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時光悄然,已入初秋。

喬嫣然從未想過,她會有遠離京城的一日。

陳文敬穿一身家常便服,坐在喬家的花廳,撫着胡須道:“喬兄,我昨日已修書一封,先着人送至楊柳城,和我大哥打個招呼,他醫術比我更強上許多,卻自小脾氣古怪的很,從來不肯離開楊柳城,就是拿刀架到他脖子上,他也置之不理,沒奈何,嫣丫頭只得親身前往。”

從身旁一個年輕人手裏,接過一本薄冊,遞與喬爹,又道:“這是我連夜寫好的關于嫣丫頭的身體情況,讓庭然一同帶過去,好讓我大哥有個參考。”

又指一指身側的青衣年輕人,再道:“這是容臨,我的子輩中,屬他醫術最好,我已交代清楚嫣丫頭的各項事宜,讓他沿途一路照料着就好,應當不會有差錯。”

喬爹示意陳文敬飲茶,含笑致謝道:“嫣兒能避過這場大劫,又全賴着你竭力費心。”

陳文敬笑着嘆氣道:“說這客氣話做甚,我也是看着嫣丫頭長大,但凡有丁點兒可能,我都會盡力一試,也是那孩子命大,幾乎數度起死回生,我行醫這麽多年,還真沒見過這麽稀罕的事兒。”

放下茶盞,略帶苦味的抱怨道:“為着上次替她隐瞞病情,在皇上的禦書房,他整整罵了老朽半個時辰,連口氣都不帶喘的,哎,以後可再不這樣了……”

說着已站起身來,告辭道:“我這還得回去着人安排嫣丫頭路上所需的藥材,就先走一步,喬兄留步,別送啦,我現在走你府裏的路,比自家的更熟絡。”

陳文敬離去後,喬爹着人安排陳容臨住下,而後去看望小閨女。

經過上次的生死劫難,喬嫣然雖然留了一條命,再度休養月餘,身體卻仍不見明顯好轉,這樣一直病恹恹地拖下去,遲早還要再起大波瀾,陳文敬耿直進言,天氣漸涼,極不宜喬嫣然養病,他有一提議,便是将喬嫣然送至江南楊柳城,那裏氣候四季溫潤和宜,最适調養病體,且當地有他本家一兄長,醫術更強他不知幾許,或可一試,也許能保延喬嫣然性命,盛懷澤沉吟良久,最後,允。

自喬嫣然基本算是起死回生後,盛懷澤只在皇宮召見陳文敬詢問她的病情,卻再不踏足喬府看她。

喬爹輕輕摸着小閨女的頭,目光慈藹,低嘆道:“嫣兒,以前是爹爹不好,不該對你講那麽多,到了江南呀,你先把身子養好,別的事兒啊,你都別再惦記,你姑姑那裏,有爹呢,你表哥是真的待你好,你日後若還是真的不願,爹就抗他一回旨,這幾日多和你娘說說話,你這一病大半年,她眼睛都快哭壞了。”

喬嫣然紅着眼圈兒,輕輕“嗯”了一聲。

五日後,秋光燦爛,喬庭然與喬嫣然啓程離京。

與家人話別後,喬嫣然出府登車,卻見到了許久未再逢面的駱承志,他依舊一身黑衣清淡,與從前基本沒有任何區別,見她似乎有些疑惑,喬庭然在一旁很知心地解釋道:“承志功夫比三哥還好,這麽多年,我一次都沒贏過他,有他在,路上會更安全一些,我特意找皇上表哥,讓他跟我一道來着,他娘就是楊柳城當地人士,他外祖家已無親人,卻有一棟祖宅空着,聽說景致還不錯,咱們到楊柳城後就直接住那兒,三哥都已經安排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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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嫣然默默看他一眼,你安排的可真好,就這麽厚顏無恥地蹭人家的地盤住啊。

踩凳上車,竹雨和落煙随她一同登車,落煙已被盛懷澤賜予喬嫣然做侍女,不用再回皇宮當差,一衆車馬路經昌平鬧街,暢通無阻地穿行而過,這條街寬闊又平坦,哪會次次都被堵在這裏?

吉祥酒樓。

二層雅間的窗口,盛懷澤負背而立,望着載了喬嫣然的馬車漸行漸遠,“砰”得一聲,有人破門而入,盛懷澤面無表情的轉臉,看向來人。

盛懷澤看到眉目濃烈的盛懷澹,很讨厭。

盛懷澹看到劍眉星目的盛懷澤,更讨厭。

二人同年同歲,從來兩相生厭。

出了宣豐城南門,途經朝霞峰的寒山寺時,喬初然和喬湛然勒馬停步,想送得再遠,也會有盡頭,喬初然囑咐喬庭然道:“庭然,此去江南,收好你的脾氣,照顧好三妹。”

喬庭然拍拍胸口,保證道:“一定。”

喬初然再看向車內的喬嫣然,露出溫溫淡淡的笑意,道:“嫣然,好好養病,早些回來。”

與喬初然同坐馬背的喬雲哲,嘟着小嘴兒,聲音似乎有些委屈道:“小姑姑,你要早點回來呀。”

喬嫣然舒眉彎眼,輕輕揮手。

柔軟的車簾垂落間,宣豐城的一切,盡皆消失于眼前,唯有寒山寺的鐘聲,悠遠綿長的一蕩一蕩。

一路曉行官道,夜宿官驿,慢悠悠走了一個多月,終于到達江南的楊柳城,此時已是深秋時節,去年的此刻,喬嫣然被盛懷澤一道口谕,召入皇宮陪伴體恙的太後,今年的此刻,她已遠離京城千裏之外。

王名然的《游景記》有載:楊柳城,四季溫暖如春,楊柳濃蔭常綠,花兒都常開不敗。

喬嫣然讀至此處時,甚覺稀奇,曾問過數度前往江南的盛懷澤,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座春城,盛懷澤告訴她,景致的确極美。

樹木蔥郁,濃蔭匝地,繁花似錦,風送清香,小橋流水,青石板路,果然是秀麗江南,清新純然。

盛懷澤曾對她說,若有機會,朕定帶你去楊柳城轉轉。

時隔一年,她确實來到了楊柳城,而帶她來的人,卻不是他,若非有寒山寺那一次意外,她的确會永遠陪着他,不曾料想,世事原來如此多變,就像四年之前,盛懷澤突然對她說,要她永遠陪着他,她是意外惶恐的,那時候,她才意識到,命運偏離到了她再無法掌控的軌跡,而四年之後,依舊如此,她能做的,也只是活一步,算一步,自己的身體只有自己最清楚,她早就知曉,她活不長,可她已經努力活了這麽久,以後還會努力活着。

到達楊柳城的時候,正是黃昏将晚,一勾彎彎的銀色月牙,爬上了柳梢枝頭,細弱的柳絲在溫和的晚風中輕柔卷起,像舞女柔軟纖細的腰肢。

這樣柔美靜和的景致中,喬嫣然跟着厚顏的喬庭然,即将住進駱承志外祖家的祖宅中,駱府。

喬嫣然本覺不妥,着人提前在楊柳城安排好住處,也不是什麽難事,喬庭然只道,楊柳城統共就那麽大,大肆采辦購置,那樣太招眼,咱們還是低調點好,喬嫣然很想對他嗤一嗤鼻,高調了二十多年的人,終于也知道低調了麽。

下得車來,柔和的暖風輕輕撲在臉上,像喬娘的手,喬嫣然展眉望一望駱府,規模竟出乎意料的大,駱府大門前有一白胡子老頭,展眉動須的迎上前來,當然,是先迎向了駱承志,驚喜含淚道:“小公子可算回來啦,老奴盼了您好久,知道您要回來,府裏天天都要清掃三遍。”

駱承志的神情不再冷似寒霜,絢爛的晚霞中,雖然還是肅木着臉,卻稍有了一點點柔和之意,道:“家裏一切辛苦賀伯打理了。”

賀伯抹一抹老淚,展顏道:“不辛苦,不辛苦,只要小公子能常回來看看就好。”

看向喬庭然與喬嫣然一行人,客氣有禮道:“這就是小公子的客人吧,依柳院也早已整理好,随時可以入住。”

喬庭然與喬嫣然致謝道:“多有打擾,煩勞賀伯辛苦安排。”

賀伯只高興的笑:“不打擾,不打擾,人多才熱鬧,都快請進,請進。”

一行人随賀伯進入府內,院內布置極有江南特色,綠柳垂地,渺然如煙,修竹蒼綠,竿竿精挺,拱橋玉白,秀致如畫,流水娟娟,澈照人影,果如喬庭然所言,景致還不錯。

這次下江南,喬嫣然只帶了竹雨和落煙兩人,喬庭然只從喬家帶了花小施來,其餘的随行護衛,皆由盛懷澤派來,用喬庭然的話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喬嫣然看他興奮的神色就知道,他又不會放過那些侍衛。

天色漸黑,喬嫣然被安置在依柳院住下,晚飯是賀伯親自領人送來,菜肴并不似京城所食的花樣精致,口味卻是出奇的合她口味,米飯也是分外松軟清香,喬嫣然食欲微開,多吃了少許。

晚飯過後,竹雨和落煙服侍喬嫣然沐浴,洗去一天奔波的風塵,喬嫣然睡到陌生的床上,被褥床單一應換新,是朝雨輕塵的青青柳色,有馨香淡淡。

喬嫣然雖然困倦,卻睡不着,其實她挺認床的,她又活了十六年,只睡慣喬府的那一張,皇宮裏的那一張,她睡了那麽許久,卻總也睡不熟。

明天要去拜會陳文敬的兄長陳文肅,她應該早點睡,于是抛開一切思緒,認真的開始數綿羊,不知數到了六百五十六,還是六百六十六,終于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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