡化之向,境況已然不太好,她竟不讓他對任何人說。
他早知她不愛他,卻還是想永遠對她好,會頭昏得對她發火,是因為他很後悔,後悔為什麽沒能保護好她的平安,如果她一直都平平安安的,又何至于處處為難。
盛懷澤如墨潑灑似的黑發,有雨珠一滴一滴淌下,一如喬嫣然眼角不斷滲出的淚珠,一滴一滴。
她必須永遠陪着他,她絕對不會死,盛懷澤的神色極度冷靜,冷靜到了一種堪稱執着的瘋狂地步,看向陳文敬,依舊還是那句話,道:“朕說了,她一定要活着!”
聲似冷鐵般堅硬,道:“端藥來!”
陳文敬心內嘆氣,親自去煎熬湯藥,劉全祿則将喬家的人全都低聲請了出去。
大雨依舊潇潇,沒人知道盛懷澤在裏面做什麽,只有一碗碗冒着熱氣的湯藥,不間斷的被端到房間,從中午到晚上,從晚上再到第二天清晨。
第二天,雨過天晴。
紅日東升的那一刻,房間內傳來盛懷澤略嘶啞的聲音,道:“陳文敬!”
一個時辰後,陳文敬摸着胡子,走出房間。
真是見了鬼了,這樣也能活過來,那明明已是必死之相了,望一望頭頂已然明燦燦的陽光,道一句,管它見鬼不見鬼的,能活着就好,閻王老爺這麽多次都将她放了回來,再多放她回來一次,他也不是那麽稀奇了。
若那小丫頭真死了,這一家子的老老小小,可真要傷心死了,唉,皇上到底明不明白,她所有難消的心結,全是他賦予的啊,又是一段皇家的孽緣啊。
作者有話要說: 京城篇差不多結束了,會開啓新的副本地圖,我知道,這故事被我寫的略奇怪,嗯,也只能這麽奇怪的繼續寫下去了,我真的在寫長篇來着~~
明天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也有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