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吃完晚飯,天已經斷黑了。

我不喜歡吃蔬菜,家裏也沒什麽水果,只前些天買的橙子還放在冰箱裏,看他坐在沙發上,沒有一點要走的樣子。我只好把橙子切好了給他端過去。

他從小就是被他爺爺當做接班人培養的,一直跟着在外交際應酬,處理生意上的事。所以他口味是偏西餐的。當年,我見過他和夏知非互相嘲諷,夏知非還說過一番話,大意是說,歐洲菜系,除了幾塊肉和蔬菜葉子,就沒別的做法,只有那些根骨淺、自卑的暴發戶,才會急不可耐地吃着西餐,學着禮儀,恨不得一步就跨入上流社會。

李祝融口味清淡,他忙起來的時候,吃點蔬菜水果也是一餐。我是無肉不歡的,總覺得只吃蔬菜和牛吃草一樣。我媽是在食堂工作的,菜做得好,但是對我很縱容,我爸只管我讀書的事,不管我吃什麽。我不喜歡吃的東西,幾乎可以列一本辭典出來。

我願意吃的幾種蔬菜,都只吃菜杆部分,還是要用來炒肉的,另外就是吃茄子。其餘的,從白菜青菜到冬瓜南瓜,再到甘藍菜花之類,全部不吃。蔥姜蒜一律不吃,藠頭不吃,桂皮和胡椒不吃,香菜不吃,不論做什麽菜,只要勾芡,一律不吃。水果更挑,芒果之類水分多的,蘋果之類的甜的,西瓜也好,榴蓮也好,菠蘿蜜也好,葡萄也好,只要甜的,都是不碰的。零食也是這樣,飲料更是這樣。

我一度懷疑自己不喜歡吃甜的,是不是得了糖尿病,向林佑栖咨詢,被他以“我很難向一個醫學白癡解釋這個問題”回絕。

不過我在C城的時候,他常到我家蹭飯,觀察過我的飲食習慣之後,他得出一個結論:許煦,你再這樣吃下去,要是活得過五十歲可以來找我。

其實不需要他提醒,我自己都知道看,有段時間,醫學院訂的雜志多了幾十份,就分給我們法學院一點,我在上面看到一篇文章,說是一個人手指甲上的月牙消失超過三個月就要去體檢,我當時就震驚了,別說三個月,我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那東西了。

我這人比較膽小,用林佑栖的話說:“你渾身上下充斥着國人的劣根性!”我有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諱疾忌醫。就算明知身體有問題,我也寧死不肯去醫院,就怕查出來個什麽,能拖就拖。

林佑栖很是看不慣我這點,每次想起來就罵,我走之前,他已經改口,說我這是“農民階級的局限性”。

他說什麽,我都說對對對,是是是,轉過身又我行我素。

我不是不想像他一樣,每天起床之後圍着學校跑一圈。但是我做不到,我沒有他那樣的自律。

我從來不是勵志故事的主角,也從來沒有擁有過善良堅強這之類的品質。我沒有毅力,而且懶,而且自暴自棄。有時候我會突發奇想,想要像美國的勵志喜劇中的主角一樣,忽然打了雞血一樣,發憤圖強,醍醐灌頂,為自己年輕時候的夢想奮鬥,創造人生第二春……

但是我不是主角。我不善良,也不勇敢,我甚至也不搞笑。我不是天才,電影用幾個蒙太奇鏡頭表示過我有多刻苦,多努力之後,我就可以站到國際物理學巅峰,拿諾貝爾獎,李祝融站在臺下對我微笑,事業愛情雙豐收,然後happy end。

我只是許煦而已。

門被敲響的時候,我正在洗碗。

坐在客廳的李祝融理所當然去開了門。

直到意識到房間裏有點過分安靜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

走到客廳的時候,我才看到了“客人”是誰。

站在門口,和李祝融對峙着的,是我的同事,科學怪人、以及我廚房裏那一堆鍋的主人——林森。

“林森,有什麽事嗎?”我站在李祝融身後,竭力地從他橫着撐在門上的手臂上露出臉來:“林森,你先進來……”

林森穿着白襯衫,下面是黑色褲子,他臉色蒼白,不知道為什麽顯得有點狼狽。

“他不讓我進去。”他平靜地陳述,他比李祝融矮了一點,看起來氣勢弱了許多。

他說的事實我當然看到了,我不僅看到了,我還在默不作聲地扳李祝融的手臂,想把他從門邊拉開。

李祝融任由我扳了半天,忽然握住了我手腕,輕而易舉地把我掼到一邊,皺着眉,瞟了林森一眼,用一種嫌棄的語氣問我:“這白癡為什麽又來找你?”

要是別人,皺眉的時候,至少也能讓人感覺到一點無奈。

但是他皺眉的時候,除了單純的嫌惡和高姿态的不悅之外,我看不到別的什麽。

“我沒吃晚飯。”林森雖然被他擋住了視線,仍然在陳述自己的來意:“我中飯也沒吃……”

“沒飯吃自己去買!”李祝融很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吃飯還要人喂嗎?白癡?”

林森看了他一眼。

“我不和你說話,我要吃飯。”這位科學怪人很是淡然地蔑視了他:“我智商有一百四,你沒有我高,你才是白癡。”

我第一時間感覺到了危險。

被他攥住手腕,狠狠地往卧室裏拖,我竭力地抵抗着,連忙回過頭來,對林森喊:“林森,你先回去,我沒事,你快回去……”

李祝融把我拖進卧

室,扔到床上,然後開門走出去。

他要對付林森,嫌我礙事,所以先扔到一邊。

他生氣的時候,手腕就越加狠絕,對他來說,也許只是教訓一下惹怒他的人,但是對別人來說,也許連命運都被改變了。

我攥住了他手腕。

螳臂擋車的力度……但是,在他讓我放手之前,我勾住了他脖頸,摸着他臉頰,急切地安撫他:“別生氣……他只是開玩笑而已……”

他冷冷地看着我,任由我做無用功,許久,唇角才勾起冷笑來。

“你高估你對我的影響力了,許煦。”

我有沒有高估,我心裏很清楚。如果你真的對這一切這麽不屑,你是一個字都不會說的。

“別再遷怒了,你想發脾氣的話,盡管朝我發。”我并不是什麽老好人,但我也不想連累別人。是我先招惹林森的,也是我把李祝融引來的,如果林森得罪李祝融,是我的責任。

“知道我要發脾氣,還故意和別人來往。”他很是不屑地嗤笑着:“我還以為你不會玩女人那種欲擒故縱的把戲。”

這個人,半個小時前還坐在我家的飯桌旁吃飯,五分鐘前手裏還拿着我削的橙子,現在,就已經可以坦然地對我冷嘲熱諷。

因為他覺得誰對他好都是應該的,我對他好,和他家裏的廚娘管家的好沒有一點不同,唯一的不同是他們有薪水,我沒有。

因為我喜歡他。

他如此篤定這一點,以至于在他眼裏,許煦變成了一個沒有情緒的人,說的話,做的事,都是為了吸引他的目光。他深信他對許煦的影響力,所以,許煦應該是一個沒有朋友,沒有同事,二十四小時随叫随到,眼裏只有他的木偶。

十年前,也許我還做得到,因為那時候我年輕。人年輕的一個标志,就是會做很多傻得冒泡的事。那時候的我勉強達标,整天圍着他轉,還覺得世界寬廣,人生美好。

可惜他不稀罕。

現在,他心目中的許煦,還是十年前的樣子,而他心态變了,也許是覺得我沒有薪水,所以很劃算。也許是發現有個這樣的人圍着自己打轉也不錯。于是他又回過頭來找我。并且對我高标準,嚴要求,力求讓我回到十年前那傻得冒泡的巅峰狀态。

可是我做不到了。

我不是木偶,我是人。

我的朋友,雖然不多,卻也是朋友。我的同事,雖然奇怪,卻也好相處。哪怕是蒙肅呢,吃了我的飯,他也會說聲謝謝。哪怕是林森呢,他也知道對我笑。

我就是再喜歡你,再沒心沒肺,我也是想要你對我笑的。我不是銅皮鐵骨的,我只是個人而已。

“你走吧……”我終于這樣對他說,我知道我現在樣子一定很頹然,像是被誰搶走了最喜歡的東西一樣。

他冷冷着看着我,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訝。但是他很快恢複常态。

有什麽可慌的?他是李祝融,這世界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多好啊,他什麽都懂。

“不要在這裝腔作勢了,”他攥着我肩膀,冷笑着逼視我,深邃眼睛一直看到我靈魂深處:“你明明就很想看到我,裝什麽?我肯吃你做的飯,你心裏高興得不行吧。別和我來這一套……”

“如果你想吃我的飯,可以讓你的司機來我這拿。”我看着自己的手指,緩緩地說道:“不要再來騷擾我了。”

“騷擾?”他站在那裏,臉上露出了“你真可笑”的表情,嘲諷地道:“你應該被我‘騷擾’得很高興吧?”

“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淡淡地說完,擡起頭來,仰視着他。

“我喜歡你,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時候,很高興,很開心。你想要什麽,我都想找給你。我喜歡給你做飯,喜歡和你在一起。這些都沒有變。”

“但是,我現在不想看到你了,李祝融。”

“你的兒子今年都四歲了,每次想到他,我都覺得自己是這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我爸今年六十一了,別人問他,我是學什麽專業的,他都說是學物理。但是我不是學物理的,我學的是法學。我十年沒學物理了。我現在連一個研究生都比不上。”

“我今年三十一歲了,李祝融。”我仰視着他,大概有什麽東西從我眼睛裏滑下來,我眼前的這個人,一如當年的英俊,一如當年的驕傲,這十幾年來,我一直在他後面,遠遠地追逐着,追着追着,我也終于累了。

“我知道,你一直覺得你是天鵝。這世上所有人都是癞蛤蟆,都該仰視着你,被你看上一眼,就歡天喜地。”

“但是癞蛤蟆也有癞蛤蟆的生活,癞蛤蟆也有親人,也有工作。癞蛤蟆也不能活了一輩子都等着看它一眼。你會有別的人,比如陳柯,他們會比我還喜歡你,他們比我對你更好。”

“我知道我要求不了你什麽。但是,看在曾經是師生一場的份上。請你放過我吧……”我攤開手掌,掌紋像握在手心裏的刀,把所有羁絆一刀兩斷。

看在我以前那麽喜歡你的份上,放過我……

往事種種,已經這樣不堪,就讓我還留一點點念想,讓我在老的時候,想起我年輕時候的傻事,還能露一個苦澀的笑容,而不是痛哭失聲。

我要的,只有這麽

多而已。

但是這個叫李祝融的人,他站在那裏,冷着臉看我,眼中神情變幻,瞬息萬變。最終,他俯身下來,将手按在我肩上,直視着我,他的眼睛深得像要吸人魂魄般。

他說:“許煦,你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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