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林森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是事實。所以他絕不會把我被一個瘋子劫走的事告訴小白他們。

至于小白為什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我,我就不知道了。

我剛進門,坐在壁爐邊的小白就彈了起來,把那個最舒适的椅子留給我——要是平時,拿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會挪窩。

不僅是他,連那個不怎麽管事的組長王治,都一臉同情地看着我。

最誇張的是蒙肅,我這幾天裏,旁敲側擊地問他要那本中譯本,他只當沒聽見。結果下午我一進活動室,他招手讓我過去。

他這人冷漠得很,我在這四天裏,和他說的話都有一籮筐了,他回我的不超過十句。這已經不是什麽性格問題了——這簡直可以稱為一門技術。

一般來說,一個人,還是你同事,面帶微笑地站在你面前,只要他不是張口就罵你,就算他的話再無聊,你總不好意思一句話都不回答他吧?

但是蒙肅做到了。

他的群衆基礎和齊景不同,齊景善于拉攏研究所裏的普通研究院,而蒙肅,他在A組的聲望,也許比組長王治還高。他智商很高,所以對什麽都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他甚至還有個跑腿的小弟——小白。

我和這種人,通常是沒什麽共同語言的——不是我的問題,而是這種人一般都不想和我有共同語言。

他主動來找我而不是讓小白傳話,我簡直受寵若驚。

蒙肅很自律,大冷天的,我們都躲在休息室看書,烤壁爐裏的火,他一個人在實驗室裏忙活。他總是讓我想起經典物理時代的科學家,英俊,高傲,帶着讓人不可企及的天賦,骨子裏對科學卻又有着要命的狂熱。

這種人,才是真正有着無限可能的科學家。

正如十年前華教授對我說的那句:

物理學,從來不缺少天才。

“現在是幾點了?”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連忙掏出手機來看:“下午四點。”

“這麽晚了……”他喃喃了一句,把手伸進大衣口袋裏,像是要掏什麽東西一樣掏了半天,就在我堅定不移地相信他是要掏出一塊手表來的時候,他掏出了一塊巧克力,用一個物理學家的速度剝開了他,然後皺着眉頭,像要看穿它的原子核一樣地看了半天,終于把它吞了下去。

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說什麽好。

“我要去吃午飯了。”他氣定神閑地宣布,然後從另外一個口袋裏掏出一個U盤:“這是你要的那本書,U盤明天還我。”

還有什麽能阻止一個物理學家四點鐘去吃午飯呢?

我識相地拿了U盤,給他讓路,他剛從那個能凍死人的實驗室出來,連外套都不用穿,直接走出去就是。

他走到活動室那個桌子的位置,忽然又回頭來說了一句:“齊景晚上可能會找你,你別理他就行了。”

我被這句沒頭沒尾的話聽得一臉茫然,縮在壁爐邊的小白及時插話:“就是,齊景快氣瘋了,你為什麽要去掐林森的脖子呢?”

我?掐林森的脖子?

這真是……

“誰說我掐了林森的脖子?”

“林森和你去吃飯,回來脖子變成那樣,齊景不找你找誰?他早就看你不順眼了!”小白一臉“你就認命吧”的表情,在旁邊幸災樂禍:“林森已經被齊景抓到辦公室去審訊了,下一個就是抓你這個‘犯罪嫌疑人’,哈哈哈哈……”

“閉嘴。”蒙肅冷冷地打斷了小白的笑,低頭圍着圍巾,準備出門。

“等一下。”我連忙叫住他:“現在食堂都沒什麽好東西吃了,反正林森不回來了,你把他帶的飯吃了吧,那飯是我做的,你吃吧。”

蒙肅沒說話,把圍巾解開,顯然是答應了。

無妄之災啊……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寧得罪小人,不得罪齊景那種僞君子。

而且聽小白的意思,齊景和林森之間……有一腿?

開什麽玩笑。李祝融掐的人,我替他去背黑鍋。齊景那麽可怕的一個人,要來找我麻煩。我身邊的人,小白只知道瞎起哄,王治是個老好人。也就蒙肅還可靠一點,我不趕緊抱緊蒙肅的大腿,以後日子就難過了。

李祝融做事,從來不管別人死活。我雖然沒什麽骨氣,也不會去求他的庇佑。研究所裏明争暗鬥,我又是空降下來的,這種風波以後還有的是。蒙肅雖然脾氣臭了點,卻不是什麽壞人,能力也有。我不想出頭,躲他背後正好。

林森的飯盒很不錯,是個國外的廚具品牌,他送到我那裏的那些鍋,都是國外的牌子,我還納悶是誰給他置辦的,現在一想,倒挺像是齊景的風格。

午飯我做的紅燒魚塊和冬筍炒肉,湯是海帶湯,放了蝦仁。我宿舍旁邊就有個農貿市場,買菜倒是方便。

飯盒蓋打開一看,海帶還在,湯沒了,在蒙肅的逼視下,小白努力地把自己縮進椅子裏:“我發誓,我只喝了兩口……”

好在蒙肅也不挑,把湯倒在飯裏,然後把魚挑出來,把剩下的菜和飯拌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我對他這行為很費解。知道他不會理我,直接問小白:“他為什麽要拌在一起吃?”

小白聳聳肩:“他一直是這樣的。不管是蔬菜還是肉,一律拌着吃。”

我費解地看着蒙肅。這人得和飯有多大的仇恨啊?

不論如何,蒙肅似乎是接受我的投誠了。

下午我用小白的電腦看那本書,看到一半睡着了。小白的電腦質量不錯,沒摔壞也沒烤壞,不過朝着火爐的一邊被烤得有點燙手。蒙肅下班的時候我正蹲在壁爐旁,研究地上那部電腦還能不能用。

“下班了?”我聽到換皮鞋的聲音就知道是蒙肅。

“嗯。”出于禮節,他禮尚往來地問:“你還不下班?”

“我在等這部電腦涼下來。”

蒙肅明顯地被我正在做的事吸引了。他又脫下皮鞋,走了過來。

“這部電腦怎麽了?”小白去實驗室之前把活動室裏的燈光調得很暗,壁爐的光照在蒙肅身上,在對面的牆上投出一個高大的影子。

“被烤壞了。”我簡短地回答。

蒙肅用手指在電腦上碰了一下,又把它翻過來看了一下,然後更簡短地回答我:“沒壞。”

“一定壞了。”我不甘示弱地在電腦上碰了一下,燙得把手指縮了回來。

蒙肅露出了一個物理學家應有的态度,他直起腰,把圍巾系好,簡潔地終結了我們的争論:“明天你就知道了。”

“那就明天看吧。”我寸土必争地說完。把壁爐關掉,站起來。我比蒙肅矮半個頭,但是氣勢不能輸。

蒙肅似乎笑了一聲——我敢保證他笑了一聲,他走回活動室門口穿鞋,還破天荒地和我開了個玩笑:“我先走了,阿喀琉斯。”

“盡管走吧,烏龜。”我針鋒相對地回答他:“普朗克會帶我追上你的。”

他說的,是芝諾的著名悖論——“阿喀琉斯追龜”,簡潔點說,就是阿喀琉斯永遠追不上烏龜,因為如果烏龜先走了100米,阿喀琉斯用10秒鐘追上烏龜,但是在這10秒鐘裏,烏龜已經走了一段距離。如果阿喀琉斯要追上烏龜新走的那段距離,烏龜卻又再走了一段距離……所以阿喀琉斯是永遠追不上烏龜的。

芝諾的這個悖論,是建立在時間和空間可以無限次的細分的基礎上,而普朗克的量子論,卻證明了,現實生活中,沒有什麽是可以無限分割的。所以這個悖論也就不攻自破了。

蒙肅大概沒想到還有人和他一樣,無聊到去研究哲學。一愣之下竟然沒有回駁我。

我趕緊乘勝追擊:“虧你還是學量子論的,還信這些悖論。真是……”

“我不是學量子論的。”蒙肅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打斷了我:“我是研究物理學的,偶爾也做點數學題目,你知道的,普朗克其實是個數學家。”

他說“你知道的”這四個字的時候,還聳了聳肩,眼睛裏帶着笑意,看起來和白天那個冷冰冰的蒙肅判若兩人。

他甚至還拿普朗克開起了玩笑。

不得不感慨,佑栖說得很對,有些人“性格冰冷”,其實也要看對什麽人的。性格冰冷的人大都驕傲,他不理你,其實是沒把你看在眼裏。遇到他看得起的人,他們也是可以開玩笑的。

至于剩下的那些少數人,我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大概,也是因為,我不是他看得起的那個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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