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銀錢落地的聲音,是“砰砰砰”的幾聲悶響,喬嫣然略感詫異,不知陳文肅為何如此生氣,陳文肅颌下胡須抖動,已再冷冷道:“老朽早說過,身為病人,自當遵從醫囑,你若想早點去見閻王,就只管離開楊柳城。”

喬嫣然又薄施一禮,只道:“先生多保重。”轉身離去,再不回顧。

喬庭然面有憂色,道:“嫣然,你的身體剛有起色,現在回去……”

喬嫣然打斷道:“三哥,我好不好,我自己最清楚,京城沒有陳文肅,還有陳文敬,外祖父待我們疼愛有加,他病重,我們自該回去看他,這樣的消息,你該早點告訴我,不應瞞着我。

聲音淡如柳絮輕飛:“明日就啓程。”

樹木蔥郁,濃蔭匝地,繁花似錦,風送清香,小橋流水,青石板路,依舊是秀麗江南,清新純然。

這個小城,像一處美麗的世外桃源,卻不是,她能長久留居的地方。

猶記得,她初到楊柳城的那一日,正是黃昏将晚,柳梢枝頭,懸挂着一勾彎彎的銀色月牙,柳絲在晚風中輕柔卷起,像舞女柔軟纖細的腰肢。

一如今日的黃昏,景致柔美靜和。

次日拂曉,喬庭然與喬嫣然啓程離開駱府,賀伯帶一衆仆從送別駱承志,晨光尚暗,映得駱承志冷清的臉龐,有點寒霜的冰涼,淡聲道:“家裏一切還勞煩賀伯辛苦打理,你多保重身體。”

賀伯眼眶泛濕,抹一抹老淚,殷殷關切道:“小公子也要多保重,有空常回來看看。”

駱承志再不多言,掠身上馬,正待出發,忽聽背後有人大聲吆喝道:“喂喂喂,你們是不是把我忘了啊。”

回頭瞧去,只見陳容臨抱着一大捧藥包,徒步從隔壁追來,邊追邊繼續嚷嚷道:“你們這說走就走,也不提前招呼我一聲,忙得我一晚上都沒空睡覺,都別光顧瞧着,快來個人搭把手啊。”

帶上陳容臨,一衆人頂着尚未散去的星夜,出城北歸。

因旅途漫長,馬車內布置的極為舒适,車內有矮榻有桌幾,已漸入初夏,天氣微微的開始熱,馬車便只搭垂了簾子,車門被綁束在兩側。

天色大明之際,喬嫣然伸手撩開車簾一角,車外陽光明麗,透過新翠的綠葉,稀疏灑落。

春風不解禁楊花,蒙蒙亂撲行人面。

春又走,夏已來。

楊柳城隸屬岳陽府,位于岳陽府最南端,岳陽府衙在岳陽城內,岳陽城卻在岳陽府最北端,若是喬庭然單人獨騎,快馬加鞭再抄行小路,三日便可歸得京城,而喬嫣然所乘行的馬車,只離開岳陽府,便需六日的行程。

虞老侯爺是喬庭然最敬重的人,知他病重,很是心急如焚,但也只得慢行而歸,不然喬嫣然的身體會受不了。

與來時一般按部就班,曉行官道,夜宿官驿,離開楊柳城的第五日晚,喬庭然一行人住進岳陽府丹江城的官驿。

已是四月十一,再過幾日,又将月圓似銀盤,喬庭然正陪喬嫣然用晚飯,有敲門聲在外頭叩響,駱承志的聲音也随之冷淡的響起:“庭然。”

喬庭然放下手中筷子,示意喬嫣然道:“嫣然,你先吃飯,我出去一下。”

喬嫣然略一颔首,夾了塊竹筍放到嘴裏,細細慢慢地嚼着,馬車縱然趕得平穩,颠簸一日下來,喬嫣然也覺微微疲倦,她每日所用的飯菜,均由竹雨落煙親自動手做來。

熟悉的口味,喬嫣然也能吃得多一些。

駱承志說話一貫的簡練,不過片刻,喬庭然已回屋落座,眉頭微蹙道:“嫣然,丹江城至岳陽城的官道,有一段正在大修鋪路,我們的車馬過不去,少說也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再順利通行,若繞道而行,起碼要再多費近二十餘日的路程。”

喬嫣然停下手中夾菜的動作,古代的交通,不似現代那般路呈網狀,這條線路不通,改繞另一條便成,中間也浪費不了多長的功夫,古代繞個路走,能把人繞暈過去,若是徒步而行,穿過修路的官道倒也沒問題,可他們車馬一堆,總不能全部丢車棄馬,太不現實。

沉吟片刻後,問道:“那有小道能走麽?”

喬庭然凝視着燭光跳躍,眉心依舊不展,沉着冷靜道:“有是有,就是不比官道安全許多。”

喬嫣然疑惑道:“是有強盜打劫,還是有土匪作祟?”

喬庭然噗哧一笑,極是不屑道:“若只是簡單的強盜土匪,三哥會怕他們!”

收斂了笑意,喬庭然神情嚴肅道:“盛懷澹那個混蛋,上次在衆目睽睽的寒山寺,都敢布人殺你,這一年多來,我們日夜相防,他又蟄伏不動,誰知什麽時候,他又會來一出。”

又咬牙怒罵道:“他和皇上表哥不對頭,幹嘛總拿你撒氣!”

對此,喬嫣然也只能無奈的苦笑,苦笑過後,道:“三哥,我來楊柳城養病,他不會還專門派人跟着咱們吧。”

喬庭然正色道:“你以為呢,絡繹不絕。”

喬嫣然苦着臉道:“那怎麽辦,我們也不能一直等在丹陽城。”

喬庭然的眼睛黑白分明,凝神望着喬嫣然,問道:“嫣然,你信不信三哥?”

喬嫣然微微含笑,輕聲卻肯定道:“自然信。”

喬庭然五官的輪廓如刀深刻,深邃而明朗,道:“三哥會護你周全。”

四月十三,清晨。

養足精神的喬嫣然,再度坐車出發,小道不比官道路途平坦,颠簸之意甚濃,好在喬嫣然不暈車,卻也忍受得下,竹雨卻被颠的吐了好幾次酸水,還硬說自己沒事。

喬嫣然頓時狐疑不已。

趁午間路上休息時,喬嫣然找來陳容臨,讓他替竹雨診脈,陳容臨手指一搭,很快搭出了個結論,喜脈,已有兩個月。

最高興的是花小施,最憂傷的也是花小施。

花小施白淨的臉龐滿面通霞,歡喜的像一根紅蠟燭,口氣又是責怪又是心疼,道:“竹雨,你懷了身子,怎的不早告訴我?”

被衆人圍着,竹雨一張雪白的臉蛋臊得通紅,低聲啐他一口,罵道:“你小點聲成不成?”

花小施抓抓腦門,有點傻兮兮的笑:“我要當爹啦,還不能大聲顯擺下嘛。”

陳容臨站在大夫的角度,繼續道:“竹雨身強體健,胎像倒是極穩固,不過頭三個月,還要小心謹慎靜養為宜,最好不要太過颠簸。”

然後,花小施憂傷了,他們現在正好是最颠簸的時候。

喬庭然懷抱一柄長劍,聞言,看向花小施道:“小施子,你帶竹雨再回楊柳城吧。”

花小施目中既感動又感激,還未答話,竹雨已急急道:“三公子,奴婢沒事的,待過了岳陽城,重新走回官道,就會好了,小姐能受得住颠簸,奴婢也能受得住。”

陳容臨搔一搔鬓發,笑道:“我們走的速度本就不快,兩日的功夫,也無甚大礙,竹雨這只是害喜症狀,再正常不過的,若中途有不适,及時找我便是。”

再神色溫暖地看向喬嫣然,那目光中有一點點同情,又帶了一絲絲憐憫,極認真地囑咐道:“喬世妹,你最近氣血虛虧,若感不适,可要趕快告之于我,千萬別硬撐着。”

喬嫣然颔首輕笑:“我知道。”

休息過罷,再度重新啓程,改走小道還有一不便之處,那便是中間需露宿一夜,在決定走小道之後,四月十二那日,喬庭然已派人探過路,按馬車的速度需行兩日的功夫,第一日晚約摸能到的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只能露宿,若行程正常,第二日夜晚便可進入岳陽城。

露宿荒野,喬庭然自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應對随時有可能會出現的襲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不能拿喬嫣然的性命開玩笑。

漸近黃昏之際,再度停車下馬,整裝休憩,喬嫣然下得馬車稍許活動,這兩日的幹糧已帶夠,水米也自備充足,簡單做上兩頓飯還是不成問題的,竹雨有孕,廚娘的活計便落到落煙頭上,兩名侍衛在一旁幫忙,架柴燒火,支起一口大鍋,熬米煮粥配着幹糧吃,沒有配菜,落煙特意做了一鍋比較有口感的青菜臘肉鹹粥。

喬嫣然獨開小竈,是陳容臨用小火爐單獨熬制的藥膳,配着今晨新出爐的精致點心,權當做晚飯,喬嫣然飯量小,還剩餘了多半碗,便讓竹雨喝下。

天色已暗,以喬嫣然的馬車為中心,一堆堆的柴火被燃起,喬庭然坐靠在一棵大樹旁,吃着他的大鍋晚飯,長劍就擺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啃幾口燒餅,喝幾口溫粥,絲毫沒有嫌棄的模樣。

喬嫣然蹲在他的旁邊,見喬庭然吃得津津有味,不禁問道:“三哥,這個粥很好喝麽?”

喬庭然看她一眼,将手裏的碗舉到喬嫣然面前,笑嘻嘻道:“好喝的很,你要不要嘗一口?”

陳容臨端着飯碗走來,擠眉弄眼道:“喬世妹,你還是別嘗了,我告訴你,這粥可鹹的很,就你的淡口味,吃了之後,保準跟嘴裏直接塞了一口鹽巴的感覺一模一樣。”

喬嫣然忍不住好笑,道:“是落煙鹽巴放多了麽?”

陳容臨搖頭晃腦地嘆口氣,道:“我問了,鹽巴是王倉糧那厮放的,天啊,我這輩子都沒吃過這麽鹹的粥。”

喬嫣然斜一眼喬庭然,道:“三哥,你又逗我玩。”

喬庭然一本正經道:“誰逗你了,本來就很好喝。”

頭頂月明星稀,喬嫣然放目四處張望,衆人皆在,獨獨沒看到駱承志的身影,于是順口問道:“三哥,駱将軍哪裏去啦?”

陳容臨痛苦地喝着粥,聞言回答道:“噢,他在這周圍檢視地形,應該快回來啦。”

正說着,已拿手一指某處,道:“這不回來了。”

待駱承志走近前來,喬庭然仰首看他,只簡略地問道:“怎樣?”

自離開楊柳城,駱承志又變成黑衣不離身,黑衣清冷,似與黑暗融為一體,也只颔首間簡單地蹦出倆字:“還好。”

喬庭然“噢”了一聲後,又道:“你快去吃飯,晚上,我守前半夜,你守後半夜。”

駱承志點點頭,道一聲好,而後邁開步子,朝火苗已黯淡的大鍋走去。

喬庭然咬了一口燒餅,又伸長脖子提醒道:“承志,今天的晚飯有點鹹,你最好直接兌點水。”

陳容臨悲憤萬分,道:“哪裏是有點鹹,分明是非常鹹,就這還是落煙又兌過水的味道。”

喬嫣然失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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