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華老師家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看到家屬區前面有人挑着雞在賣。想起中飯還沒着落,就買了一只回來。
回來才發現,自己剛搬過來,鍋碗瓢盆一概沒有,還得去超市買。
其餘的倒是買齊了,只沒有一樣——高壓鍋。于是我決定去借。
這棟宿舍樓裏有不少人開火,已經是飯點了,香味四溢,我去敲對門鄰居的門。四樓以上,住的都是A組的人,我住進來的時候,蒙肅似乎提過我對門是誰,但我沒有仔細聽。
開門的是一個臉色蒼白的男人,很瘦,戴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白襯衫,帶着點科學家特有的蒼白的神經質,一臉茫然的看着我。
我一看他這樣子知道他是誰了。
他是林森。A組的“古董”,據說他看過的書可以建一個圖書館,同時,他的性格也很孤僻。他今年二十四歲,主攻的是天體力學,和我興趣差不多。
“我是許煦,你對門鄰居。”我朝他指了一下我的門口,“我來問你有沒有壓力鍋,我要做一道菜。”
他默默無言地看了我一會,似乎在回想壓力鍋是什麽東西,然後,他緩緩地轉過身去,走回去了。
我在門口等了半天,他沒有再出來,也沒有再關門,我想他大概是示意我跟他進去。
于是我跟着進去了。
意料之外的,他的房間井井有條,像有專門的人整理過一般。我進去的時候,他正蹲在客廳的地板上,神色冷漠,皺着眉看着地上的幾只大鍋。
有炒菜的炒鍋,有電飯煲,還有一只用來燒水的大鐵鍋,當然,還有一只幹幹淨淨的壓力鍋。
他擡起頭來看着我:“你要哪一個?”
我忍住抹汗的沖動,指了指那只壓力鍋。
他沒有馬上遞給我,而是把那只壓力鍋抓過去,擰了幾下,揭開鍋蓋,像一個有着無限研究熱情的物理學家一樣,仔細研究了一番那個壓力鍋,然後得出結論:“封閉式加熱使氣體膨脹,壓力變大,水的沸點變高,蛋白質變質更快。”
“是的。”我對他的研究給予肯定,并禮貌地發出邀請:“我準備蒸雞,你還沒有吃午飯吧?”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對我關心他的午飯很不能理解。
我繼續邀請
道:“如果你沒有吃,過來一起吃吧。”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而是用行動表示了自己的回答:在我等了很久他還沒有反應,終于決定拿着壓力鍋走的時候,他默默地站了起來,跟在我後面。
“剛搬過來,家裏還有點亂。你在椅子上坐一會,飯已經好了,我去把雞肉上鍋蒸着。”我提着壓力鍋進廚房,又從廚房裏探出頭來,問了一句:“你喜歡吃辣嗎?”
他很緩慢地思考了一下,似乎在回想辣的味道,然後點了點頭。
我笑了起來,又回到廚房。
林森這個人,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聽過他的名字。
和身世顯赫的齊景不同,他是普通的家庭出來的,性格孤僻,十分不擅長人際交往,但是他在天體力學上的成就,在國內都是有着一席地位的。
相對于齊景,我更喜歡和這樣的人來往。
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用心機,也不喜歡對別人用心機。
只是人活一世,有很多事,不是你不喜歡就可以不做的。
我的炖雞,是和我媽學的,我媽是個食堂出來的女工,她沒上過多少學,但是飯做得很好。
她一輩子不能理解同性戀是什麽。
在她心目中,她的兒子,又聰明又會讀書,長得也好,就該早點娶個漂亮有文化的媳婦,生個大胖孫子,她也就可以像家屬樓裏那些大媽大嬸一樣,天天抱着孫子在樹蔭下聊天,打撲克牌。
但是,我沒能讓她如願。
我十七歲那年,遇見李祝融,那年我剛剛考上R大,有人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當家教,我還沒答應,就被帶到李家,那時候他還沒有滿十四歲,穿一件像西歐王子一樣的襯衣,懶洋洋地靠在深紅色的沙發上。
他有着我見過的最傲慢也是最漂亮的眼睛。
他問我:“你就是許煦?”
“香。”
林森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路。
即使已經因為生理反應而在吞着口水,這個天才仍然是一副死板蒼白的樣子,像是怕我聽不懂一般,他又指了指火上的壓力鍋,表示香味是從那傳出來的。
“還要等一下。”我示意他把挂在
牆上的手套遞給我。
戴着手套,我把壓力鍋的氣閥提起,鍋內的氣體從氣閥側面的小孔裏噴射出來,雖然沒噴到我手上,我還是因為過高的溫度而縮了一下手。
“水蒸汽液化放熱……”林森很專業地解釋道。
金黃色的炖雞,吸收了秘制的醬汁,帶着氤氲的熱氣和讓人垂涎的香味,我戴着手套把雞肉放到桌上,撕了一碼雞肉下來,雞肉被撕開的畫面很像電視廣告,當然,味道一如既往地很不錯。
“你先吃吧,我炒個蔬菜。”我把涼拌的海帶絲放在桌上,和林森說道。
五分鐘後,我端着小白菜出來,發現他竟然還規規矩矩地坐在桌邊,炖雞動都沒動。
我幾乎要懷疑這個天才聽不聽得懂中文了。
不過,從他盛飯的次數來看,他對我炖的雞還是很滿意的。
吃完飯,我在廚房洗碗,忽然聽到林森在客廳叫我名字,連忙跑出去看。
我剛搬過來,書不多,都用紙箱子裝着,裝了三箱,都拆開了放在客廳裏。林森蹲在地上,在看我的書,看見我來了,擡起頭對我說:“磁場重聯。”
“我最近在看這個。”我向他解釋:“太陽風和地球磁場作用,導致地磁場壓縮拉伸甚至交叉,産生重聯過程。很有意思。”
他沉思了一會,又繼續蹲着,埋頭看書,我提醒他坐到沙發上看,他不予理睬。
等到我洗完了碗,他還蹲在地上看書。
我拿他沒辦法,他蹲在地上,拖不了地,也沒法整理家具。我只能把箱子裏的書一本本清出來,放到卧室的書架上。
等到我挂好了窗簾,拖幹淨卧室的地板,把要洗的衣服收拾在一起之後,他終于準備走了。
他走之前,借走了那本書。
而且,他還指了指廚房裏的壓力鍋,說:“我不會炖雞,你會,給你。”
用一大碗蒸雞換來了一個嶄新的壓力鍋,這個交易還是很不錯的。
我想,林森确實和傳言中一樣,是個奇怪的人——他的奇怪是因為他比我見過的人都活得簡單直接,別人說他沉默是因為他不說多餘的話,在他那裏,香就是香,喜歡就是喜歡。看懂了一樣東西的原理,就要馬上說出來。看見了一本好書,就要第一時間看完。他不會做飯,用不着壓力鍋,所以把壓力鍋給我。
他的邏輯就是這麽簡單。
他不浪費時間自我介紹或者寒暄,他不浪費時間用在互相誇贊、吹捧、或者“久仰久仰”,他不喜歡人際交往是因為他覺得那沒必要——但是他看書可以看一下午,拿着壓力鍋可以研究半天……
他确實是一個奇怪的人。
晚上九點,我終于把房間收拾好了,看了一會剛買的書,發現有地方看不懂。
于是我又去敲林森的門。
他這次開門很迅速,同時他的手上還攥着一本書——白天從我這借去的那本。
“我有問題要問你。”我揚了揚手上的書。
他放開門把手,自顧自地往裏面走。
“你吃飯了沒有?”我掃了一眼他那幹淨的廚房。
林森坐在了沙發上,然後,慢吞吞地回答我:“還沒有……”
“我白天的菜還剩一些,你可以去我那邊吃個飯……”我正說着,褲袋裏的手機忽然劇烈震動起來。
“等一下,我接個電話。”
我拿着電話,走到了林森家的陽臺上,外面已經是漆黑一片,我在窗玻璃上看見自己的表情,我想,如果剛剛在我身邊的不是林森而是別人的話,那個人一定會被我表情吓到。
電話接通了。
“許煦?”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嗯,是我。”
“怎麽樣,還習慣吧?”那邊似乎是在什麽宴會上,有隐隐約約的音樂聲,我可以想象他避開人群走到花園裏樣子。
“在這個人均文憑都是碩士以上的研究所裏,我受到了列隊歡迎,我的同事全都對我心悅臣服,五體投地。”
他笑了一聲。“你不是想回到R大嗎,我遂你心願而已。”
他還是老樣子,做什麽都有理由,而且是理直氣壯的理由。
我真誠地問他:“我想回到C大教書,你也同意嗎?”
“C大那種地方不适合你。”他用一貫的傲慢語氣下定論道:“你應該呆在R大的物理研究所裏,做你該做的事。”
我真是無言以對。
“其實,你沒必要這麽麻煩的。”我斟酌着語氣,
盡量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是在商量而不是在譏諷:“我記得,我當初呆在R大的時候,你很不喜歡我呆在那裏,勒令我三天之內滾出北京,我滾了。可是現在你又把我送回來,我為難,研究所也為難。所以,如果你只為了再像以前那樣玩一次,你可以直接和我說,我現在脾氣很好,什麽事都可以商量的。”
沒有回音。
他挂了我電話。
看,這就是李祝融。他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他可以一時高興,也可以喜怒無常。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凡人,最好是跪在地上山呼萬歲,祈禱他天天龍顏大悅。
但是,我至少可以做一件事。
那就是不管他做了什麽,我都得露出一副——哪怕是裝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坦白地說,他就是個變态。我活得越慘,他就越快意。
他要幹什麽,我反抗不了。但是至少他想用居高臨下的姿勢來詢問我的現狀,以愉悅他的心情的時候,我也不會讓他痛快。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