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目送喬嫣然踏入房間,“吱呀”一聲,雕花木門關合而上,喬庭然蹙緊眉頭,将手中一粒白玉石棋用力擲出,棋落花叢,于是,無數落英缤紛,是凄零零的美麗。
駱承志垂眸,看了片刻白色衫角的顯眼烏漬,突想到那天她有許許多多的鮮血,淌在他的衣袖,殷濕濕地漫透而上他的肌膚,替她拔箭止血後,他靜靜聆聽着她微弱漸淺的呼吸聲,手臂上濕潤的血跡,卻一點一點在慢慢凝固幹涸。
擡起眼來,駱承志淡淡問喬庭然道:“還下棋麽?”
喬庭然突然笑得比哭還難看,低聲罵道:“下個屁!”
喬嫣然回到房間,斜躺在臨窗的長榻上,低聲道:“竹雨,再去端藥過來,以後用藥就在房內。”
竹雨輕聲應道:“是。”輕步出去。
窗開有隙,喬嫣然順着窗縫望出,恰好望到駱承志略垂着頭,似乎在打量身上的那幾點黑漬,他身後的景致,是極好的花紅柳綠,喬嫣然慢慢支着頭,靜靜瞧着,等竹雨再次端藥過來。
再一日,天氣依舊晴好。
喬庭然還是為了不讓喬嫣然閑得無聊,還是為了不讓自己坐得發慌,更還是為了不讓駱承志站成一只木雕,總結昨日失敗之經驗,今日邀請了駱承志和喬嫣然二人,一起進行文鬥。
楊柳依依的一面湖邊,已擺好三副魚竿,三只木桶,三張座椅,喬庭然居中而坐,駱承志在左,喬嫣然在右。
按照以往經驗來講,喬嫣然的釣魚之運,格外尤其的好,次次豐收滿滿,三人之鬥,勝算頗大。
而喬庭然因為愛動不擅靜,極少坐在岸邊垂釣,他最愛脫了礙事的鞋襪,高高挽卷起褲腿,光着兩只大腳丫子,下到湖裏去摸魚,雖然他的摸魚之運,基本屬于下一次手抓一個準的好身手,但是岸邊釣魚的技能,基本是塊爛渣渣。
至于駱承志的釣魚戰鬥力,暫且未知。
三人甩鈎入了湖,喬庭然不安靜等魚上鈎,卻興致勃勃道:“既是比鬥,自然要有彩頭,嗯,這彩頭都要和這魚有關,我先來,假如我釣得最少,我就烤魚給你們吃,我的燒烤手藝,你們都嘗過的,絕對一流。”
喬庭然曾經的烤山雞,确實美味無比,喬嫣然已親身嘗過,自然毋庸置疑的認可,想了一想笑道:“三哥,假如我釣得最少,我便畫魚給你們看,我曾經将畫在沁園齋寄賣過,唔,售銀十五兩,兩天賣出,是被劉懷慶買走的,他選畫可是最挑剔的。”
二人說畢,均望向駱承志,看他會提出什麽彩頭,哪知駱承志揚起魚竿,一條魚被鈎了出來,手舞足蹈地扭啊扭啊扭,淡定無比道:“魚上鈎了。”
喬庭然只想勒了個去。
喬嫣然好想善了個哉。
将活蹦亂跳的魚取下鈎,投入盛了水的木桶中,駱承志重新甩鈎入湖,才慢慢道:“我若釣得最少,便刻幾條木魚給你們,我只會這個。”
喬嫣然望着漣漪層層的湖面,想到了那十六只彩雕人像,可她十七歲的這一年,喬爹沒有給她作畫像,明寅四年,予她來講,是個多事的一年。
時間悄悄溜走。
一個時辰後,喬嫣然無魚咬鈎,她完美的釣魚史上,終于出現了第一次敗筆,喬庭然也無魚咬鈎,嗯,他的釣魚史一向都這麽幹淨,而駱承志,大木桶裏已經裝滿了魚好麽,徹徹底底地完勝!
喬庭然忍無可忍,氣呼呼地将魚竿丢到了湖裏,魚竿落水間,幾條魚兒翻浪而躍,似乎在對喬庭然耀武揚威,你來釣我呀,來釣我呀。
喬嫣然輸得徹底,願賭服輸地放開魚竿。
不似喬庭然那般,贏了之後,就興奮得手舞足蹈,狂言豪語的不羁,駱承志敗亦不餒,勝更不驕,只不動如山道:“我贏了。”
喬庭然以男子漢大丈夫自居,自然一言九鼎驷馬難追的說話算話,當即用手指勾來花小施,命他在湖邊架木生火,又讓竹雨去拿各味調料及蜂蜜,準備來個即興燒烤。
輸了就是輸了,喬嫣然自然不會賴賬,于是站起身來,走到那一大桶魚旁邊,笑道:“讓我先來看看,這魚都長得啥模樣,不然一會被剖了腹剔了鱗,他們若全面目全非了,我可就沒法畫出來啦。”
花小施忙碌的開始生火,喬庭然折了一根嫩綠的柳條,席地坐在湖邊,悠閑自得撥弄水玩,攪起水波層層褶皺,聞言笑道:“嫣然,就算你記性好,這魚你總不會瞅上兩眼,就能全部記下它們的模樣吧。”
喬嫣然也拿了一根柳條,入手纖纖柔軟,輕輕撥拉着木桶裏的魚兒,笑語柔和道:“三哥以為呢,你忘啦,我之前只看了方小姐幾眼,不也将她畫了出來,那時你看了之後,眼珠子好像都不會轉了噢。”
喬庭然有些抑郁的閉了嘴。
喬嫣然垂眸看着水中魚,繼續道:“岳陽城離這裏不算遠,三哥想去逛着玩,也是可以的。”
喬庭然撇嘴道:“我是陪你來瞧病的,又不是專程到這游山玩水,有什麽好逛。”
喬嫣然抽回攪撥魚的柳枝,笑道:“好啦,我都已記下,下午就能畫得出來。”
還未站起身來,卻聽駱承志突然開口道:“喬小姐,這桶魚算你的,不必作畫。”
喬嫣然微愣,随即仰頭擡眼看向駱承志,客氣輕笑道:“駱公子,我雖是女子,卻也懂認賭服輸,你無需相讓。”
駱承志的臉依舊寒如冰雕,沒有半絲細碎裂縫,只淡淡道:“非關相讓,皇上命我保護你的安危,作畫易傷神,對你養病不好。”
喬嫣然也有些抑郁的閉了嘴。
卻有一尾精神健爍的魚,似乎妄圖重歸生活許久的湖裏,大力翻跳之下,濺出一大片水花,旁側的喬嫣然自然首當其中,臉上不僅有水意微涼,雨過天青色的衣襟上,有幾小處被水珠打濕,呈現出深黛之色。
喬嫣然鎮定的站起身,恰有落煙行至此地,忙走上前來,掏出柔軟的手絹兒,替喬嫣然擦拭臉上的水花,待臉上水意盡去,喬嫣然靜靜婉笑道:“三哥,我去換件衣裳,你快點把魚烤好,我還等着吃呢。”
喬庭然有點無語喬嫣然的奢侈,她今天這一身衣裳,明明是今早才新換上身,這才穿了一個半時辰而已,不禁道:“嫣然,你這身衣裳,穿着好看的很,為啥要換掉?”
喬嫣然斜了喬庭然一眼,略帶鄙視之意,道:“衣貴潔,不貴華,三哥,你這麽愛幹淨,難道不知道麽,我的衣裳被水打髒了,自然要換幹淨的,落煙,咱們走。”
依柳院,依水傍柳而居,是駱府中位置極好的一處住所,他們便是在依柳院牆外的湖邊垂釣,因喬嫣然只是回去換件衣裳,喬庭然便沒跟過去。
落煙随着喬嫣然走遠,喬庭然納悶的抓一抓頭發,相當不解地問駱承志,道:“嗨,哥們,我是很愛幹淨,這一點也不假,可我也沒幹淨到,衣服上只落了幾滴水,就要換一件新衣裳的地步啊。”
駱承志略垂着眼眸,目光落在明澈的湖面,明麗的陽光下,有柔波淺蕩輕漾,卻面如止水道:“你妹妹去服藥了。”
喬庭然一時沒反應過來,奇道:“她又沒說,你怎麽知道?”
駱承志轉臉漠視喬庭然一眼,冷言解釋道:“昨天這個時辰,竹雨有端藥過來。”
雖然駱承志神色面無表情,語調波瀾平靜,喬庭然恍然大悟的同時,愣是看出和聽出了駱承志的鄙視之意,想到他一個外人竟如此觀察細致入微,深覺自己這個好哥哥,當的略有失職,當下不由警告道:“承志,以後在我妹妹面前,不許再提皇上這兩個字。”
駱承志也不問緣由,只淡淡“嗯”了一聲。
喬庭然顯然是個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大典型,他不允駱承志再提皇上,他自己卻不忘嘀咕皇上,略蹙眉不解問道:“我皇上表哥吧,自小就待我這個妹子特別好,承志,你說,為啥她不喜歡我皇上表哥呢?”
駱承志閉嘴不答。
喬庭然也沒指望他回答,小姑娘的心思,可真是太難懂啦,皇上表哥對嫣然這麽好,她不喜歡他,自己是真的挺喜歡方錦珍那小丫頭,可那小丫頭片子,一口一個姓喬的,被自己纏得煩了,兜頭就直接甩來一大鞭子,她那麽兇巴巴,有哪裏值得他念念不忘,可偏偏怎麽也忘不掉,真是活見了鬼了,看到駱承志那冰塊似的臉,頓覺天下之大,竟無人理解他的憂傷,長嘆一聲道:“唉,連我都猜不透小姑娘的心思,你這塊冰疙瘩,又怎麽會懂?”
扭過臉去,看到花小施慢騰騰的剔着魚鱗,惡狠狠得大怒道:“小施子!你手腳利索點行不行,就這麽幾條魚,你要折騰到天黑麽!”
花小施苦巴着臉兒,真想給喬庭然跪下哭一場,公子爺,你能不能數清楚之後再罵人啊,這、是、幾、條、魚、麽!
喬庭然自然不會去數,卻橫一眼凝神端坐的駱承志,伸腿踢一腳他的椅子腿兒,吆喝道:“你刀工一流,快去幫忙,我妹妹還等着吃魚呢。”
駱承志冷冷看他一眼,手腕一翻間,一片寒光薄刃已出現在手,再接着,花小施看得目瞪口呆,只見駱承志一手握魚,另一手缤紛缭亂,似乎只是一瞬間,一條魚已被剖好腹剔光鱗,不出片刻,已動作極利落漂亮的将魚剝剮了幹淨,花小施佩服之至的去洗魚穿絲塗料,同時默默滴承認了公子爺的話,他的手腳實在太不利落了。
待喬嫣然又換了一身簇新的青衣歸來,魚香味已然四溢,隐有蜂蜜的清甜之味,稍吸一吸鼻子,笑道:“好香,三哥,可以吃了麽?”
此刻,喬庭然左右手均十分忙碌,只見他左手握三根鐵釺,右手同樣抓三根鐵釺,根根細鐵絲之上,均串了兩條魚,魚面已然微微焦黃,神色認真的轉着燒烤,聞言笑道:“再一小會兒就好。”
果然,只一小會兒,喬庭然笑眯眯道:“吶,可以吃啦。”
喬嫣然當先分到一串,聞得香甜之味甚濃郁,正要張嘴啃上一口,突被喬庭然攔下:“嫣然,等一等。”
望向喬庭然,喬嫣然疑惑不解道:“怎麽了?”
剛被觀察入微的駱承志刺激了一番,喬庭然此刻要當一個細致體貼好哥哥的心情,正在蠢蠢欲動地濃濃作祟,不将手中烤好的魚分予大家吃,卻扭臉看向花小施,指揮道:“小施子,你去問問隔壁的怪老頭,這鲈魚、八分熟、抹蜂蜜,小姐能不能吃,最多能吃幾條。”
花小施正眼巴巴地等喬庭然分魚吃,冷不丁聽到這番話,只想再給喬庭然跪下哭一場,鲈魚鮮美,蜂蜜甜香,小姐她怎麽就不能吃了喲。
喬嫣然也略無語,輕輕咳一聲,提醒道:“三哥,我昨天還喝了一碗魚湯來着。”
喬庭然自有自己的道理,義正言辭的堅持己見道:“昨天的是水煮的,今天的是火烤的,自然不能相提并論。”
說罷,伸腿踹一腳花小施,催促道:“快去問,不然,沒你的份兒。”
話已至此,花小施說不得要跑一趟了,這時,卻見賀伯笑呵呵的走來,穿一身藍色長袍,精神甚是矍铄,摸着一把山羊須道:“還是老朽去問陳大爺吧,現在醫館人正多,除了病患,他不會理閑雜人等,等小施問好,估摸這烤魚也早涼透了,到那時,喬小姐鐵定是不能下口啦。”
喬庭然挺喜歡賀伯這老頭兒,問道:“那個怪老頭規矩忒大,比我爹還誇張來着,我見了他兩次,沒一次給我好臉色,我有這麽招人嫌麽?”
賀伯哈哈一笑,道:“陳大爺脾氣是怪了些,卻極是古道熱腸,醫術又好,很是受人尊敬,我與他做了快一輩子的鄰居,問他幾句閑話,他還是肯給幾分面子的,我這便去問問他。”
正要轉身離去,前去隔壁的陳氏醫館,駱承志突然開口道:“賀伯,你帶兩條魚給肅伯。”
一想到自己使出渾身解數,辛辛苦苦烤出的香魚,要被那怪老頭兒吞下肚腹,喬庭然甚感不爽,本能拒絕道:“不許!這是我烤的魚!”
駱承志眸光如雪,冷冷看他一眼,針鋒相對道:“這是我釣的魚。”
喬嫣然略尴尬,拉一拉喬庭然的袖子,喬庭然立即改口道:“兩條就兩條!”說着,遞出一串嫩嫩鮮鮮的烤魚,不多不少,剛好兩條。
賀伯微微笑着伸手接過,眼神甚是溫暖,小公子總算有了些勃勃的生機,不出片刻,賀伯已見到了陳文肅,當即道明了來意。
陳文肅果然給賀伯幾分薄面,只略略蹙眉道:“小駱讓你來問的?”
賀伯展眉動須一笑,樂道:“不是,是那位喬小姐的哥哥。”
陳文肅蹙眉更緊,冷言冷語道:“只有傻小子才會問這蠢問題。”
賀伯與他相識多年,已明其意,拿出油紙包遞予陳文肅,笑道:“小公子知您愛吃魚,特意讓我帶了兩條過來,不過,是您口中的傻小子烤的,聞着還挺香,您過會兒嘗一嘗,我就先走啦。”
喬庭然手掌所有烤魚大權,沒等到賀伯回來,便誰也未能分到一口,想到駱承志分了那怪老頭兩條,也憶及了跟随自己而來的侍衛,自己這個上司也該體貼下屬,當即道:“小施子,過一會兒,你給武大林他們也送去兩條,解一解饞。”
武大林手底下有幾十票兄弟,你只分給他們兩條魚,一人尚分不到一小口,呃,哥哥,你這像話麽,喬嫣然聽了喬庭然的話,忍不住眉眼彎彎,嘴角勾勾上翹,喜笑顏開道:“三哥,你別丢臉了成麽?”
喬庭然本不覺丢臉,聽到妹妹的話,腦中想了一想,似乎确實有點丢臉,于是改口道:“小施子,午飯給他們加餐。”
兩波眼流,水色潋滟,連豔麗的海棠花,都失了煙霞明媚之色,駱承志的眼睛撞上這樣的笑容,有一瞬間的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