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兩人并肩同坐,中間相隔約一尺之遙,喬嫣然在左,駱承志在右。

喬嫣然眼睛裏頭難受的要命,揉不得又洗不得,聽到駱承志要幫她吹眼睛,本能反應下,已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去抓駱承志,同時求助着催道:“快些,我眼裏很難受。”

因目不能視物,喬嫣然随手一抓,不知怎的,竟直接抓摸到了駱承志的臉龐,待手指碰觸到濃熱的肌膚時,喬嫣然方才反應過來,吹眼睛,是以口吹氣,與她抓不抓住駱承志,根本沒有半絲關系。

完全多此一舉。

于是,喬嫣然迅速縮回手。

月色皎潔,映着喬嫣然的臉色白得清透,想是因眼有異物,極不舒服的緣故,喬嫣然雙目長長的睫毛,一個勁得撲簌簌着顫抖。

駱承志也不耽擱,拿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先撐開喬嫣然的右眼,微前傾了身體,對着她的右眼睛,向內吹了幾口猛氣,而後又換左眼睛,同樣朝內吹了幾口猛氣。

收縮回手,駱承志輕聲問道:“你試試,好些沒?”

喬嫣然試着睜開眼睛,還是又澀又疼的難受,不禁再次閉目,當即就又想拿手背揩揉眼睛。

手剛舉至半途,已被駱承志伸手攔下:“別揉,越揉會越難受,我再替你吹一次。”

駱承志再半俯前了身子,繼續替喬嫣然吹眼睛,此刻夜風已停,周遭又恢複一片寧寂,兩人挨靠得極近,呼吸清晰可聞。

氣氛詭異的安靜且柔和。

喬嫣然微仰着臉,感覺到密密的氣息噴落在額頭,帶來灼熱滾燙的感覺,心裏竟不由怦怦亂跳起來,突然間有些明了得恍悟。

良久之後,駱承志再次問道:“你再試試,看好些沒?”

喬嫣然又試着睜開眼睛一次,感覺略微好了一些,不再澀澀疼疼得不舒服,只睜着眼睛時,還有一點不适應,于是暫先垂着雙目緩解,卻不忘致謝道:“好多了,謝謝你。”

雙目合閉,看不到駱承志的表情,只聽他低低淡淡道了三個字:“不必謝。”

喬嫣然沉語片刻,依舊閉着眼睛,再低聲開口道:“你救過我兩次,救命之恩,恩重如山,日後若有機會,只要力所能及,我都會報答你。”

駱承志凝視着身側的喬嫣然,見她長發垂散,眼睛合閉,靜靜坐在野草之上,周圍只有他一人,極少有過的單獨相處的時光。

開口的語速很緩慢,吐字卻極清晰道:“我不需要你的報答,我救你,一是職責所在,二是……為了還恩。”

喬嫣然緩緩睜開眼,眸子明淨而透澈,依舊盈盈一汪碧水的潋滟,遲疑着重複道:“還恩?”

想了一想,低聲沉吟道:“我什麽時候有恩過你,我沒有印象。”

駱承志若有似無地勾動唇角,一筆帶過地輕描淡寫,道:“陳年舊事,你沒有印象很正常,我只是想說,于情于理,我救你都是應該的,你不必報答我。”

話已至此,似乎沒有再說下去的必要。

剛入初夏,天剛黑那會,此地尚有落日的餘溫,喬嫣然并不覺寒冷,此刻夜漸漸深了,餘溫早散盡,又兼時不時刮動的風有些大,喬嫣然頓感覺冷的很,她的身體本就畏寒,摔出馬車的時候,自沒有厚衣服一道跟着出來,此刻,深夜的涼風吹過一身單薄的衣衫,不由抱着雙臂蜷成一團,卻依舊冷得發抖。

喬嫣然第一次真正知道什麽叫做饑寒交迫。

真的是又冷又餓。

月明自然星稀,挂在頭頂的月亮,清輝似水,亮如銀盤,襯得遠方天際的幾顆小星星,幾乎黯淡無光。

風聲呼呼中,沉默良久的駱承志,突然開口問道:“你很冷麽?”

薄寒的涼風正在肆意大作,喬嫣然打了個冷哆嗦,慢慢轉過臉,看向投來目光的駱承志,低低“嗯”了一聲。

片刻之後,一只手臂攬抱在了喬嫣然的腰間。

喬嫣然目光深深,看着駱承志。

駱承志回視着她的目光,既不躲閃也不回避,只有低回的溫柔之音傳來:“我的腿不便移動,你靠過來一些,我幫你擋擋風。”

喬嫣然坐在原地未動,突然有了豁出去的沖動,直截了當地說道:“駱承志,我喜歡你。”

認真地看着駱承志,問道:“你也……喜歡我麽?”

攬在喬嫣然腰間的手臂一僵,駱承志胸口的某個地方,一點點緩緩泛起喜悅之意,酥酥軟軟地柔盈淺暖,目光清和而融密。

半晌,也不掩飾地颔首承認道:“很喜歡。”

伸動手臂,将喬嫣然飄舞的長發,攏別到她耳根後,目中含了笑意,不解而問:“為什麽會突然問這個?”

喬嫣然手掌撐着柔軟的草地,挪近駱承志身旁坐下,二人的衣袖在風中簌簌相碰,輕聲道:“突然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駱承志單臂斜摟在喬嫣然腰背間,微一用力,将她攬向自己,為她遮去一些涼涼的風意,垂目低聲問喬嫣然道:“還冷麽?”

喬嫣然的頭挨在駱承志左肩,亦低聲道:“冷。”

雙臂挽抱住駱承志的腰,相互熨帖之處,傳來異常溫熱的絲絲暖意,低語道:“我們會不會死在這裏?”

有紛飛的長發,纏到駱承志的脖頸,些許柔柔的癢意,駱承志輕聲低嘆道:“我也不知道。”

過了一會兒,喬嫣然又再問駱承志:“你的傷,還疼不疼?”

駱承志似乎輕輕笑了一下,只說了兩個字:“不疼。”

喬嫣然盯着腿下被壓彎得一簇軟綿細草,低語哀戚道:“你又騙我,你是鐵疙瘩做的,還是木頭做的。”

駱承志想了一想,誠實改口道:“很疼。”

喬嫣然抱駱承志又緊密了些,似乎想汲取而走他身上潮烈異常的暖意,低聲說道:“你困不困,睡着了,就不會覺着太疼。”

駱承志微偏了頭,将臉下颌輕輕抵在喬嫣然的頭頂,從未有過的相互偎依,心裏有極致到圓滿知足的歡喜無限,聲音一時都明朗輕快許多,道:“不困。”

停了一停,又補充道:“我睡不着,我陪着你說話。”

喬嫣然擡起頭,望着駱承志蒼白無血的臉,輕語低柔:“駱承志,你還在騙我,你受傷這麽重,又流了那麽多血,明明疼得要命,你偏要說不疼。”

眼眶漸漸酸澀,又有些手足無措的惶恐之意:“你別再強撐精神,你都開始高燒發熱了,你身上燙得很,這裏什麽都沒有,怎麽辦……”

駱承志蒼白着臉,卻微微而笑道:“你別害怕,我不會有事。”

喬嫣然吸一吸鼻子,有淺淺的鼻音:“你靠着我先睡會吧。”

駱承志瞅了眼喬嫣然瘦弱的小身板,低笑着将她重摟入懷:“還是你靠着我吧,我熱的很,你這麽涼,剛好幫我降降溫,你三哥還沒找過來,我不敢睡,我怕睡着了,就再也沒法保護你,野外不安全的……”

有莫名的寒氣襲體而來,喬嫣然心生恐懼之感。

明寅五年,四月十四,夜,喬嫣然在忐忑難熬中度過。

明寅五年,四月十五,天氣依舊晴好。

晨曦之下,野草葉上有明亮的露珠凝卧,駱承志已滾燙得像一座大火爐,喬嫣然低聲和駱承志說話:“駱承志,天亮了。”

駱承志微微眯睜着眼睛,眼皮沉重困倦的似要合閉,聲音低弱無力:“我看到了。”

喬嫣然終于忍不住滴淚:“我三哥還沒來,你別睡啊……”

淚水打在駱承志的臉上,駱承志費力張開眼睛,擡起左手,摸上喬嫣然的臉頰,低聲道:“別哭……”

喬嫣然強忍住淚水,上氣不接下氣地抽泣道:“我不哭,我沒哭,那你要醒着。”

再一次顧盼昨日摔下來的那處大陡坡,朦朦胧胧的淚光中,終于看到有穿府衙官兵服飾的藍影出現,忙轉回頭道:“駱承志,有官兵來啦。”

駱承志勾唇笑了一笑,摸在喬嫣然臉上的手倏然垂落,再堅持不住地昏迷過去。

紅日初升,霞光燦燦,喬嫣然抱着駱承志淚如雨下。

待喬庭然帶人尋上前來,喬嫣然已哭得一塌糊塗,一道道淚痕劃過滿是灰塵的臉,像一只小花貓:“三哥,快救他!”

見到駱承志的模樣,喬庭然眼角狂跳不止,寒意入骨。

三日後,岳陽府衙。

夏花爛漫,方錦珍陪着喬嫣然坐在薔薇架邊,薔薇花密密匝匝團團簇簇地堆疊着,顏色有白有粉有紅,熱熱鬧鬧地奔烈綻放而開,香味是沁人心脾的清甜芬芳。

不搖香已亂,無風花自飛。

一朵粉色的薔薇花,撲簌着凋落在腳邊,喬嫣然彎腰拾起,失神地盯着那朵小花看。

方錦珍探過頭來,奇怪道:“嫣然,你盯着這朵花看什麽?”

喬嫣然摸着薔薇花瓣,有柔軟薄绡之意,垂着眼睫,說着與方錦珍所問毫不相幹的話語,靜靜道:“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的花語。”

方錦珍受老爹愛好遺傳,只對劍戟槍鞭刀叉斧钺有興趣,對琴棋書畫風花雪月最沒興趣,于是随口求解:“什麽意思?”

喬嫣然語氣平靜地解釋道:“就是每一種花,都代表一種獨特的涵義。”

方錦珍動了動漂亮的眼珠子,清淩似花:“我只知道解語花,可不懂什麽花解語……那這薔薇花有什麽涵義?”

喬嫣然沒有回答,只一顆透亮的水珠,宛然凝固在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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