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今天是星期二。

天知道我有多讨厭這個日子。

星期二,剛好是上個周末的餘韻已經過去,而這個周末又還遙遙無期的日子。

而今天的這個星期二,是我正式到R大物理研究所上班的日子。

同事已經認識得差不多了,天之驕子的齊景,冷冰冰的蒙肅,怪人+天才的林森,還有快四十歲的老好人組長王治,另外,還有年齡最小的組員,十六歲的白毓——他讓我叫他小白。

組裏沒有女人,加我一起,一共六個人。

我到第五樓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了,林森早就坐在活動室裏看書了。他看的早就不是我那本書,而是一本和磁場重聯有關的英文原著。看來他對這個課題确實很有興趣。

蒙肅昨晚大概睡在這裏,睡眼惺忪地坐在壁爐旁喝咖啡,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他是最簡單最原始的英俊,和皮膚好、美少年、萌之類的詞沾不上邊的英俊。但是我猜他平常連照鏡子的時間都很少。

小白讓我想起陸嘉明,他們長着一樣的貓眼,不過小白有點過分活潑,接近多動症。

齊景和組長王治先後和我打招呼。

以上就是我的同事,A組的全部組員:

一個科學怪人、一個工作狂、一個多動症少年,以及一個僞君子和一個老好人。

當然,還有我,一個看不懂英文原著的組員。

在這樣濃郁的學術氣氛下,在這樣良好的研究環境裏——左邊有小白老鼠一樣啃花生的聲音,右邊是蒙肅的咖啡散發出來的香味,壁爐又暖融融的,我不由得昏昏欲睡。

為了不丢臉地在上班第一天就打瞌睡,我不得不祭出了我的拿手锏——鬥地主。

說到鬥地主,在C大的法學院,這是在全院上下受歡迎程度僅次于打瞌睡的運動,當老師很清閑,在一個以醫學聞名的學校裏當法學老師尤其清閑。于是法學院裏私下流傳着許多消磨時間的方法,鬥地主就是其中備受推崇的一項。

來北京之前,我特地跟李祝融申請,和小幺道了個別。小幺不知道看了什麽亂七八糟的小說,滿心以為我會一去不回,所以把他珍藏的平板電腦給了我。

還好,我今天早上趕着來上班的時候,把電腦也帶了過來。

熟悉的音樂響起不到三秒,多動症少年小白就嚼着花生圍了過來,好奇地問我:“這是什麽啊?”

我對這個被物理摧殘了童年的孩子很是同情,耐心地給他科普:“這是一種撲克牌游戲,是這麽玩的……”

在我給小白科普的時間裏,冷冰冰的蒙肅也圍了過來,他的咖啡喝了一半,默不作聲地在旁邊看,忽然冒出一句:“這個很簡單。”

小白很狗腿地給他助勢:“蒙肅玩卡牌很厲害的。他下象棋可以下贏電腦,因為他一分鐘能算到二十步以後。”

我可聽不出這兩句話有什麽關聯。不過看蒙肅那一副拽得不行的樣子,我也想煞一煞他的銳氣,于是很慷慨地把電腦讓給他玩:“規則你已經知道了,來吧。”

拽哥蒙肅板着一張死人臉,很不耐煩地出牌,等待,又出牌……他出牌極快,簡直像沒有思考過一樣,但是每次出得都無比正确。

但是,他是農民。

所以,半分鐘後,失敗的音樂響起。蒙肅抿着唇,苦大仇深地看着屏幕。小白驚訝地叫:“這……蒙肅是輸了。”

“你們不知道嗎?”我看似在科普其實很得意地收回電腦:“在鬥地主界,有一句真理:不怕神一樣的地主,就怕豬一樣的戰友。”

蒙肅剛剛遇到的,就是豬一樣的戰友。蒙肅在地主下家,用一對二拿到牌權,眼看蒙肅只有一張Q了,他竟然還要用一對王炸一下,炸在蒙肅那對二上,然後打了個三過來,地主喜出望外,趕緊用一個二攔住,兩條順子把牌出完。蒙肅就輸了。

我接過電腦,找了舒适的姿勢坐着,開始鬥地主。小白趴在一邊看着。過了一會,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我要玩鬥地主。”板着死人臉的蒙肅理直氣壯地宣布。

我茫然地看着他——這是在問我借電腦嗎?

“我拿我的電腦和你換。裏面有林森現在看的那本書的中譯本。”想要洗刷恥辱的帥哥挑了挑眉毛,補充道:“我自己譯的。”

我吞了吞口水,知道一定是沒有合适的中譯本蒙肅才會自己譯,所以,錯過這次機會,我也許就找不到那本書的中譯本了。

“好,成交。”

我拿着蒙肅的電腦縮到壁爐前的沙發裏,開始看書。誰知道不到半個小時,這位帥哥就把我的電腦扔了回來:“許煦,我玩完了。”

可我還沒看完呢……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把電腦抱走,一看自己的屏幕,這厮竟然給我贏了這麽多歡樂豆,要是我把賬號給林佑栖,他一定高興死了。

但是,我要的不是歡樂豆,我要那本書!殺千刀的蒙肅!

看一本物理書看到一半的感覺,簡直比上廁所上到一半被人趕出來還要令人抓狂。我急得百爪撓心,但是又不能找蒙肅要——他坐地起價還是小事,關鍵是我壓根沒東西和他換。只能抓着小白問:“你有沒有那本書的中譯本?”

“哪本書?”

“林森正在看的那本。”

小白同學打量了一下林森,“哦”了一聲,說:“那本啊,蒙肅最近不是在翻譯嗎,他說五號去青樓領稿費。”

“青樓?”我頓時轉移了注意力。

“就是出版社啊。”小白同學以一個未成年的身份大肆說着違禁詞語:“你也知道啦,蒙肅是搞量子力學的,但是為了賺錢,他什麽書都翻的。蒙肅說了,別人老以為我們搞物理的都是一家的,所以很容易專業不對口了。出版商什麽的,就是嫖客,我們嘛,就是……”

我汗顏地阻止了小白繼續說下去:“我想看那本書。”

“問蒙肅要去啊。”小白說得輕巧。

“他不給怎麽辦?”

“拿東西和他換啊。蒙肅不看中譯本,你拿量子力學的原著和他換。或者拿燃料之類的給他,比如重氫,蒙肅前天還在說批給他的核聚變燃料太少了……”小白唠叨了一陣,狐疑地看着我:“你不會什麽都沒有吧?”

看我不再搭理他,而是默默地走開。這多動症少年在我背後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哎呀!我都忘了,你是空降下來的了!”

所以說,我讨厭心直口快的人。

躲在活動室裏看了一上午的欽天監交食記錄,好不容易熬到中午,準備回家做個飯——反正下午三點才上班,在家裏睡個午覺都沒問題。

下樓的時候,不知道林森從哪裏冒出來,跟在我後面,手裏拿着一本書,一邊看一邊走。

我和他打招呼,問他去哪,他頭也不擡地說:“吃飯。”

我完全放棄和他聊天的打算。

走到

體育館前面,他左轉去了食堂,我正準備回家,接到電話。李祝融在那邊言簡意赅地道:“許煦,到校門口來。”

他上次說這句話,大概是十年前,那時候我還在R大讀書,兼職給李祝融當家教,接到他電話就屁颠屁颠地跑去校門口,一分鐘都不耽擱。

可是現在不同了。

他現在已經不屑于在我面前裝什麽溫情脈脈了,動辄就是威脅命令。我也不和他硬頂,說了聲“好”。然後關了手機,在學校裏到處亂逛起來。

現在已經不是十年前了,我也不是那個一心喜歡着他,任他搓圓弄扁的二愣子青年了。我已經三十一歲了,十年時間,豬都學會灰心了,何況是人呢。

現在不是在C城,我本來就孤家寡人一個,在北京更是毫無牽挂。他當時威脅我,要麽來R大,要麽繼續在醫院呆着。我自然是選前者,現在他能威脅我的,也只有把我重新抓回去了。

身為一個空降下來的、托斯馬克裝置都不認識的菜鳥,我對R大本來就沒什麽執念,對那群怪胎同事也談不上什麽感情,除了一個壓力鍋還沒還,R大對我來說,也沒什麽牽挂。

哀莫大于心死。我雖然不算老,拜他所賜,心也死得七七八八了。

逛了一圈回來,已經是一點半了。樓下停着一輛黑色淩志,很眼熟。

爬到四樓,我靠在欄杆上仰頭看,沒看到什麽保镖之類的,于是放心地上去了——李祝融向來自視甚高,不是氣急了,一般不會動手。

我發誓,我只從樓梯上露出一點頭發尖,他就沖了過來。

“你去哪了?”他揪住我手臂,把我整個人掼到牆上,居高臨下地問我。

要不怎麽說混血兒好,光個頭就比我們這些平頭百姓高出一截,氣勢十足。

“我在學校裏逛了逛,吸了包煙。”我若無其事地回答他。

他的唇抿緊了,我知道這是要發怒的征兆,我以為他會把我從樓梯上扔下去,結果他只是看了看表,說:“我從十二點開始在校門口等,現在已經是一點四十了。”

我一臉無辜:“你找我幹什麽?”

“給我道歉。”他似乎在壓抑自己的情緒。

我繼續無辜地看着他。

“給我道歉!”他那雙漂亮的鳳

眼盯着我,這氣勢很是吓人。

“好的,對不起。”我聳了聳肩:“你還沒說找我幹什麽?”

他一把揪住我手臂,拖了我整整五層樓,然後把我扔到那輛淩志的後座裏,十五分鐘後,他把我帶到一個名叫廊橋的餐廳裏,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後對我說:“好,我告訴你,我等了你一個半小時,是要請你在這裏吃一頓中飯。現在你可以滾了,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怪胎!”

我站在那裏,餐廳已經被清場,領班怯怯地看着我。我在她同情地目送下一個人走出去,走到街口坐802,回學校上班。

是的,我是一個沒心沒肺的怪胎。

我之所以沒心沒肺,是因為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經對一個人掏心掏肺,只不過他不稀罕我的心肺,所以扔在腳下,踩個稀巴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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