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R大的物理研究所,在國內的物理界,是一個神聖的存在,如今活躍在學術界的中流砥柱,幾乎有半數以上和R大的物理研究所有着師承的關系。

在龐大的研究所中,不僅學派不同,也有着層次分明的階級,當然,也少不了人員之間的傾軋。

由此,也衍生出了一種帶着中國特色的行為:

背後論人長短。

“聽說了嗎,上面空降的那位,昨天被分到A組了。”這是一個男人聲音,年紀大概在四十歲左右,在研究所裏,已經算不上年輕了。

“得了吧。不就是上面有人嗎?大學都沒畢業的人,也配分到A組?真是……”這是一個年輕點的男人聲音,大概是剛畢業的高材生,語氣憤慨得很。

“誰知道呢?”那個中年人諷刺地笑了笑:“你還沒聽說吧,昨天蒙肅帶他去B組參觀,他連托卡馬克裝置都不認識。”

“真的?這真是……”年輕的聲音剛要附和點什麽,大概是看到了某個不該看到的人,聲音戛然而止了。

清晰的腳步聲,緩緩地走到洗手間的中心,然後是水龍頭被打開,水流的聲音。

“下次,還是不要在背後議論我們A組的人了。”一個清朗卻異常年輕的聲音緩緩說道:“能進入A組,都是經過層層選拔的,非禮勿言。這些無聊的傳聞,還是不要再傳了。”

沒有争辯的聲音。

兩個人唯唯諾諾地離開了洗手間。

沒有聽到更多的傳言,我有些遺憾地嘆了一口氣,走出了廁所隔間。

一個修長的身影背對着我站着,正在洗手,他很年輕,大概只有二十出頭,但是履歷絕對不容忽視。

我知道他是誰。

他是齊景。

我早就聽過他的名字,那時候我在R大讀書,他在清華少年班。

他的祖父,是49年附近的那批從國外回來的歸國華僑之一,在航天物理方面有極大的成就,還說過不少名人名言,我小時候,教室裏左邊貼着居裏夫人,右邊貼的就是他爺爺。

他繼承了他爺爺的天賦,十五歲進的R大物理學院,刷新我的記錄。

他今年似乎才二十歲左右,畢業之後留校,進了研究所,他和昨天帶我熟悉環境的蒙肅一樣,都是學量子力學的。和那個冷冰冰的蒙肅不同,他在人際交往方面很擅長,領導能力很強,說話很有分量。研究所裏有不少人唯他馬首是瞻。要不然,剛才那兩個人也不會在他面前噤若寒蟬。

這是大多數學理科的人都做不到的。他似乎天生有這種當領導者并團結他人的天賦,他雖然年輕,但是在研究所裏,他的威望,僅此于身為A組組長的王治。

當然,他也很會收買人心。

我相信,就算剛剛他說的那段話沒有讓我聽見,事後,也會通過別人,傳到我耳朵裏。

但是,既然我聽到了,自然也不能無動于衷。

既然已經被收買了,就要有被收買的自覺,無動于衷,反而會得罪齊景,讓人記恨。

我走了過去,和他并排站着洗手。

“剛才,謝謝你了。”我一臉真誠地道謝。

齊景偏過頭來。他長得很俊美,是個漂亮的青年,雖然常年在室內研究,但皮膚并不是那種不健康的蒼白,而是漂亮的小麥色。

“不用謝,分內事而已。”他朝我眨眨眼睛:“排擠新人是研究所特色,不是嗎?”

他開了玩笑,我自然要笑,于是兩人相視而笑,一前一後從男洗手間走出來。

我進研究所,已經三天了。

我并不是什麽都不懂的愣頭青,我已經三十一歲了,可是我連一個物理學院的畢業證都沒有。

十年過去,當初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許煦,已經死了。

跟着蒙肅參觀研究所,一個個科室走過去,見過許多人,他們都在忙自己的事。

他們大都是二十多歲的青年,愛上物理這一門科學,一心要探索宇宙秘密,時空、原子、黑洞……

多好。

隐約看見當年的自己。無知無畏,拿着根雞毛當令箭,滿心以為自己可以撬動地球。

十年過去了。

地球還在那裏,我卻已經不是我了。

其實,那兩個在廁所裏議論我的人說得很對。我能進入A組,沒有哪怕百分之一的原因是因為我的實力,純粹是拜某個強行把我安插進A組的人所賜。

物理不像別的學科,學物理的大都是因為個人愛好,所以天才滿地都是。

我已經落後了十年,十年之間,物理學日新月異,在某些方面,我和一個門外漢,并無太大區別。

如果研究所有得選擇的話,我這種人,別說A組,進來抄文件都未必夠格。

那個人之所以用了手段,脅迫着研究所強行把我安插進A組。其實,大概是因為他知道A組是研究所地位最超然的一個集體。他這種人就是這樣,什麽都要最好的。我曾經說過,如果有兩條岔路,一條寫着第一名另一條寫着第二名,他踩着刀子都要走第一名的那條。

他選A組肯定也是因為A組是最好的——事實上,我懷疑他連A組是什麽意思都我已經落後了十年,十年之間,物理學日新月異,在某些方面,我和一個門外漢,并無太大區別。

如果研究所有得選擇的話,我這種人,別說A組,進來抄文件都未必夠格。

那個人之所以用了手段,脅迫着研究所強行把我安插進A組。其實,大概是因為他知道A組是研究所地位最超然的一個集體。他這種人就是這樣,什麽都要最好的。我曾經說過,如果有兩條岔路,一條寫着第一名另一條寫着第二名,他踩着刀子都要走第一名的那條。

他選A組肯定也是因為A組是最好的——事實上,我懷疑他連A組是什麽意思都不知道。

R大物理研究所,是一個極其龐大的機構。曾經有人開玩笑,把它比作明朝的政府機構,研究員都是各級官僚,但是,淩駕于官僚之上的,是被稱為“內閣”的A組。

A組只有五個人,除了組長王治,其餘的人都在二十五歲以下,最小的甚至還沒有滿十七歲。A組和其他研究組不同,不接受上面指派的研究課題,也從來不會以組長的名字命名,如果組員有了自己感興趣的課題,也可以随時單獨出去,在所裏招一批人,建一個自己的研究組。

平時的日子裏,A組都聚在研究所D座的第五層,那裏常年像個沙龍一樣,有沙發有空調,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書--我曾在那裏找到一本書。組員平常都聚集在那裏,交流各自的想法,用當年院長的話來說,是“産生思想碰撞的火花”。

A組成立的初衷,是聚集R大最有潛力的年輕人,我的導師--後來被提前退休了。他曾經說過,R大研究所的未來,就在這些年輕人當中。

我當初沒能正式進入A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當初我還沒成年。那時候,A組的人在工作上享有絕對的自由,只有一樣,檔案和身份,都必須留在國內,換言之,你必須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公民。

中國的人才流失,在全世界範圍內,都算是非常嚴重的。

泱泱大國,花了十多年時間培育出一個人才,只要送到國外留一趟學,十有八九是回不來了。當初我在R大讀書的時候,同校的兩個物理天才,鄭元森和黃晞,現在都在接受“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的毒害,在那裏鑽研科學。

這都是題外話了。

和專出文人的B大相比,R大從來都不是什麽有骨氣的大學,進B大的學生和進R大的學生其實并無差別,都是高考上來的學生,白紙一張。但是,B大出來的人中,有的是針砭時弊,骨子裏有铮铮傲骨的書生。而R大卻只出兩種人:一種是埋頭苦幹,沉浸在學術世界中,不谙世事的科學家。

另一種,則是像現在R大的領導層和大部分R大出來的學生一樣,也許在專業領域的成就不錯,但是人品和骨氣都不能保證的芸芸衆生。

當初沈宛宜就說過,像俞铮那樣的人,其實是進錯了學校。如果他是B大的學生,也許還有點活下來的可能--畢竟,B大的那股敢于掀起大躍進的骨氣,從來都沒有磨滅。那些巨貪也不敢輕易惹B大的人。

可惜他生在R大。

上午去了一趟華教授家裏。

華教授今年已經65歲了,當年我退學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是他第一個站出來和學校據理力争。

那時候我還在他手下讀書,他找我去談話,他說:“許煦,你不用退學,年輕人都會犯錯,我們不是迂腐的人,不會把生活上的事和學業混為一談。”

他說:“既然劍橋容得下牛頓,我R大也容得下你許煦。”

但是R大沒能容下我。

因為容不下我的不是R大,而是李祝融。

而我也不是牛頓。

我沒有再學物理,我考了個現代法學的學位,跑到了南方,在C大教起了書,事實證明,人聰明點還是有用的,我背起法律條文來很快,三年轉了副教授。二十七歲那年我當了主任。C大的法學院如同雞肋,沒什麽競争,評職稱還是很快的。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碰過物理了。

華教授已經老了,身體也不好。開門的是師母,她很年輕,才五十出頭,她已經不記得我了,但是聽說我是華教授的學生,又看了看我提着禮物,不像是什麽壞人的樣子,還是讓我進去了。

我記憶中的華教授,是個地道的北方人,身材高大,正當盛年,滿頭的頭發都是烏黑的,動作永遠矯健有力,是R大最睿智的學者。

而現在,我看見的,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穿得厚厚的棉衣,蓋着毛毯的老年人,頭發花白,滿臉皺紋,在那裏打着瞌睡。

十年的光陰,究竟可以把一個人改變到什麽程度?

十年之前,我是個無知無畏的大學生,像個喪家之犬一樣被逼得離開R大。趕走我的人,叫做李祝融。

十年之後,我是個因為“上面有人”,而被強行空降到研究所的外來者,空降我的人,也叫做李祝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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